日常消失 工地淡坑中
微博@此木33 贴吧@羅路粉 推特@cimu3333
特拉法尔加·罗 塞巴斯蒂安·斯坦
富冈义勇 濑口黎弥 马晓龙
罗路 盾冬 桃包 义炭 擎蜂 凤练 杀铃 狼队 弥喜 师远 CA Thesewt

【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16-30

作者:顾望星河

贴吧原帖地址:贴吧

潇湘书院地址:潇湘

授权记录:截图

由于字数限制需要分篇发 其他章节见合集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二节 

  • 第十六章

  最后一礼行完,白凤终于赶到了将军府。

  红莲被侍女带了下去,留下姬无夜与宾客推杯换盏。白凤遥遥看了那搀着红莲的女子一眼——他认识,那是夜幕里的黄雀。

  黄雀在夜幕里的名头,仅次于他与墨鸦,姬无夜让她在成亲时跟着红莲,想必也是存了几分警惕之心。白凤看她搀着红莲的样子,似乎有些怪异,仔细一看,才看出黄雀的右手看似搀扶,实际上正扣着红莲的脉门。

  怪不得,红莲会和他乖乖行完成亲大礼。

  白凤心里有微微的不是滋味——若他能再早来一步,红莲也许不必与姬无夜有这夫妻之名。

  然而他又有微微的庆幸——幸好红莲还没有动手。今日的将军府,恐怕夜幕的人会倾巢而出,以她的武功,根本不足以和整个夜幕的杀手对抗,只怕还未近姬无夜的身,便早已被制住了。

  白凤隐藏在喜堂的隐蔽角落里,四处一看,果然,倒酒的侍女,忙碌的小厮,甚至是扫洒的仆役,皆换成了夜幕的杀手。这些人扮作普通人的模样在众人中并不起眼,却不声不响地监视着每个人的行动。这一场婚礼看似太平,实则如果有人此时造次,会被这些杀手立时斩杀。

  白凤是夜幕里的佼佼者,论单挑,夜幕中无人是他的对手。然而,若是与所有夜幕杀手对战,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就算换作墨鸦,恐怕也得斟酌斟酌。

  想杀了姬无夜救出红莲,只能智取,不能硬拼。最起码,他得小心躲过这些曾经的同僚。所幸,他在夜幕待了那么久,对夜幕的情况了如指掌。别的不敢说,不被发现还是没问题的。

  喜堂里喧闹无比,纵然夜幕杀手们再小心,也不免分神。白凤无声地变换身形,几个跃步,便跟上了黄雀的路线。

  以防万一,他还是得跟着红莲。

  不多时,白凤便闪身进了内室。空旷的内室里只有两个人,红莲安静地坐在榻上,黄雀站在一边。

  白凤蜷缩在房梁与房顶的角落里,屏声静气,并没有被黄雀察觉。他仔细看了看红莲,似乎没什么异样,大概终究出于新婚之夜的顾忌,姬无夜只是让黄雀看着她,而没有下什么药。

  视线略微下移,白凤果然看见那柄链剑缠在红莲腰上。

  有黄雀在侧,想必红莲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恰好给白凤一个周旋的时间。

  白凤四处看了看,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从进这间内室,他便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如蛆附骨,如鲠在喉。而此时他环顾一圈,终于明白——这个房间,分明就是当初,墨鸦身死之地!

  三年前,这里的机关被破坏,姬无夜干脆卸除了所有机关,重新修缮,将其作为一间普通内室。如今,他将这个内室作为他与红莲的新婚之所,仿佛是命运的重合,三年前上演的一幕,三年后又要重演。

  只不过当初是墨鸦与弄玉,今天,大概就是他与红莲。

  玉色帷幔重重叠叠,长及曳地,朦胧了所有光与暗;案上葡萄美酒,艳红如血,浓稠粘腻,在青铜酒樽中波光粼粼;而室内数十支长烛,照耀得如同白昼,明亮的光透过层层纱幔,终成虚无。

  白凤捏紧了指尖羽毛,心底默默盘算好了路线——他全力一跃,直击黄雀眉心,以他的速度黄雀绝不会反应过来,而攻人眉心一击必死。若不出意外,他可以完美地杀了黄雀。

  就是如此白凤蓄势待发。

  他身体微微伏下,已运好了力

  突然,内室的门被一把推开,“红莲公主,久等了!”

  姬无夜满身酒气,慢慢踱步进来,径直朝红莲而去。红莲端坐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白凤停住身形,没想到姬无夜会这个时候进来。

  黄雀行了个礼,知趣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白凤听着她的步伐,明白她其实就守在门口,并未走远。不过这也不错了,人在屋外,总比在屋里强。虽然姬无夜来了,不过若是少了一个黄雀,也还有几分胜算。

  只是,苦了红莲与他周旋。

  姬无夜走到红莲身前站定,笑了几声,“公主,今日容光照人。”

  “谢将军赞誉。”红莲眉眼低垂,声音平静。

  “来,公主,再饮一杯!”姬无夜拿起案上的青铜酒樽,递到红莲面前。举止干脆,似乎不容拒绝。

  “将军不必急切,比起饮酒,妾有更重要的事。”红莲伸手挡住了酒樽,终于抬了眼,“这屋子周围,似乎有不少人窥探?”

  姬无夜大笑几声,“你可知我手下的夜幕?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他们自然要全部行动,守在这屋子四周,保护你我安全!”

  “全部?”红莲眼睛不眨。

  “全部。”姬无夜笑得意味不明。

  夜幕所有的杀手就在不足她一里的地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红莲垂下眼,笑了笑,“这么多人,岂不是打扰了良辰美景?”

  “他们都是懂分寸的人,不会打扰的!”姬无夜放下酒樽。

  白凤心里一紧——情况比他想的,似乎更严重些。他本以为夜幕今日保护的目标是将军府,若是如此,所有人分布在将军府各处,相互难以应和,还好对付些。可照现在看来,整个夜幕似乎只是为了保护姬无夜一人,姬无夜在哪里,他们便在哪里。那此时此刻,自然夜幕数以百计的杀手,就都围在这一间屋子四周,如铁桶包围,水泼不进。

  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的人,若想有什么行动,都难如登天。

  “公主为何身携剑器?此等不祥之物,还是早早弃了好!”突然,姬无夜开口,话音未落,手已朝红莲腰间链剑而去。红莲一惊,右手下意识握住剑柄,随即身形一转,剑身已一圈圈旋了出去,锋锐如割裂空气。

  白凤心跳猛的停了一拍,惊呼被生生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红莲干脆不再隐藏,一不做,二不休,链剑出手,夺命之势,直奔姬无夜命门而去——

  她,动手了。


  • 第十七章

  姬无夜反应极为敏捷,当即拔出腰间佩刀抵挡来袭的链剑。金属相击,锵的一声击出一片火星,随后链剑去势不绝,剑齿片片从刀刃上割过,声音尖厉,如同琵琶拨出最急促的弦。

  红莲见一击不成,立即手腕翻转,收回剑势,随即蓄力甩出,链剑从姬无夜身周的一个刁钻角度再次刺出。姬无夜身着铁甲,然而行动丝毫不见笨拙,后撤一步,顺势躲过,举刀又抵住了链剑一击。

  白凤心急如焚,却无法出手——姬无夜此时的位置,正对着他的藏身之处,他一旦有动作,不等现身便会被发现。他必须等姬无夜位置变化,空出一瞬的视线死角,他便可立即出手助红莲一臂之力!

  他必须等,等姬无夜一个腾挪转身

  冷静冷静不可鲁莽......

  长羽在指尖捏得已微微变形,气息早已不知屏了多久——他要杜绝一切失败的可能,他输不起了。

  姬无夜不知练过什么武功,浑身肌肉硬如铁甲,当初弄玉用一根极坚的铜次尚不能刺穿他的身体。方才刚进房间时,姬无夜心情放松,似乎还有肌肉松懈的可能,然而此时他在打斗中全身紧绷,恐怕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红莲......

  男子与女子的力气终究有差别。姬无夜在红莲甫一发难时还有些措手不及,忙于应对。然而几招过后,姬无夜便很快进入状态,应对越发得心应手,反而是红莲显得左支右绌。终于,红莲力竭,在姬无夜大力一击后,右手一麻,链剑便不由自主地脱了手。

  而姬无夜刀势强劲,余威不散,生生击中了红莲胸口——

  万物,落定。

  ......

  红莲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整个人伏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姬无夜提着刀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

  “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为什么!”姬无夜看上去似乎怒气不小,刀刃离红莲的头颅一尺不到。

  “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红莲此刻终于揭去了温良恭顺的伪装,即使伏在地上也依然语气强硬,咬牙切齿,似要将眼前人食肉寝皮。

  “是你父王让你这么做的?”姬无夜逼问道。

  “我父王”红莲嗤笑一声,“他若是有这个胆子,我也不必被赐给你!”

  “那便是韩非!”红莲话音刚落姬无夜便暴怒道,“他自认为是韩国的救世主......这小子,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吗?”红莲厉声道,“我不想嫁给你,我是公主,不是你的战利品!我要嫁也嫁子房那样的青年才俊,而不是你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朽之人!”

  长久以来的惊惶与委屈,此时终于化作了生死不顾的实言。姬无夜是悬在韩国王室头上的剑刃,所有人皆要按照他的意愿,他以手中强大的兵力捏住了韩国的命脉,使得所有人唯唯诺诺,不敢怒,更不敢言,王室即使再笙歌夜舞都掩不住这股衰朽之气。只要此人还活着一日,红莲便认不出,她所在的竟仍然是她的国家!

  她话一出口,白凤便料到了姬无夜定会暴怒。红莲本不该激怒他的,平和时的姬无夜不好对付,怒中的则更是火上浇油。然而红莲抱了必死之心而来,满腹委屈,终要有一个发泄。

  她的国,她的家,她心爱之人,她的命运,都被此人带向腐朽的绝境。

  白凤开始不声不响地挪动自己的位置,极轻,也极小心——他不能仅等着姬无夜变化位置了,他必须冒险为自己换一个有利的位置。姬无夜此刻怒气攻心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若想救下红莲,便不能顾自己的绝对安全了。

  白凤身体紧贴着木梁一厘厘地挪动,后背磨过粗糙的木头有些火辣的疼痛......再等一下,等一下只要再给他多一些时间,他便可以去搏一个两全的结果。

  他极力所求的,不死不伤。

  姬无夜脸上的肌肉已经因愤怒而有了微微的抽搐,手握着刀柄,也绷出了青筋。红莲伏在地上,没有丝毫的低贱,反而像真正的王室一样,高傲,挑衅,看他不过是在看一个臣子。无论位置如何,她永远是公主,他永远是下臣。

  这种血脉里的高贵,他篡夺不来。

  “你真是——”红莲冷笑道,“傲慢,而又愚蠢!”

  傲慢,而又愚蠢。

  这句话,仿佛引爆姬无夜暴怒的最后一颗火星,一发而不可收拾。

白凤心头一跳,猛的预料到接下来的情势也许谁都无法控制。姬无夜对红莲不曾下狠手是因为她是公主,然而她也仅仅是一个公主。白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看到了某种未知一般加速流动起来,仿佛渐渐沸腾,要冲出经脉。心底无声蔓延的惊惶和不安愈加弥漫,直到填满整个胸腔——

  难道......

  突然,姬无夜提起刀,长喝一声,直向着红莲头顶劈下去。这一刀气势汹汹,心意坚决,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顿,仿佛是真的恨极气极要将刀下女子生生地劈作两半——

  白凤脑中一空。

  红莲!

  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白凤全身如紧绷突射的箭,大半个身子已跃了出去——顾不得了,什么权衡与生死,全都顾不得了。红莲此时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他若再犹豫一切就来不及了!

  身体已跃出,一枚羽毛如镖,直直打向姬无夜的刀刃——

  就在此时,电光火石间,众人头顶上一声巨响,如霹雳炸裂——

  强横的剑气,仿佛挟卷着风雷之力,开山裂石而来!姬无夜迅速回身,只见那剑气劈面突至,下意识提刀一挡。然而那剑势极其霸道,姬无夜甫一对招,便被逼退数步,而那剑气不休不止,连番强攻,一刀一剑转瞬间便火星四射铿铿锵锵十几招打过姬无夜内外武功本已修得极深,然而对方内力深厚强劲竟比他更胜一筹,他与此人十几招对战下来被连连击退,竟毫无还手之力!

  此人......

  白凤在惊觉另有人来袭时身形已出不可逆转,他本想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是为救红莲而来他都助其一臂之力,然而在看见了那如巨鲨利齿的凛凛剑光时,还是拼着气血逆行强行转回了身形。

  他来了。

  叮当一声,厚重的青铜刀刃断为数截,掉落在地;姬无夜单膝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似是已被重伤;而那武功深不可测的不速之客,手提一柄形状妖异的剑,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


  • 第十八章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却没有一幕,似如今这般物是人非。

  唯一傲然而立的男子,白色长发,刺锦黑袍,装束华贵,一言不发也有杀伐决断的威压。他手中长剑刃锋处尚有鲜血滴落,另一边铸成了奇异的齿状,烛光明暗,被割裂成了森森的寒光。

  而她,匍匐在地,鬓发微乱,如一个无能妇人。当年精心维持的威仪与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压粉碎。她不自觉低下头,不想被看见她狼狈的样子。

  她应该是美丽的,强大的,所以才有与他并肩的资格。

  “这把剑,名叫鲨齿。”他清冷开口,语气淡淡,然而落在眼前的手下败将上时,却又有一丝道不明的讽刺。

  他的名号,不言而喻。

  “流沙卫庄”姬无夜从牙缝里逼出这几个字,似有畏惧,似有不甘。

  流沙,卫庄。

  卫庄。

  红莲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喃喃不止,蔓延出一片酸涩的喜悦。纵使狼狈,她也依然欣喜,欣喜这三年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响,欣喜送亲路上那惊鸿一瞥不是幻觉,欣喜他胸中即使被野心与宏图大业填满,却仍然为她留了一席之地,肯在她危难之时回头一顾,为她披荆斩棘而来。

  她抬眼,这一片忧伤的星空。

  这一场醒不来的梦。

  ......

  “我姬无夜戎马一生,韩国最强之刃,没想到,今日竟被你暗算……”姬无夜咬牙切齿,五脏六腑已被鲨齿重伤。卫庄冷冷看着他,无波无澜。

  “暗算如何?明算又如何?死人都是一样,又何必计较死法?”卫庄凉凉地开口,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讥讽。他本就性情凉薄,一别三年,更不会轻易动怒。

  无人知道他三年里遭遇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归来已与当年天差地别。

  姬无夜喘息粗重,畏然看着这个眉眼冷漠的男子,猛然发现他已不是当初在将军府负手不言,却单手一剑架住他战刀的少年人。

  红莲眼波颤动,细细地描摹他的每一寸变化,不知是陌生,还是心疼。

  “最直接的就是最有效的,韩王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韩国也不会沦为五国的俎上鱼肉。”卫庄仿若事不关己,仿佛这个国家,他从未踏足,从未生活。

  “流沙主人果然是厉害角色,我今日败在你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姬无夜勉强支起身体,死死盯着漠然看着他的卫庄。将军府内外一片寂静,只有他们说话的声音,新婚本应有的喧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杀,只余死寂。

  白凤细细听着,却心惊地发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竟再没有人的声息!

  夜幕所有的杀手不都是埋伏在这间屋子周围么?卫庄与姬无夜周旋这许久,他们早应有所行动,最起码不可能任卫庄闯入还肆无忌惮地反客为主……白凤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无法相信,以他对卫庄的了解,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像他这种肆意却并不鲁莽的人,根本不会,做这么没有退路的事!

  “以你的战力,本可与我一战,只可惜,为了这个女人,你乱了刀势,每一处破绽,都足够我杀你三次。”卫庄似乎并不在意姬无夜如何看他,手下败将,如何都是笑话。

  这个女人。

  红莲心头一颤。

  说她么?久别初见,她在他口中就成了这个女人,无名无姓,连封号都不值一提。在朱雀大街上的霎那相遇,让她以为无论今夜发生什么他都是为她而来。然而此时她却突然明白,也许是她高估了自己。

  卫庄那开山裂石的一剑,并非是单指姬无夜,而是囊括了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稍有差池,殒命的就不只姬无夜,还有她。

  他仿佛不知道有她存在一样,将所有人置于他的夺命剑锋之下,姬无夜出于本能一定会自保,而她则会毫无悬念地死于她以为是来救她的鲨齿之下。

  而她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恰恰是因为姬无夜在自保的同时,还保护了她。

  这无法言说的人性。

  红莲一度觉得姬无夜罪不可赦,然而在卫庄的鲨齿来袭时,姬无夜还是替她挡下了一部分鲨齿的袭击,救了她的命。正如卫庄所说,以姬无夜的战力本可与他一战,却因在她身上分了心,最终落败。

  也许是出于对她公主身份的最后一丝顾忌,也许是出于尚未泯灭的最后一点良知,姬无夜为了保护她而乱了本来完美的刀势,落败,甚至身死。

  红莲抬眼,定定地看向卫庄。

  ——你不是来救我的,你只是来利用我,去杀死姬无夜的。

  是吗?

  “你放心地去吧,这大将军之位,我替你坐了。”卫庄声音清冷,又有隐隐的压迫,于他此时而言,姬无夜已经不足以称之为对手了。

  天地空旷,唯他傲立如神。

  “莲公主”姬无夜拼着一口气回身,看向红莲,突然整个身体暴起,似要向红莲飞扑而去——

  红莲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心惊胆战——

  然而伸出的手停在她眼前三寸处再不能前进分毫,红莲睁大了眼,惊恐地看着姬无夜距她近在咫尺的不甘的脸。她对姬无夜的厌恶与畏惧早已深入骨血,他的一举一动,她都会下意识的理解为袭击,纵使方才还有些许善意,也不能消弭。

  红莲惶然地看向姬无夜的身后,一把鲨齿,露出一半,另一半,没入了姬无夜的后背。

  卫庄眼中流溢着冷漠又锋利的光,黑袍扬起,露出他握着鲨齿的手。空气凝滞压得人无法呼吸,万物紧绷,仿佛一触即裂。而他似不以为意,在这个天地里,他就是掌握生死的神。

  “姬无夜,你的确可算作韩国百年来最强之将,只可惜...”

  一字一句,裂心蚀骨。

  “你挡了我的路。”

  鲨齿猛然抽出,姬无夜两眼一张,便软到在地上,再无生息。本就活不久的人,经此一剑,当即便断了气。

  卫庄看着那只手最终没有触到红莲,停滞许久,落了下去。

  尘埃落定。

  直到后来一生,红莲也没能知道姬无夜究竟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那只被鲨齿止住了去势的手,若是真的碰到了她,会如何;而那声莲公主后面的话,又是如何。

  一切善与恶都终止于死亡,姬无夜最后的一念被鲨齿斩断,带进坟墓,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得知。

  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卫庄转过身,漠然跨过地上的尸体,一言不发,向屋外走去。他不言,红莲也不语,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像一个迷幻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些独自营造了许久的相遇,也许睁眼不过又是一次空欢喜。她早已习惯了漫长无望的等待,等待久了,会忘记重逢。

  走至门口,卫庄突然停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没有转身,只是开口。有些人,他已不能回头——

  “他,已经不再是你的夫君了。”

 

  • 第十九章

  红莲低垂着眼,觉得一股酸涩蔓延心底,又涌上眼眶。矛盾的悲喜充斥了灵魂,让她斩不断,放不下——

  他仍是在意的!

  他在意的!

  他回来的理由也许太多——为了将军之位,为了韩非的鸿图,抑或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然而在这诸般种种之下,终究有那么一丝一毫,是介意于她夫君这个名号。他高傲又冷漠地向姬无夜说明了他的来意,可那隐晦的一层却似乎并不欲让人所知——那些野心与大业下割不断儿女情长,刻意舍弃又舍不弃的在意,终究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隐藏于挥剑的来意。

  姬无夜那般的人,还不配做她的夫君。

  纵使红莲于他已不足以停留,他却也容不得旁人欺凌她,轻慢她,误她一生。

  这于她就足够了。

  他的眼总是望着天空,从初见起,她便知道此间少年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能让他为她保留这一分在意,已是奢求。

  卫庄说罢,便漠然离开。红莲看着他的背影,恍若隔世,又突然真切地意识到,他回来了。

  她想象过很多重逢的画面,每次醒来,却发现只是梦。然而当他真正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这场梦,她再也醒不来了。

  ......

  白凤不知道自己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隐藏了多久,只是在许久房间里都悄无声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只剩他一人了。

  似乎在很久之前,有人发现了被杀的姬无夜,一阵骚乱,尸体被清理走,只留下地上黑红干涸的血迹。白凤看那血迹看了许久,恍惚又看见了那一天墨鸦濒死时那大片的血,似乎也在同样的位置,一层,又盖一层。

  墨鸦你应该看见了吧?

  姬无夜终于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背负的两位故人的性命,一曲心弦,于卫庄那破空一剑里有了结局。他从未想过,这一场恩怨会以如此决断又啼笑皆非的方式完结,他隐忍了三年想除又不得除的对手,竟被卫庄用这般简单的方式,取了性命。

  卫庄一剑,抵了他三年。

  这大概就是他与卫庄的差距。

  他在下定决心救红莲之时,想了很多,却唯独没想到卫庄会来。或许红莲在卫庄心里的分量,他低估了,红莲低估了,就连卫庄自己也低估了。一个消失三年音信全无的人,竟因一枚竹简,千里跋涉,抢在了最紧要的关头归来。

  他犹忘不了,红莲看见卫庄那一霎那的眼神。

  在人前永远高傲不可欺的女子,那一刻被击碎了所有的心防。那个眼神,是真的欣喜至极又脆弱至极,她如此信任那个人,就算被笼罩在鲨齿的剑光之下仍不会改变。她坚信卫庄不会杀她,鲨齿袭来时她连丝毫的抵抗都没有,所有的戒备,都在那一刻放弃了。

  又或许,即使卫庄真的要杀她,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也就是在那一刻,白凤拼着气血逆行,也要强行撤回身形。红莲的眼神,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甚至是可笑的。她有她的英雄,她的英雄会为她千里奔袭、在新婚之夜斩杀韩国重臣,在这一场重逢中,他从来都是多余的角色。

  所以他不去打扰,这一场红莲期待已久的、属于他们的重逢。

  更何况,卫庄本身便已武功盖世,哪里需要他的帮助?他若出现,只怕还是累赘,徒增笑料。

  白凤闭着眼。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红莲不是高傲,她不过是只对一个人温柔。

  这样挺好,她不是坏女子,值得一个人为她披荆斩棘,为她念念不忘。

  白凤从梁上跃下,站在那一滩血迹旁。不远处,一枚白色羽毛静静落在地上,白凤看了许久,还是走过去,拾起,收好。

  他收起羽毛,仿佛从未来过。

  停了一会儿,他慢慢走出房间。

  入目一片血红,就在门口,尽是尸体。密密麻麻又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一个个认过去,全部都是夜幕的杀手。这些人死得很干脆,大开大合的剑法,几乎是一剑毙命。

  血流入沟渠,源源不绝,尚没有枯竭。

  这么多人,大概也是夜幕全部的人了。

  白凤似乎可以想象到,卫庄单枪匹马迎上包围在将军府里的全部夜幕杀手,去势分毫不减,仗剑在手直接开始杀戮。

  夜幕人数众多,卫庄独身一人,反差鲜明。鲨齿挥动,收割着性命,一人被杀,又有人立刻补上去;成千上百的杀手如一个巨茧将卫庄包围在中间,而卫庄丝毫不曾退却,一人来挡,他杀一人,一人杀尽,他杀下一人。

  如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而他无畏人多势众的欺压,执拗而坚定地向那扇门一步步杀去。那扇门里,有他此生唯一不能回头也不能放下的女子。

  直到他遍身血迹,真的将那一个庞大的杀手团一个个蚕食斩杀殆尽。他运起全身内力,劈开屋顶,以强弩之末却最后一搏之势,迎战他最后的敌人——

  白凤深吸一口气。

  这,便是站在红莲面前的卫庄,遍身鲜血的原因了吧。

  他以一人之力,毁灭了一个杀手团。

  可怕的战力,可怕的执念。

  平生不曾见过的尸山血海,看得人心惊。白凤在门口伫立许久,仍不能消化眼前,这夜幕杀手团全军覆没的场面。

  这荒诞又真实的场景前,那奇异的渺小感。

  那是他与强者的距离。

  在这一夜之前,白凤对卫庄的印象,仍停留在那个冷酷杀伐的鬼谷弟子上。而当他走出这扇门时,他才知道,再冷酷的人,心里也总有一块旁人窥探不得的柔软的地方。

  可是红莲啊......

  唯一的,不见得就是最重要的。

  鲨齿向你无差别袭去的时候,你能明白么?

  身后似有窸窣的动静,白凤立即回神,随即戒备骤起,羽毛已在指尖备好。他绷紧全身,回头,转身,却不免一愣。

  一个人紫衣,紫发,姿态婀娜,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紫女。

  她武功极高,气息也掩得极好,白凤并不知道她在这里究竟站了多久。若不是她有意弄出了一些动静,恐怕白凤纵使被她近了身也不会发现。

  天地极静,只有两人对视,如对峙。

  白凤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被紫女闲闲看着,仿佛被看穿了内心。

  无人知道他今夜也来了将军府。于红莲而言,今夜是卫庄救了她;于旁人而言,今夜是卫庄杀了姬无夜。无论在谁的记忆里,这个血腥的夜晚,都不会有他的存在。

  人们只会知道有一个强大的流沙首领今夜成了一切的主角,而不会知道,有一个三年前叛逃的夜幕杀手,出于种种不可说的原因,同样报了必死的决心,打算做同样的事。

  如今却被紫女看见了。

  以紫女的聪慧,她只消一眼,便能看穿一切,而此时她也的确这么做了——那个看似无害的笑容后,分明就是看透了一切的了然。

  白凤极冷静,漠然地回应紫女的目光,没有丝毫的窘迫与不安。他早已学会隐藏,在任何人面前隐藏他的真心,隐藏冷漠背后一切的善意或恶意。紫女似要窥探出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分隐秘的感情,然而在许久后,还是一无所获。

  她笑意更深了些,一步步慢悠悠地向白凤走去。

  白凤不由得全身一绷,仿佛是看到危险的本能反应。他眼瞳跟着紫女的脚步,一步步越来越近,直到身边,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已不能再看见紫女的眼神,却屏住了呼吸。

  仿佛一场较量,他们势均力敌。

  紫女连停都未停,就那么闲闲地走了过去,似乎白凤根本不存在。而白凤也不言不动,仿佛身旁根本无人。

  无声的交锋,擦肩而过。

  不知站了多久,白凤突然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四周一看,依然夜色笼罩,无尽苍茫,无尽寂寥。

  终是被看破。


  • 第二十章

  姬无夜被杀,韩宫上下皆震惊。

  然而也只是震惊。那一夜,卫庄解决了姬无夜,径直去了韩王的寝宫。韩王于睡梦中被惊醒,睁眼便是一身血迹宛如杀神的卫庄,当即便吓破了胆。

  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一切委婉都可以省略。

  无人知道那一夜卫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将军之位在空缺了几天后,终于又迎来了它新的主人。朝中自然有臣子反对,却也不过是小声嘟哝几句,成不了大势。他们连姬无夜都畏惧,又怎么敢反对有能耐杀了姬无夜的人?

  唯一对卫庄质疑声大些的,便是张相国,然而几天后这唯一的质疑终也销声匿迹。且不论相国早在鬼兵劫饷一案中已与卫庄有些交情,就说眼下,除了卫庄,的确也没有别人更适合这个大将军之位了。

  至少,张家还有一个张良与卫庄交情深厚,可以笼络。何况,以卫庄的为人,也不可能比姬无夜更恣睢过份。

  韩国经历了一次不动声色的变天,待一系列变故终于结束后,卫庄已稳稳出现在了韩国王廷中。与他同进退的,是众人都看好的张三公子——张相国告病,朝堂诸事,交予张良代劳。

  连红莲都不得不说,如今的韩国宫廷,已是流沙的天下了。

  文之首,武之尊,皆是流沙统帅。

  红莲拈起一枚妆奁里的珠花,左右看了看,还是放了回去。公主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熙攘,那一夜的事,无人敢提,她也乐得装聋作哑。张良向众臣言明,姬无夜死时,未行最后一道洞房之礼,因而与红莲还不算夫妻。如今韩王恢复她的封号,她依然算作未嫁公主。

  红莲想,这也是不错的结局。

  她推开门,走出房间,没几步便看见许多仆从正搬着桌椅花草等物走过。红莲心下奇怪,便拦住一个仆役,“你们搬这些去哪里?”

  “回公主,去西别院。”仆役恭敬道。

  “西别院......”红莲喃喃重复了一遍,越发奇怪,“去西别院做什么?”

  “是西别院那位公子说的,既然公主府一切如故,那西别院也应如是。”

  西别院的公子?红莲心里一顿。

  她似乎许久没看见他了。

  他竟然,还在这里?

  红莲走进西别院,正看见白衣的男子卧在那唯一一棵花树上小憩。

  她没有刻意地隐藏动作,因而她一进来白凤便察觉到睁开了眼。树叶割裂了阳光,光影斑驳投在白凤脸上,白凤躺在一棵粗壮的枝干上,闲闲朝下方的红莲瞥了一眼。

  红莲也看着他。白凤依然留在西别院里,看上去没有任何不自在,似乎红莲回来,他也理应就回来。两人不言不语地对视了许久,最后白凤收回目光,复又闭上眼假寐。

  “你还回来干什么?”红莲犹豫了半天,还是先开了口。

  “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白凤淡淡道,并未睁眼。

  于红莲而言,自她在出嫁前几天为白凤找好出路后,她便没再见过白凤了。她以为这个少年大概会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居然还可以在旧地见到他。

  “我不是让你去紫兰轩了么?”红莲道,“阿紫回来了,我会和她说让你投入她门下。”

  白凤睁眼,静默一会儿,起身一点跃下了树。他站在红莲面前,看了她一阵子,才转过身,语气似乎很平淡,

  “我不去紫兰轩。”

  红莲正欲说话,白凤已经开口,“紫兰轩风尘气太重,我不喜欢。”

  正准备出口的话,被白凤这一句顶了回去。红莲也明白,白凤心高气傲,让他与那些风尘女子为伍,纵然本质上都是流沙杀手,他也是不乐意的。

  既然要为他找好下家,总也得他本人同意才行。贸然为他做决定......红莲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她可不想让紫女成为第二个姬无夜。

  “那你要去哪里?”红莲仿佛看见了一个耍无赖的小孩,有些无奈。

  “为什么非得去别人那里,我自己不行么?”白凤转过身,一闪身又回到了树干上。

  红莲不语,也打消了让他去紫兰轩的念头。

  白凤难得脱离桎梏,如今不想再为任何人所辖,也是正常的罢了,不过是多费些心,毕竟也算三年邻居,她总觉得,她有责任为白凤找一个好的出路。

  站了一会儿,红莲便自己走出了西别院。

  白凤微微睁眼,看着那个女子离开的背影,突然也有些庆幸,她即使经历了那么复杂的事情依然本性不变。韩国污浊事情太多,她能在流沙中随心所欲,也是不错。

  那时,他尚且不知,前路的沧桑巨变。

  ......

  南宫被封多时,门上的铜锁已有了斑斑的锈迹。

  红莲看着那把锈锁,方想起这座冷宫已封了三年。然而这把锁如今却被斩断,残破地挂在门上,有些凄凉。

  她看向左右宫人,“是谁毁了这锁?”

  宫人唯唯诺诺,“是大将军。”

  大将军......红莲正打算惩治一下那个违抗她命令的人,听见这三个字,却不由得怔了一下。这个称呼,今非昔比,落在她心里,便吹起一阵波澜。

  “你们退下吧。”红莲说道。

  “诺。”宫人恭谨退后。

  红莲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入眼一片茫茫的白雪。气候早已入冬,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宫里的积雪早已被宫人扫净仿佛不曾下过,然而这冷宫无人料理便还是积雪皑皑。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不期然撞进眼里,恍若隔世。

  她步履悠悠,慢慢向宫苑深处走去。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她识得是何人,心里压下隐秘的欢悦,她沿着那串脚印,步步走去。

  不多时,她果然看见那个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独立一方。然而,几乎与此同时,她也看见就在那个身影不远处,一棵古树拦腰断为两截,干枯的树冠落在积雪中,十分凄凉。

  心中还来不及欣喜,已是震惊——那棵树不正是他们相遇,而她又精心保护不肯让旁人窥探的那棵树么?这三年来她从不让任何人进南宫,这棵树又怎么会莫名断裂?

  可不等她细想,黑衣男子已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

  这许多年来,她第一次,正视看他。


  • 第二十一章

  他身量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许多,已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一身黑色的织锦长袍衬得他贵气非凡,鲨齿长剑在手,不怒自威。而他眉眼淡漠,仿佛这一片不化的冰雪。

  “庄......”熟悉的称呼方一出口,红莲才惊觉眼前物非人也非,拙劣地改了口,“大人,难得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我自出生起就在这座冷宫里了......忘不掉的。”卫庄语气里似乎有微微的喟叹,却还是被更多的无波无澜掩盖。

  红莲不知道他有怎样的过往,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追问,她唯一知道的,便是若卫庄想说,他自然会说;他若不想说,她问一辈子都徒劳。

  所以她走到那棵断裂的树前,手抚上崭新的断面。木质尚且有着鲜活的颜色,断处整齐,仿佛被一斩而断。红莲常年用剑,知晓这种断面是何利器所为,只是心里隐约猜到的原因被刻意否定,她以为她不说破,就能扭转事实。

  “昨夜的风雪好大,连这树都......”

  昨夜,并无风雪。

  “树,是我斩断的。”卫庄打断了红莲的自欺欺人,不知是未看透,还是看得太透。

  红莲一僵,为他编造好的理由,就这样轻易地被弃之不顾。

  他们相遇的地方,这开到荼蘼的希冀,她不肯让任何人分享的秘密......如今终于也成为了鲨齿下的该被斩断的过往。她守了三年的南宫,守了三年的花,终究,是不能永远,于这一日断成云烟。

  他在他的路上一去不返,而她却留在原地,守着那些她以为她珍惜他也珍惜的东西。

  却不过是徒劳。

  “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我会命人拆了它。”卫庄的目光虚无地落在远处茫茫冰雪之上,清冷的声线如同隔绝了他与尘世的距离。

  他知道这里有过什么,留下过什么,于她又是何等的意义,只是他不在乎。当他决定要走这条路时,就注定要割舍那些他在意或不在意的过往,从此寂寥又桀骜地走他的纵横之路,无需牵挂,无需陪伴。

  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

  红莲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擦肩而过走出南宫,仿佛也被这冰雪寒彻了心骨。

  被剑拦腰斩断的树木断面整齐,清晰可见一圈圈的年轮,如她为他蹉跎了这些年的光阴。暴露在外的木质犹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红莲却明白,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腐朽,成为韩宫诸多烧火木柴的一部分。那些开在她记忆里的繁花,以及他当年从她鬓发边摘下的那一朵,都凋落进岁月泥泞里,化为尘土。

  她等回来的,是流沙主人,是韩国将军,是纵横传人,却不是卫庄。

  他们之间被这三年劈开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只隔着将军与公主的距离,不远不近,也无法触及。

  ......

  红莲再看见白凤的时候,他已换了身份。

  彼时她入宫觐见,回来时路过宫中的校练场,便看见场中满满的列队整齐的禁卫军。而那气势磅礴的军士前,却不是什么银铠老将,而是个白衣少年。

  红莲停下步,玩味地遥遥看着那奇异一幕。

  白凤一言不发,也不动作,只是落在高台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一双眼睛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如此往复。

  红莲不必细看也能想象到他那副不自在的模样。白凤本就是暗夜里的杀手,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无人抓得到行踪的,如今却与这许多人大眼瞪小眼想必也是他终身难忘的滋味。

  她伫立良久,终究还是被白凤四处乱窜的眼风捕捉到。

  白凤眼微眯了眯,不消几步,便瞬息而至红莲面前。禁卫军个个惊叹于他的轻功,然而纪律倒也严明,只是默默欣赏无人出声也无人动弹,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见了那位久闻大名的红莲公主。

  “白统领,这位置可还习惯?”红莲一开口,便是满满的揶揄。

  “习惯。”白凤面无表情,“万众瞩目。”

  红莲前几日便知道了白凤成了韩国禁卫军的统领。之前禁卫军由姬无夜一手掌管,韩宫内外都由他控制,如今大将军之位换了主人,大概这军制也有所调整。

  “是谁推举你的?”红莲问道。看白凤这样子,也不像是他主动要求。

  “张良。”白凤言简意赅,“他说卫庄权力过大,怕引得韩王猜忌,所以分出禁卫军的管辖权来。”

  红莲心里微一琢磨,倒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卫庄不比姬无夜,他纯凭武力当上大将军,韩王根本不敢信任他。如今分出禁卫军权,虽说不可能完全消除猜忌,但平息一下是足够了。

  何况,白凤也是流沙的人,这禁卫军权分或不分,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恰好我要拜会张三公子,顺便替你道个谢。”红莲脸上有微微笑意,“你以后就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露面了。”

  白凤嗤笑一声,“我以前也没什么好躲藏的。”

  “那便为我自己道谢。”红莲听他顶撞,也毫不相让,“谢他为我府中省了份口粮,还少了个整日飘来飞去的孤魂野鬼。”

  她说的,正是当初编出来的闹鬼一说。

  白凤气息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她。许久,他才淡淡把身一转,“随便。”

  说罢,身形已飘然而去,重新与那一帮禁卫军大眼瞪小眼。

  红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笑了笑,懒得和他计较。自新婚之事后,她才发现白凤似乎也没有她以前以为的那么冲动幼稚,这小子不傻,分得清好坏,这三年下来,她已感觉不出他的恶意了。

  这样也就够了。

  ......

  红莲站在相府门口,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她对张相国向来是有些畏惧的。她总觉得任何人的任何心思都瞒不过那个睿智的老人,尤其是她明白张相国并不喜欢她。

  当初韩王将她赐给姬无夜一事,让她看清了许多。比如白凤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样恨不得她挫骨扬灰,比如张良于人前委婉表达的心意,比如张相国对她几近明显的避之不及。

  即使韩非当初帮张家良多,即使她红莲是韩非最疼宠的妹妹,也改变不了张相国明哲保身的立场。赐婚一事中,张良险些因她招致祸端,如今张良平安无事缓则罢了,若张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张相国得要活烹了她。

  因而她来相国府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无谓,有些事,看清了,终究是刺。

  “请通报张三公子,就说红莲求见。”对着门口的小厮,红莲说道。

  小厮连忙跑进去,不多时便出来,恭恭敬敬地将红莲迎了进去。

  相府的房屋多是古朴大气的风格,一檐一瓦都浸润着文臣世家的老成持重。红莲跨过门槛,便觉得一种压抑气息扑面而来,如同她每次见到张相国的感觉一般,不自觉便低下头来。

  然而,还未等她习惯这威严气息,庭中两人已令她陡然一愣——

  张良,张相国。


  • 第二十二章

  见她进来,张相国与张良便欲行礼。然而红莲那一瞬间突然福至心灵,趁着张相国还没弯腰,抢先对着张相国行了一个大礼,“红莲见过相国大人。”

  张相国一愣。

  那边张良却已笑着解围,“公主来访,应是子房与祖父行礼才是。”

  “子房错矣,”红莲微笑说道,“相国大人是长辈,我是晚辈,应是我向相国大人行礼。”

  “那子房岂不是欠公主一礼?”张良也笑道。

  “我与子房是挚友,不必多礼。”红莲言笑晏晏。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初见时的尴尬冲散不少。红莲不动声色地觑向张相国,见老人脸上似乎少了往日朝堂上的威严,而多了几分慈色,心里也松了口气。

  “公主光临相府,不知有何贵干?”待他二人话毕,张相国便开口。

  “有些事不太清楚,想来问问子房。”红莲应道。

  “如此,那子房你便陪着公主吧。”张相国对着张良说了一句,又回身对着红莲,“殿下,老臣抱病多日,恕不能作陪。”

  红莲颔首,“大人多礼。”

  言罢,张相国便离开了。张良与红莲看着他走远,相顾看看,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可见张相国的威严,对内对外都一致。

  许久,张良开口,眼中如蓄了和煦暖阳,“府中有芙蕖园,公主可移步一叙。”

  红莲微点点头,“好。”

  时值隆冬,百花凋零,红莲本以为那芙蕖园应该也是一片萧瑟景象。然而方入园,便觉得一股温暖之气扑面而来,连周身都暖和了许多。

  待她细看,不免一声惊叹。

  园中偌大一个芙蕖池,雾气袅袅,其中芙蕖花正盛放。本来隆冬时节寒气彻骨,却不知相府用了什么办法,让这园子温暖如春。

  “相国大人莫不是有通神之力,可使夏花冬绽?”红莲走到芙蕖池边,看那一池粉白花朵,觉得真是不虚此行。

  “非也,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通神之力?”张良走到她身边,微笑道,“相府附近有一处温泉,说是温泉,温度却又不足以让人沐浴,只好闲置。我有一次看到,觉得那温泉闲置有些可惜,干脆将其打通,将水引进芙蕖园来。如此芙蕖花有温水滋养,即使在冬季也可绽放,恰好成一景。”

  红莲闻言,仔细一看,果然池中热气不断,与冬日的冷气一折中,恰好适合芙蕖生长。

  “子房果然是高雅之人,寻常花木到你这里,都能有不一样的光华。”红莲赞道。

  “芙蕖本就不是凡花,应该精心呵护。”张良噙着淡淡微笑,儒雅非常。

  两人相顾,突然一时无言。

  虽无言,却不约而同,在心中长叹一声。

  那份刻意隐藏,却彼此心知肚明的心意,终是瞒不过。自那次花朝宴后,红莲便觉得,她对张良,再不能如以往一样。

  她何其有幸,能得到韩国最出色的张三公子的垂青。花朝宴时,他在众臣面前表明心意;赐婚一事,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唯有他拼着性命在韩王面前力谏;哪怕最后还是无能为力,他仍不肯放弃,终究向卫庄传了信,不放过任何微薄的可能。

  红莲明白,卫庄能在她新婚之夜赶到,全赖张良千里传信。

  他从来都知道她心里只有卫庄一人,却还是要向她表明心意。也许是默默的心仪于他终究太过煎熬,既然卫庄已离开不知归期,他便要放手一博。

  只是心中所想再美好,终抵不过现实。

  红莲被赐婚,他求遍四方,皆是无果。如果说当时还有一个人能救出红莲,那便是卫庄了。

  一己私心,还是敌不过她终身安乐。他知道卫庄回来,会是什么结果,然而未经过多思虑,当他被祖父锁进房中禁足时,他还是当即便动用流沙力量向卫庄传了信。

  之后的一切,他早就料到了。

  红莲想象不到,张良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写下了那枚关乎她性命的竹简。

  她感激,内疚,诸般心绪终是少了张良最想要的那一种。她心里已有了卫庄,无法割舍,旁人就算占尽了她此生的感谢,也分不来她对卫庄丝毫的爱慕。

  于是,自卫庄回来后,张良便再也不提当初的事。花朝种种,如一场梦,他会记得,却再也不会说。时至今日,他见到红莲,仍是装聋作哑,不挑破让她难以抉择的事实,权当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公主不是说有事要问子房吗?不知是何事?”许久,张良移开目光,看向那一池灼灼芙蕖,状似不经意地换了话题。

  “哦,”红莲回过神,低头默然片刻,脸上有踌躇之色,却仿佛最终放弃,“没什么,不过是替白凤谢你推举他为禁卫军统领。”

  “若想让卫庄得王上信任,就必须分出禁卫军权。”张良捕捉到了她的犹豫,却也没有点破,“恰好白凤已是流沙的一员,加之他轻功卓绝,正适合这个位置。”

  “看来,现在非但是文臣武将,就连宫廷禁卫,也悉数由流沙掌管。”红莲笑了笑,眼里却怅然若失,“若是哥哥现在还在韩国,应该也足以施展他的抱负了。”

  这句话说得轻淡,却如一声长叹。

  在这虎狼环伺的韩宫,若说还有一人是真心为她,那必定是韩非。距离韩非赴秦已过去三年,红莲嘴上不说,然而张良也知道,她大概是整个韩国最牵挂韩非的人。

  无关权势,无关天下,他们不过是这乱世中最普通,又最相惜的兄妹。韩非向来不受韩王重视,当初不过是一个司寇之职尚且要向张相国求取。说是公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而红莲,如果说她之前还沉浸在公主的迷梦里,那经赐婚一事后,她才算彻底看清了她父王的真面目。

  帝王家最奢侈的不是金银,而是真心。这韩国深宫波诡云谲,人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一朝风云变幻则性命不保。唯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在这宫中行路艰难,却步步为营。

  “殿下此行,不只是为白凤道谢吧?”张良玲珑心思,早已看透红莲方才的话不过是敷衍,“既然专程来问,又为何不问?“

  红莲猛地看向张良,有一丝心思被点破的慌乱,然而不过一瞬,她又调整好了心情。她的犹豫显而易见,欲说还休的吞吐几次三番——她想问,却又不知该不该问。

  她探究了三年的疑问......

  既然张良已经这么说了,红莲干脆也不再躲避。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正视张良的眼睛——

  “子房,三年前,我哥哥究竟为什么去秦国?”


  • 第二十三章

  张良看着这个执着要求一个答案的女子,心中明白,她从来都不愚钝。

  当初韩非赴秦的原因,宫廷上下皆含糊其辞。卫庄知道,但卫庄不会与她说;白凤当时在宫中并无根基,知道的也不会太详尽。于是,她只能来问他。

  “你知道,如今韩国的局势吗?”张良看着她,声音里,有微微的喟叹。

  “你是说,”红莲有些迟疑,“秦国大军压境?”

  不过短短六个字,轻巧说出,却又重如千钧。

  的确,秦国大军压境。

  无人与红莲正式提起,然而她还是在宫人的各种蛛丝马迹察觉出了端倪。秦国要攻赵国,便从魏国借道都城大梁,直接将军队驻扎在了韩国西侧边境。秦王此举,狼子野心,不言而喻——

  赵国在魏国北侧,若真要攻赵,岂会驻兵在韩魏交界?

  韩非在秦,专程传信给张相国,请他上谏韩王一定要阻止魏国借道。信中,韩非还举了当年的虞滑两国为例。唇亡齿寒,就算秦国真的要攻赵,那之后韩魏两国国力衰微,也抵不住秦国的攻势。还不如联合赵国,行合纵之策,还能与强秦有相抗之力。

  只可惜,韩王不听,任由秦魏结盟。魏国不得赵韩支持,独木难支,不得不让出了都城。这一下局势突变——秦军到了大梁,并未北上,而是直接南下,驻军在了韩国西境。吞并之意,显而易见。

  张良长叹一声,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三年前,局势与如今一模一样。”

  “三年前,秦王听说了韩非之才,派三万大军压境,求韩非入秦。”张良看着虚空的一点,仿佛又能看到当年荒谬的一幕,“你的父王,便以韩非为使者,迫他入秦。”

  红莲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很荒谬,是吗?秦王为了得到韩非,发兵攻韩。”张良自嘲般笑了一下,“可当时便是如此。韩非之才,七国皆有名,秦王求贤若渴,自是要不计一切手段让韩非入秦。”

  红莲看着此时的张良,竟如此陌生,“可是如果秦王得我哥哥为臣,能将他奉若上宾,不也是很好吗?”

  “奉若上宾算什么?”张良苦笑,“韩非他根本就不想走。”

  “他当初从小圣贤庄回来,便是怀着一腔抱负的。他要在韩国立法,让刑上大夫,礼下庶人。他要让韩国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那俊秀青年的凛凛话音,言犹在耳,“他说,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世间有一种无形却有力的力量,便是流沙。若是这个世界没有法则,那便由他来创造!”

  这,也是当初流沙创立的意义。

  “可惜他本要挽回韩国的衰颓之势,却就这么被派去了秦国。”张良一声长叹。

  那一天的韩王宫大殿,上位是韩王,下位是韩非。他立于殿外,虽目不可视,却听得明明白白,那王位上人的外强中干——“韩非,你就当为了韩国。”

  你就当为了韩国。

  那人不懂只要韩非还在,任凭秦国如何威胁韩非也自有办法一一化解。他只看到韩非甫一出国境强秦便退了兵,以为从此万事大吉,殊不知那是韩国命运的最后一场回光返照,此后便在衰朽的路上万劫不复。

  张良一直都在怀疑,子女于韩王而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他为了向秦国妥协,可以将韩非送去那万里之外的异乡;他为了安抚姬无夜,可以将红莲的一辈子都葬送。

  他仿佛养育的不是孩子,而是诸多他日后用来保命或固权的筹码。

  那一天,韩非面色平静,甚至唇角带笑,“好,我去。”

  千辛万苦才挣来的司寇之位,似乎还没有坐热,改天换日的磅礴野心,仿佛才刚迈出了开头而韩非如此平静,仿若是看透一切后的大彻大悟,不辩不争,好像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听从安排,十分乖顺。

  然后,他走了。

  关山万里,一越秦关,山遥水长,不见故人。

  红莲看着张良,仿佛可以看出他眼中极深的悲切。世人皆道韩非走得应该,张良无法于人前辩驳,只能于人后独自惋叹。幽幽王廷,惟他一人。

  “那哥哥,现在在秦国,过得好吗?”许久,红莲极轻开口。

  “也许,秦国真的比韩国更适合他。”张良一声叹息,“无论如何,他说的话有人听,他要做的事也可以去做,他的理想,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那便好。”红莲淡淡笑了一下,“韩国污浊,他若是能及早抽身,也是好事。”

  “只是他那师弟李斯,比他更早到了秦国,深得秦王重用。只怕真要论辩起来,韩非不一定占上风。”张良语音却不见轻松,“我担心,秦王邀他入秦,并非是为了他的立法之说,而是为了......”

  他眉眼沉沉,“苍龙七宿!”

  “苍龙七宿?”红莲不解,重复一遍。

  “苍龙七宿,是说天上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个星辰。如今七国争雄,每一个星辰,都对应一个国家。”张良解释道,“传说只要得到了苍龙七宿的秘密,就拥有了整个天下的力量。”

  “得苍龙者,得天下?”红莲惊异。

  “对。”张良微微点头,“韩非还在小圣贤庄时,便已开始研究苍龙七宿。虽然这些年他一直未对人说,但是听说已有了许多结果。我怀疑,秦王邀韩非入秦,正是为了从韩非入手,得到苍龙七宿的秘密,从而......”

  “一统天下。”红莲接上了他的话。

  气氛一时静默,只有微风吹过池中芙蕖,扬起清淡的香气。池水潋滟生波,在层叠绿叶的遮挡下荡漾出明暗的影,其间有小鱼游过,轻摆间拨出一圈水光。

  红莲望着那些小鱼,怔怔出了神。

  她本以为,只要韩非怀才得遇,即使身在别国,能一展抱负也是好的。却不曾想,秦王邀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所研究的旁门左道来逐鹿七雄,与他的本心差了甚远。何况,那异乡还有如虎如狼的秦人,还有心思叵测的师弟,他一介公子,如何应对?

  他当初走时,浅浅笑意,闲闲风华,如同赴的不是一场凶险邀约,而是诚意盛宴。他当初是否已知此行或许一去不复返,而作出悠然的样子,来安抚懵懂的妹妹,和忧思的挚友?


  • 第二十四章

  “红莲,韩非走了三年,尽管无人提起,然而每个人都记得。”张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暗夜里婉转的一缕琴音,低沉又缥缈,“我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流沙能掌控王宫,或许就有机会迎韩非回来。”

  所以,他极力接替祖父的位置,成为了众人眼中的下一任相国;所以,卫庄纵使再不屑这些权贵的游戏,也仍是回来当了这个大将军。当他们全盘接手韩国王廷时,果然,便有资格在各处安插像白凤一样的、他们自己的人,一步步扭转这如夜深宫。

  那人离乡万里,难回故土,他们不能就这样让他一辈子留在异乡。

  “我们,真的能做到吗?”积重难返,沉疴难除,红莲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秦韩两国如今是云泥之别,他们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让韩国成为韩非最强大的靠山,迫得秦王也能忌惮三分?

  “我们会的。”张良看向她,难得微笑,“我们会有一个新的韩国,一个强大的韩国。”

  少年坚定的面容,历久弥新。

  即使后来时光将诸多回忆都消磨成了尘埃,红莲也仍然记得那一天摇曳的芙蕖花,以及芙蕖花旁涉世未深又心志坚韧的少年。多少年后他们再度相见,中间隔着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她一眼看去,却仿佛又回到了相府的芙蕖园。他没变,连眼神都没变。

  他从来都是那个温文睿智的子房,智珠在握,越来越像韩非。无论何时,红莲看见他,都能看到还有一人守着那些被忘却的曾经。

  此生何用声声叹,道不尽流年。

  ......

  腊月初九,大将军回朝。

  秦国盘踞韩国西侧边境已久,虽不动作,但终是令人寝食难安。因而,卫庄自请前往边关,查看秦国驻军的情况。

  这一走,大概有一月有余。

  红莲发现,他真正留在新郑的日子并不多。有时他还会说一声去哪里,但多数时候还是不声不响地就不知去了哪里。那座新赐给他的将军府不过是虚设,红莲去了几次,连扫洒仆役都不见。

  南宫果真如他所言,不出几日就被拆了个干干净净。本就多年未有人问津的地方,此时在刀戟利斧之下,如一个垂暮老人,几下便绝了寿命。宫中的残花败叶被清理干净,就连那旧殿的柱子都被劈断。

  不知是怎样的变故,才能让一个人在三年里变得如此彻底。

  红莲站在新郑城门前,遥遥地看远处不见尽头的黄沙长路。

  她在这里站了一天,粗砺的风沙如细细的刃割过面颊,再细嫩的皮肤也不得不干涩发红。夕阳渐落,寒冬的夜色开始笼罩天际,只有一缕残存的微光依然在远山之上留下一隙,如同与她一般执着等待晚归的离人。

  她披了一件狐裘,仍抵不过这腊月的瑟瑟寒意。谍翅鸟传卫庄今日会回到新郑,她从早晨便在城门口一直等,此时天色渐晚却仍不见人影。

  红莲抱紧双臂也许,这也不过是他诸多随心所欲失约中,又漫不经心的一笔。

  红莲一直在想,卫庄这三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三年前,他也如今日一般淡漠,然而言行举止间还是有着些许的温情。他会与她开一些小小的玩笑,会赠她礼物,会教她剑法......最起码,她对他说的话,他会听,也会答。

  如今,他对万事淡漠,不入耳,不上心。那种视世间皆无谓的态度,仿佛他已隔绝了人间烟火,而独自行他自己的路——他甚至都没有怨恨,只有无谓而已。

  一个人最可怕的转变不是满腔怨恨,而是满腔无谓。你所做的任何事、任何话,甚至都不能激怒他,你在他的目光里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足以在他心中激起任何的波澜。

  红莲对一切都可以接受,却唯独不能接受,他已将她清除出了他的世界。

  天色阴云低沉,似要落雪。

  红莲只觉得寒气彻骨,全身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远处大道尽头依然寂静,似乎并没有车马要来的迹象,她踌躇许久,不知是该继续等下去,还是放弃。

  “再不回去,宫门就关了。”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回头,身后白衣男子倚着城墙,飘飞的衣摆在晚风中似一面猎猎的旗。夕阳仍有一丝残光刺眼,他便微眯了眼,用半帘目光闲闲地看着她。

  他的姿态那般潇洒,红莲恍然有一种他要乘风归去的错觉。

  “我在等人。”红莲转回身,不再看他,声线清淡,“若是错过了回宫的时辰,那今晚便不回去了。”

  “然后明日新郑街头巷尾便会传,城门处冻死了一个公主。”白凤走至她身旁,眼神讥诮,话音更讥诮,“殿下,我这禁卫军统领的位子才坐了半月不到,还望公主高抬贵手,让我多坐些时日。”

  韩国在姬无夜死后,京畿卫无人掌管,干脆与禁卫军合并,统一由白凤统领。因而不仅是宫中守卫,就连王都中的大小守备事务,白凤也是要过问的。

  “我自有分寸,不会给白统领添乱。”红莲淡淡道。

  “前几日大雪,积雪堵了回城的路,车马难行。卫庄今天不一定能回来。”白凤望着远处,并不看她,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可要借酒浇愁?”

  红莲接过,是一个精致的小酒壶,入手微烫,可见酒液尚温。

  她拔出塞子,微微抿了一口。温热酒液入腹,顿时便流过五脏六腑,随即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僵寒之气都被这一口热酒化解,仿佛被冻住的筋脉霎时复苏,她在寒风中站了一日,此时饮这一口温酒,竟觉得无比的惬意满足。

  酒液十分辛辣,大概不是宫中物,而不过是路边客栈为风雪夜归人备的御寒之品。

  “多谢。”红莲手中握着小酒壶,终究还是开口。

  白凤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残留的最后一线夕阳,终于也沉入了起伏的山峦暗影之后。

  远处突然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似一人一骑,不快也不慢地往新郑城门而来。天色已晚,万籁俱寂,因而这马蹄声十分清晰。白凤抬了抬头,眼里流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红莲听到马蹄声,几乎是同时便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整个人如在刹那被点亮了全身的颜色。她扬起头,两眼定定地望着那条大道的尽头,仿佛连一点飞沙走石都不放过。

  是他!


  • 第二十五章

  一个轮廓从道路尽头的黑暗中凸显,逐渐清晰,正是一人骑着一马驰骋而来。黑色锦袍在初降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着暗金的流光,白色长发起伏微扬如寒夜里突降的雪。

  红莲不自觉地提起了唇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天地都成虚无。

  卫庄策马行至新郑城门口,看见站立的两人。

  便勒住了马停在两人身边。红莲扬起头,笑意盈盈,眼中似盛开了三月的春花。白凤站在远处,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你回来了!”红莲欣喜道,随即又发现只有他一人,“其他人呢?”

  无论如何,随从总该有的,而现在却只有卫庄一个人回来。怎么看,也不像个大将军的排场。

  “我有要事,所以先回来。”卫庄语气平平,极简单地说了原因。他目光不经意落在红莲身上,那宽大狐裘将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几截手指露出握着酒壶,顺便虚扣着衣边。本来如玉的纤纤十指,在寒风中有些僵直,透着些许的青白之色。

  大概是冷极。

  他目光停留不过一瞬,无人察觉。

  突然,身后城门开了一隙,几骑人马轻巧无声地奔出。三人皆一凛,不由得都提高了警觉,看那几骑离他们越来越近。在这个时候出城门本就反常,何况看他们悄无声息的样子,只怕武功也不低。

  卫庄眼微眯,眸光溢出寒意。

  几骑行至卫庄面前便停住,马上人皆下马。其中为首一人摘下兜帽,先看了看卫庄,随即眼角余光又瞥见了红莲与白凤,似怔了怔,紧接着便行一大礼,“小人见过大将军,莲公主,白统领。”

  这时红莲才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樊监?”

  樊监是韩王身边的亲信宫人,年过不惑,极得韩王信任,在宫中也极有威望。平日里莫说红莲,就算是张相国见了他也得还以一礼,根本无人敢欺。难得的是这樊监并不恃宠而骄,见了贵人依然恪守礼数,绝不敢逾越,因而也颇受人尊敬。

  “樊监趁夜出城,不知有何要事?”这时白凤慢慢走过来,开口问道。他掌管禁卫军,辖都城戍卫盘查,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

  “小人奉王上之命,迎大将军进宫一叙。”樊监向卫庄深行一礼,一副诚意邀请的模样。他身后几个随他而来的宫廷侍卫,听了这话,也齐齐下马,向卫庄行一大礼。

  “进宫?”红莲不可置信,反问一句。

  此时已是入夜,根本不是召见的时候。韩宫历来没有夜间召见臣子的先例,韩王此举,本就反常。何况还是派亲信携数人亲自到城外去接。红莲望着眼前一幕,只觉得诡谲。

  白凤神情严肃,也看出了几分不合常理。

  只有卫庄神色未变,与樊监对视片刻,似进行了一场博弈。许久,他淡然开口,“还请樊监稍等片刻。”

  樊监躬身,意为遵从,随即退到一边。

  卫庄转头,神情淡淡,“红莲,过来。”

  红莲闻言上前,仰头看着卫庄,不知他是何意。

  卫庄从身后取过一个木盒,递给红莲,“这是你前些日子一直念想的魏国绢帕,我此行为你捎了些来。”

  红莲受宠若惊地接过,脸上欣喜万分。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然记得!”红莲似是极喜悦,将那木盒视若珍宝地捧在怀里,“难得你军务繁忙,还为我带了礼物!”

  樊监年纪已长,见不得这儿女情长的一幕,避嫌地低下头去。

  宫人都知道,如今位上的大将军,正是在红莲公主新婚之夜只身抢婚,杀了意图染指公主的姬无夜。尽管后来此事被韩王勒令不许再提起,然而禁令挡不住流言,这事终是成了宫人们口中只可意会的秘辛。传言愈演愈烈,如今已是成了——大将军心仪红莲公主,不肯让其嫁给姬无夜,拼着被问罪也要抢了这御赐的婚,留公主清白之身。

  而红莲向来不掩对卫庄的爱慕之意,诸般种种皆看在宫人眼里。于是,这二人的一言一行都颇受瞩目,再普通的举动,在众人眼中也多了几分旖旎色彩。

  樊监的目光在那木盒上停留了许久,似是狐疑,然而那盒子被红莲牢牢抱在怀里,他不能也不敢索要。卫庄神色淡淡并无异常,仿佛盒子里装的真的是普通礼物,而红莲脸上除了欣喜再无其他,也不像沆瀣一气的样子。

  一切都不动声色,樊监向卫庄躬身,“大将军,请。”

  卫庄漠然勒动缰绳,向城门行去。

  樊监以及身后几个随他来的侍卫都上了马,跟在卫庄身后,成扇形不远也不近。城门依旧只开了一隙,眼看着卫庄的身形即将消失在城门之后,一只白鸟掠过,无人察觉。

  “且慢。”突然,白凤开口道。

  众人勒了马,齐齐回头向白凤看去。卫庄目光向后一转,身形不动,也注意着白凤的动静。

  “天色已晚,城中多宵小之辈,只怕会惊了樊监的驾。”白凤神色自若,悠悠向前走了几步,下颌微微一扬,“不如由禁卫军护送,更安全一些。”

  随着他的动作,一队禁卫军迅速从暗处跑出,在樊监周围站定。气氛有些凝滞,樊监盯着白凤的脸许久,白凤也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如对峙一般默不作声,然而目光仿佛已在无形中厮杀了一场。

  良久,樊监突然一笑,“多谢白统领。”

  白凤微微颔首,不言。

  卫庄收回目光,兀自驱了马向城里走去。樊监对周围侍卫使了个眼色,几人又寸步不差地跟了上去。而得了白凤命令的禁卫军,则紧紧跟在樊监身后,嗒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于城门之内。

  待众人身影不见,白凤扬起手,白鸟从暗处飞出,盘旋了几圈便落在他手指上。

  红莲脸上的欣喜早已不见,她怔怔看着那只白鸟,抱着木盒的双臂愈发加紧。此时她眼中已充斥了不安与惶惶,仿佛所有的魂魄,都落在了白凤指尖的鸟儿上。

  “回去吧,看看卫庄究竟给了你什么。”白凤手指一抖,白鸟便振翅飞出没了踪影。他自顾自转了身,步履悠闲地向城门里走去,如同方才不过是看了一次普通的夕阳。

  “莫非你不感兴趣?”红莲看他转身,语气冷冷。

  白凤步履未停。

  “一起走吧。”仿佛终于做出了妥协,红莲语气很快又缓和,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疲惫。不过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迎接,却偏偏又如一场无形的刀光剑影,意料中的重逢之喜还未散尽,便猝不及防地应付了一次口蜜腹剑。

  但凡能多个人应对,大概都是好的。

  夜幕降临,两人站在百丈城门前,显得异常渺小。这一夜有云,不见星光,然而月色皎亮,浓云也掩盖不住。

  白凤无声一笑,跟上了率先而行的红莲。

 

  • 第二十六章

  公主府内院,红莲寝殿,大门紧闭。

  木盒并没有什么机关装置,一揭便开。红莲看着那木盒,明明不难,却迟迟不肯去开,直到额角沁出微微的汗,如临大敌。

  “怕什么?卫庄给你的东西,总不会是暗器。”白凤看她那踌躇不决的样子着实有些无奈,干脆上前一步,手一扬,将那盒子一把揭开——

  无他,只有一卷竹简,背面二字清晰可见。

  五蠹。

  “我就知道,不会是什么丝绢。”白凤冷笑一声。

  红莲神色凝重,望着盒中孤零零的竹简,许久都没有说话。

  卫庄不会再送她礼物,就算送也不会送丝绢。因而当卫庄甫一拿出木盒说那是送她的丝绢时,她便浑身一凛,知道卫庄此举必然是有事要托付予她。

  樊监今夜一行,不知迎卫庄究竟有何图谋。卫庄这一天回京只有流沙内部的人才会知道,然而韩王却知,还专门派出樊监到城门迎接,趁夜召见,可见他定然是时时关注卫庄,且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单单针对卫庄而行的。

  樊监老奸巨猾,对卫庄随身携带并送给她的东西必然格外关注。若她不做出一副欣喜万分视若珍宝的样子,那个盒子一定会被樊监索去查看。那木盒显然对卫庄而言十分重要,且不能被韩王得到,如此,他才急中生智,假称那盒子里装的是给红莲的礼物,让樊监无法下手。

  而今,果然,盒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丝绢。

  红莲拿起竹简,展开,略略看过,也并无玄机之处。满篇记的不过是一些治国之策或是寓言小事,蝇头小字,洋洋洒洒。

  “这是我哥哥的字。”红莲看着竹简,说道,不由得读了读。

  看至一段,红莲目光不由得一止——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红莲喃喃,低声念了出来。

  白凤听见,便上前也看了一眼。不多时,他轻笑一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哥哥这满篇的大道理,倒只有这一句话说的精辟。”

  红莲拿着竹简看了许久,才将其卷起放到一边。随后,她又在一旁的柜中,取出其中最名贵的丝绸,叠得平平整整,小心地放入木盒中。一切做完,她想了想,又在盒子合口处加了一道暗色漆封。

  “至于么?”白凤看着她的举动,“你父王就算跟你要这个盒子,也不至于现在来要。这大半夜的,你何必这么劳动?”

  话音刚落,屋外便有侍女通报,“公主,宫中有姑姑来了。”

  白凤一怔。

  红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对我父王的了解,可是远甚于你的。”

  说罢,她拿起那卷竹简,藏于枕后。随后,她整了整衣衫,拆开鬓发,晃了晃脑袋,才对着屋外侍女说道,“夜半人静,我就不出外迎接了,请姑姑移步内室。”

  说着,她给了白凤一个眼色,又往梁上一瞟,示意他赶快藏好。

  不多时,一个中年女子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红莲房间。红莲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身看着那妇人,话音中还有困倦之意,“有劳姑姑,这大晚上还要跑一趟。”

  那妇人甫一见红莲,便是一副被惊扰了好梦的样子,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平日里总是精心打扮的女子,此时只着里衣,哈欠连天,可见先前的确是已经睡下了。

  “公主恕罪,奴婢奉大王之命前来,惊扰公主清梦,望公主体谅。”妇人跪地行一大礼,状似诚恳,然而语气中也没什么歉意。

  “罢了,父王深夜叫你前来,有何要事?”红莲不与她多计较,转了话题。这妇人在韩王身边,大概和樊监同样地位,是极得韩王信任的。公主的小性子使几分就够了,多了只怕她会记恨,反阴一把。

  “大王听说大将军今日交给公主一盒魏国丝绢,心下好奇,想向公主索去一观。”那妇人眼观鼻鼻观心,神情自若地说出这番话。

  白凤躲在暗处心里冷笑一声——这妇人脸皮之厚,还真是罕见。

  韩王大半夜索要小儿女的私相授受之物已经是为老不尊了,常人说这等事多少也有些羞赧之色,然而这妇人却是理直气壮。可见走狗做久了,连人的羞耻之心都泯灭。

  红莲心中与白凤是同样想法,只不过不能表现出来,只是用狐疑目光打量着眼前妇人。正常人听到这种要求都会生疑,她自然也要表现出来——在韩王面前,她还应该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公主,不能聪慧的。 

  那妇人也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躲不闪。

  许久,红莲才慵懒开口,话音中有故作的委屈,“大将军送我的礼物,我还没来得及看,倒先要被父王得了先!”

  那妇人只是低头,不语。

  “罢了,他先看便他先看。”红莲话语一松,转身从案上拿起那个盒子,递给那妇人,“不过你可要告诉父王,看归看,看中了那匹,可不许他私自拿走——这可是大将军专送我的礼物!”

  妇人应诺,接过盒子,转身便要走。红莲又打了个哈欠,走向床榻,似要安寝。

  突然,妇人脚步一停,头一抬,眼睛直勾勾往梁上望去——

  红莲眼神一厉!

  妇人看的地方,正是白凤的藏身之处!

  红莲只觉得心跳一停,仿佛浑身血液都一滞。她没想到这妇人这么警觉,竟能察觉到白凤的存在,而她轻敌,只是让白凤随便藏了个地方——

  “姑姑在看什么?”紧张之下,红莲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了颤意。她极力压制,状似自然地问道。

  “没什么,公主歇息吧,奴婢告退。”那妇人收回目光,并无异样,颔首告辞。

  门口有接引侍女,将那妇人带了出去。房门刚一合上,红莲便慌忙向房梁上看去——昏黄烛火下那一片地方被黑暗笼罩,看不清究竟,然而乍一望,的确是没有人的。

  “她抬头快,不过我离开更快。”白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不住的骄傲和自负。红莲绷紧的神经仿佛被这句话细细地撩拨了一下,然而又很快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白凤终究没令她失望,他一直自信的速度,看来不是自夸。

  她吐了一口气,走到枕边,拿起竹简。随后,她走到案上铜镜前,将镜子向左转了一圈,伴着她的动作,墙上出现了一个暗格。红莲将竹简放进暗格,又将铜镜转至原处,暗格合上,一切如初。

  白凤看着她的动作,一言不发。

  说实话,在今天之前,他还一直以为红莲仍是个单纯的公主。即使出了赐婚那样的事,他觉得,她也不过是逼急了才敢去刺杀姬无夜,而这大概也就是她勇气的尽头了。

  直到今天。

  那般千钧一发的时刻,卫庄将竹简交给她,她便能反应如此之快地配合卫庄演好这一场戏,还应付过了韩王身边的樊监和侍女。

  她在她父王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面不改色。或许为了卫庄她真的可以做到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突破以前固守的底线。毕竟要配上一个人总要做出一些改变,她很清楚现在的卫庄需要什么,所以她会极力变成他需要的样子。

  这个样子......白凤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卑微。


  • 第二十七章

  红莲啊......白凤想着他初见她的样子,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子,能为了一个人如此卑微。大概,的确是喜欢的极深的。

  “今晚应该不会有事了。我先回去,有卫庄的动向我明天告诉你。”白凤开口道,说着便要走出房间。他那时让禁卫军跟着樊监,说是护送,实际上也是为了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过了这一晚,他们自会向他禀报的。

  “等等,”红莲突然出声,“你今晚宿在西别院。”

  白凤回头看她,眉一挑。

  “我知道你现在另有府邸,不必住在西别院。”红莲背对着他,不去看。自从白凤当上禁卫军统领,韩王早已为他下派了府邸,他不在西别院已经多时,“不过今晚我府周围定会有人监视,你现在出去,还是会被看到。”

  “连你父王身边那个侍女都看不到,他们会看到?”白凤反讥。

  红莲被他说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不就是想最快知道卫庄的情况么?何必拐弯抹角。”白凤笑了一声,一枚羽毛在他指中翻来覆去,寓意隐隐,“住便住,只不过你今夜难眠,不要来打扰我才是。”

  红莲被他戳中了心事,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白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自顾自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跟这间西别院,还真是解不开的缘分。

  ......

  庭院深深,撒遍天光。

  红莲望着远天,看星色黯淡,看拂晓初上。夜色凉如水,她默默地看着月转星移,直到天光乍破。这一夜漫漫无尽头,而在不眠中,又飞速流逝。

  白凤说的没错,她这一夜难眠。

  相隔不远的王宫里,她牵挂的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很多事情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能猜测,而越猜测,越不安,最终夜不能寐。她羡慕白凤灵通的消息渠道,于是将他留在府中,权当作自己的耳目。

  不怪白凤嘲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她是高贵的红莲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宫中她掌握众人的富贵生死,无人敢违逆,于是她任性娇纵,自以为万物皆唾手可得。如今,她为了一个人,忧心思虑,欺上瞒下,当然可笑。

  可她爱上了一个人,大概就会变得可笑了。

  有人是你命里的劫,你会为了他脱胎换骨。红莲欣然迎接着她的劫,将一颗心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纵然外人嘲讽,但她甘之如饴。

  白凤走到她院中,便看见她这般托着下巴,默默地看着初现的朝露。

  果然......

  她眼下有淡淡乌色,眼中血丝密布。她脸上疲态明显,然而焦灼也明显,或许她不是不想睡,是真的睡不着。

  本想吊一吊她胃口的,终是不忍。

  见他过来,红莲直起身,看着他,却不说话。她目光平静,望向白凤,大概也是有不想逼迫他的意思。然而白凤还是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淡淡祈盼,即使她试图掩藏,也不可避免漏出来。

  “禁卫军回了话。”白凤开口,打破沉默。

  红莲不说话,静候下文。

  “昨夜的确是韩王召他,在寝宫。在进宫前有人搜过他的身,大概是为了找那个盒子。”白凤的声音平静无波,“他们说了整晚,其间似乎有争执。其他的禁卫军也不知道了,毕竟他们最多只能在宫外守卫。”

  听罢,红莲还是不说话。许久,她才开口,“然后呢?”

  白凤扬了扬头,似是不解其意。

  “你昨晚让禁卫军跟着进宫不过是掩人耳目,掩的是你在他身上放了鸟羽符。”红莲淡淡道,“然后呢?你的谍翅鸟,告诉了你什么?”

  昨夜那只白鸟飞过,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但她却注意到了。因为白凤突然开口,且召来了禁卫军,所以樊监等人的心思都被禁卫军吸引,却忽略了一只白鸟同样随着白凤的动作出现。白凤与他们说话使他们分散心神,于是谍翅鸟便趁机将羽毛留在了卫庄身上。

  一场声东击西,她全程入目。

  白凤笑了笑——说她聪明,她有时笨得无解;说她笨,她有时偏偏又聪明得可怕。

  “你说对了,我在卫庄身上留了鸟羽符。”他坦然,衣摆飞扬,自如潇洒。

  “你父王昨夜召他,是为了问他苍龙七宿。韩非研究苍龙七宿已久,且你父王知道他与韩非交好,就想从他嘴里问出苍龙七宿的秘密。结果......”白凤微微一哂,“卫庄矢口否认,称从来没听韩非说过苍龙七宿。韩王恼怒,便当场派身边侍女来向你要那个盒子,说卫庄与韩非暗中调查苍龙七宿,证据就在盒子里。”

  红莲觉得嗓中干涩,不能言语,“然后呢?”

  “然后?盒子里的东西被你调了包,你父王看见的,当然只是丝绢而已。”白凤耸耸肩,仿佛可以看见当时韩王恼羞成怒的样子。

  “那岂不是。”红莲却不能像他一样无谓。她的父王她很了解,卫庄让他如此难堪,那他定是要睚眦必报的。

  “卫庄的实力你父王很清楚,他不敢撕破脸的。”白凤知道她想说什么。一个能杀了姬无夜的人,还是纵横的弟子韩王就算再恼怒,总也是惜命的。

  禁卫军在宫门口守了一夜,终于在凌晨时分,看见卫庄安然从宫中走出来。

  红莲不语。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事情如白凤所说的一般。

  “不过,看卫庄的样子,他好像还真知道一些苍龙七宿的事?”白凤的语气少了先前的谑意,而沉了许多,“他带着韩非的著书回来,不让韩王知道,又不向韩王承认苍龙七宿。莫非,他和韩非真的和苍龙七宿有关?”

  闻言,红莲看向白凤。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猜测。

  “那卷竹简,的确是我哥哥亲手所写。庄大概也不想让这竹简落入我父王手中。”红莲识得韩非字迹,沉吟道,“只是,我昨天看了那竹简好几遍,里面都是一些治国之策和寓言,并没有提到什么苍龙七宿!”

  “既然是秘密,当然不会显而易见地被人看到。”白凤闲闲道。

两人一时无语。苍龙七宿的秘密,涉及当世七国,范围之广,险恶之深,都是他们之前无法想象的。如今,流沙终于也牵涉进了苍龙七宿之中,置身天下之争,不知是福是祸。

  奢靡的锦缎下掩藏着涌动的暗流,一旦锦燃成灰烬,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暗流吞噬。

  他们都是乱世中的草芥,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聚散流沙,尚不知能否从命运手掌中逃脱,觅得一线生机。

  天涯路远,可堪回首?


  • 第二十八章

  韩王寿辰,设大宴。

  宴席设在二月,百花未开,然而春意已现。韩王生辰在花朝节的前一月,所以历年来的腊月至三月,都是韩宫宴游享乐的时候。三个月的载歌载舞纸醉金迷,仿佛隔绝人世,只余欢愉。

  秦国重兵压境已逾半年,不攻打,但也不撤兵。事实上秦军如韩国头顶的一把悬剑,百姓人人提心吊胆,王公贵族早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明日死,今日丝竹笙歌酒足饭饱,也是不枉的。

  白凤早已不知讥笑了多少次——外敌愈逼愈紧,韩王却还有心情设宴庆贺,当真是心大得很。只是即便如此,他负责宫围秩序,事物最忙,韩王命令一下他还是得乖乖为寿宴安排。于他而言,的确是心有不甘又不得不为之。

  他与张良红莲正讥讽此事,说话间,有人上前禀告,说王上召白统领增派正宫守卫。

  白凤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张良和红莲留在原地,无声地笑。

  “他比当初,似乎成熟了许多。”张良看着白凤的身影霎那远去,不由得道。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还和当初一个样子?”红莲笑道,转而面向张良,“子房,你与他差不多年纪,怎么谈吐已是老气横秋的了?”

  他们二人站在宫墙下,悠游自在。

  “大概是身处祖父之位,便沾染了祖父的习惯。”张良温和道,“要面对朝堂上虎狼环伺,总要老成一些。”

  “什么虎狼,不过是些蛀国虫豸,远逊于你。”红莲明白他谦逊,不留情面地否了他的推让之辞,“我须为寿宴换一身衣裳,先回府了。”

  张良微笑,颔首,君子如玉。

  红莲望了望天色,离寿宴开始,只余一个时辰。她须加快动作,才不致失礼。

  不多时,她便回了府,直接进了自己房间。架上挂着她早已准备好的赤金鸟纹团花长裙,那是她为了这次寿宴特意准备的。侍女将长裙和配饰一一为红莲穿戴上,华贵衣裳加身,照得暗室都光彩四溢。

  铜镜昏暗,仍能照出她美艳不可方物。

  红莲望着镜中精心打扮的女子,艳丽得陌生。她不是很喜欢这些金玉锦绸,然而,为了今日,她愿意破例,用这些俗物装扮自己。

  因为,这个寿宴,与往年寿宴都不同。

  历年无论是寿宴还是花朝节,她都略略度过,无意打扮。可今年,她倾慕的那个人会赴宴,会坐于上位,看宴中的歌舞。仅如此,也值得她特意装扮一番。

  她要在诸多舞姬名媛中,成为他眼中最惊艳的女子。

  天色将暗,华灯初上。一眼望去,万千宫灯如一条蜿蜒的星河,铺展开去,在王宫处汇成璀璨的星海。那万物皆不可比肩的灿烂美景,让红莲恍然觉得,这一夜,应是良辰。

  她应该是清醒的,不能沉于享乐,耽于奢侈。可如斯景色,让她不由得想蒙昧一回,不顾秦国重兵压境,不顾韩国危如累卵,而只是在心仪的人面前肆意美丽。

  这一夜,漫漫无边。

  ......

  王宫正殿门前,红莲缓缓下了轿辇,环顾一圈。

  周围的宫人命妇看见她,原先的笑谈欢语不由得都停了停。不仅是因为她一身华贵衣饰艳丽逼人,更因为她已是这宫中旖旎轶事的主角。那些口口相传的秘事如暗夜香风,靡靡地传遍了宫围的每一个角落。

  ——你看,那不是与大将军不清不楚的红莲公主?

  红莲扬起下巴,目不斜视,自顾自地傲然走进大殿。身后的窃窃私语,她似不屑,似默认,任那些妇人兀自猜测。这些人,她向来都是不去费心的,与她们计较,徒降了身份。

  门口有接引宫人,躬身恭谨地将红莲迎了进去。正殿里灯火辉煌,白玉酒樽齐齐排开一线,地上锦绣坐榻暗金经纬被烛火映亮;每张案上,都摆着一盏青铜宫灯,里面燃着有火无烟的苏合香油,热气蒸腾着香气袅袅逸散,靡靡中使人欲醉;而灯下的象牙箸,洁白如玉柔润似膏,比那白玉酒樽更奢侈三分,听说是从百越之地采来的,连如今秦王和楚王都无福消受。

  如斯华贵,如斯奢靡。

  红莲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一抬头,发现张良恰好坐在她的对面。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一交,皆是一怔,似是都没想到就在对方的对面。然而张良很快自如漾出微笑,举起案上酒樽,遥遥向红莲一敬。

  仿佛是这喧闹大殿里秘不可言的默契,红莲不由得勾起唇角,默默饮下杯中酒。

  时辰渐近,大殿中基本上已被各位臣子贵戚坐满,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距红莲不远处,在那至尊的地方,只有两个座位还空着,一个是韩王的,另一个曾经是姬无夜的。

  现在,是他的。

  那个在心底里翻来覆去都不舍得惊动的名字,如一颗藏了许久的糖,仅仅想起都会微笑。红莲不由得揪紧了身上华衣的衣袖——这一身锦绣霓裳,还没有等来它的价值。

  突然,大殿门口传来宫人的唱诺:“大将军到——”

  殿中仿佛一瞬间卷进了腊月的寒气,众人言谈皆一停,不约而同地探头看向门口。

  黑衣白发的男子将手中鲨齿交给身旁宫人,便大步走入殿中。两旁济济,却都无声,默然望着他一身凛凛威压,纵使在今日这般场合仍携杀伐之气。那般气度,高傲而不骄纵,威慑而不暴戾,世间诸子百家,唯有纵横家,能培养出这样的人物。

  他,本来就是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的人。

  卫庄漠然走过大殿,径自走到那仅次于王座的座位上,落落坐下。诸臣状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都在暗自打量这位鬼谷出身的大将军,世人将鬼谷传得神乎其神,而时至今日,他们才晓得那是名不虚传。

  姬无夜与他一比,不过是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罢了。  

  红莲远远看着他,仿若陷入虚空。那一夜韩王召他入宫后,她便一直没有见过他,即使听白凤说他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她也依然忧心不止——她的父王,她很了解,那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卫庄左右?

  而如今真切地看见他毫发无伤,她欣喜不已,几要落泪。

  那卷五蠹,她细细珍藏,不仅因为那是韩非的手稿,也因为,那是卫庄托付给她的东西。

  只要竹简还在她手里,卫庄就一定会来找她。红莲细细计较着他们之间的每一寸交集,但凡能多一分,她都要极力争取。深宫无尽,她真正的快乐屈指可数,而只有这个人,是照亮她前生来世的光。

  出神间,两列侍卫侍女涌入大殿,恭敬跪下。红莲收回神思,脊背微微挺直,全身都收敛绷紧,静静等候。

  开始了。


  • 第二十九章

  “王上到——”宫人一声高呼,宣告寿宴开始。

  众臣齐齐匍匐于地,山呼恭迎,诚惶诚恐。红莲伏着身子,脸离地面不到半尺,只能用耳朵听见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愈来愈近,不多时便有一片衮服的衣摆从眼前掠过。她前面还跪着两排侍卫侍女,隔开了她与韩王的距离,不远不近,她想,这大概就是隔阂的距离了。

  心中不可有隙,否则终生难以触及。

  红莲悄悄抬起眼角,瞥向韩王走去的方向。果然,众臣皆跪伏,只有卫庄一人站直身子,也不曾行礼,只是看着韩王走过去。这倒算不得失礼——大将军向来都有这样的权力,见王上可免礼,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卫庄能站起来迎接他,也是给足面子了。

  韩王似乎并不介怀,走到王座上,还与卫庄礼让了一下。上首处只有王位与大将军位,并没有王后位,韩王后是红莲与韩非的生母,十几年前就已经病逝,之后韩王纳妃无数,却不肯再立后了。

  因而至尊处只有韩王一人,终究有些寂寥。

  韩王坐定,众臣也都陆续恢复了坐态。红莲整理好衣裳,便向上位看去——卫庄垂着眼,神色隐在烛火摇晃中晦暗不明,似乎还是不喜不悲的样子。他的鲨齿被卸下,常年习惯了握剑的右手仿佛突然间无处安放,也只能闲闲落在案上。

  这也是没有办法。宫宴场合,任何人不能携兵器入殿,卫庄也不例外。只是难为了他一个剑客,大概是极不习惯的。

  韩王坐在上位,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寿辞,无非不过是祈祷国运昌隆之类的。红莲听着无趣,眼睛一转四处打量,看见对面张良正一脸聚精会神,不由得暗自嗤了一下果然是世家教出的良臣。她眼神又往上首一转,卫庄仍是不动如山的样子,似乎也同她一般无事可做,默默地走了神。

  她看了许久——他无论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韩王话音落,丝竹笙歌响起。一列舞姬飘然而入,姿态婀娜腰肢柔软,仿佛是宴席可以轻松下来的序曲。

  韩国乐舞,向来被六国诟病华而不实,虽然奢靡但却空洞。王室众人不觉,然而红莲的确看出了这些乐舞的过于艳丽,与赵国的阳春白雪一比高下立现。如斯乐舞,她不屑于学,若要有一支曲子配得上那人观赏,那只有白雪。

  她身上的华衣虽然金玉遍布,然而也不失孤高,恰能映衬,不失分寸。

  珍馐被端上,箸碟轻击声不绝于耳,更多的还是诸臣间的推杯换盏。不时有臣子上前向韩王敬酒,韩王欣然而应,看上去一片和乐融融。卫庄依旧坐着不动,粒米不食,杯酒不饮,仿佛独处于另一个天地与大殿隔绝。他向来冷淡,如此淡漠之色也使得群臣无人敢接近他,因而那一片尊位如独为他开辟的安静角落,与下方对比鲜明。

  红莲遥遥看着他,不知为何,今日的卫庄,似乎与往日又有些不同。

  看上去像是戒备?

  觥筹交错中,一年轻男子起身,微抬手止住了不绝的乐音。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射过去,不知他是何意。就连一直出神的卫庄,都抬了抬眼,看他是何意图。

  那男子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几个小厮仆役得令,从殿外搬进来一个巨大的物事,盖着厚厚的绸缎,不明内里。韩王的目光也被这物事吸引,颇有些好奇地看向那男子,胃口已被吊了起来,“子言,这是何物?”

  那被称作子言的年轻男子眉目俊秀,气度自信,“禀父王,此乃儿臣为父王准备的寿礼!”

  红莲不动声色,将那子言上下打量了一通,又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来——论长幼,此人该是韩王的次子,韩国诸公子中仅幼于韩非。他的母亲是目前韩王最疼宠的姬妾,前段日子朝堂上提起立储的事,这个子言还得到了不少大臣的支持。

  那位夫人红莲也见过,当初对她和韩非并不友好。宗法制下王位要传嫡长子,论嫡论长都该是韩非,轮不到她家儿子。如今韩非赴秦,反而是子言在诸公子中最有优势,这次碰上韩王寿宴,简直是他献媚邀宠的天赐良机。

  红莲冷笑一声,夹了一筷子水晶糕,自顾自地吃。

  说着话,子言将那绸缎一把拉下,露出下面罩着的珍宝——彩光摇曳,玉影生姿,一霎那如千百夜明珠齐亮,又如所有烛火燃至极盛。整个大殿溢满了七色的光晕,煌煌然仿佛身至海底的缤纷世界,不知天上人间。

  绸缎之下,竟是一丛巨大的海底珊瑚!

  七国之中,只有齐国靠海,若想购得一块珊瑚,只能去齐国。而此等鬼斧神工的宝珊瑚,是连齐国王室里都罕见的,其余国家想得到一块难如登天。由此一见,这子言倒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好!好!”韩王似乎也欢喜得很,连声称赞,当即便让樊监将这丛珊瑚搬到寝殿。紧接着,韩王又赏了子言不少金玉美人,自不必提。而卫庄在一旁看见了那珊瑚,又波澜不惊地垂下眼,回归到自己的思绪里去了。

  俗物罢了,卫庄哪里会稀罕!红莲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心里暗笑,似乎连桌上美食都可口了许多。

  子言的举动,大概也打开了献礼的开始。不多时,又有一名公子起身,言称出外游历得了珍宝,要献给韩王。

  红莲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东西,都懒得看他——她这几个所谓的兄弟姐妹,她最清楚。什么出外游历?他们贪恋新郑的繁华太平,巴不得夜夜笙歌一辈子不离故土,怎么肯山遥水远地去异乡受苦?这珍宝,大概也不过是他高价从六国购进,再巧言令色一番,便成了他一片孝心。

  那好像是个玉珏,听他说是当年周武王伐纣时身上配的吉祥之物,有战无不胜的象征。本来这礼物也平常,不过偏偏投中了韩王的心思——韩王向来有统一六国的野心,即便韩国已是穷途末路,他也仍然不灭这莫名其妙的自信。这位公子的寿礼,恰恰合了他的野心,因而韩王十分喜悦,赐给他的赏赐竟比子言还多了些。

  卫庄还是冷眼旁观,事不关己,即便韩王离他一丈不到他也是毫无反应。

  张良倒不似卫庄冷淡,公子献礼时,他会做出一副好奇模样;韩王赏赐时,他也会很配合地与群臣共道恭敬之辞。然而红莲明白,他也不过是在做一个臣子应做的反应,既然接替了相国的位置,有些事情就身不由己。

  这几个公子,气度也好,见识也罢,身上都有太重的模仿韩非的痕迹。包括那送玉珏的公子,说什么游历,也不过是想让自己显得与韩非一般眼界开阔。韩非是诸公子中的翘楚,每一个人都被掩于他的光华之下,又不由自主地去模仿他。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韩非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韩非,他们学不来他身上雍容华贵,反而不伦不类。

  红莲都不在意,她哥哥那么好的人物,当然是要被这群凡夫俗子景仰的。

  差不多填饱了肚子,红莲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环顾一周,似乎寿宴也进行到了合适的时候。如此,她也该上场了——

  “父王,”红莲扬声道,声音清亮明丽,“莲儿也有一件贺礼。”


  • 第三十章

  红衣女子脖颈修长,容颜姣好,如一只美丽骄傲的孔雀,艳压群芳。她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被吸引过来,随即便是一片惊艳之声。

  红莲端坐着,脊背挺直,螓首偏了一个恰好的弧度,遥遥望着韩王。她面容精致,从上首处看,尤其端庄秀丽;她身上彩衣光芒夺目,偏偏她一言一行规矩有礼,在座公子不由得心中暗叹,这才是真正的公主威仪。

  卫庄抬起眼,望向下方的女子,似是怔了怔,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红莲慢慢起身,步履缓慢而从容,行至大殿中央。她脸上微笑浅浅,十足优雅,不再看任何人,而定定看着正前方的韩王,“父王寿诞,莲儿特意备了一份贺礼。”

  “哦,是什么贺礼?”韩王语气中也有好奇,但却不似先前浓烈。

  红莲明白,自赐婚一事以来,她对韩王有了隔阂,韩王亦如是。父女两人如今见面已近陌路,除了应有的礼数剩不下其他,所谓骨肉亲情,早在那一次撕破伪装的利用中消磨殆尽。

  但她不在乎。她的这份礼,本来,也不是给韩王看的。

  “莲儿不似其他几位王兄,游历天下,遍寻奇珍异宝。”红莲声音不大,在殿中却十分清晰,“只有一支乐舞,要献给父王。”

  “乐舞?”韩王有微微讶异,“韩国乐舞,寡人已看过许多了。”

  “这支舞,并不是韩国乐舞。”

  红莲微笑不变,目光不卑不亢,迎向韩王。殿中烛火明灭,而她独占了所有的光,令人不由的瞩目——如此骄傲不可侵的女子,此前仿佛蛰伏许久,而只待这一刻肆意扬洒风华。

  “七国乐舞,赵国为最,而赵国乐舞,以白雪为最。”红莲从容不迫,声线平缓,“想必父王这些年来也看腻了韩国的乐舞,莲儿有意为父王准备一支新的乐舞,便从赵国请了教习师傅。今日这支舞,正是”

  她字字如玉,轻落玄冰,“白雪。”

  话音刚落,坐席中便有了窃窃的私语。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这赵国的白雪乐舞是真正的名扬天下。然而白雪是上古曲调,本来有乐有舞,这么多年传下来,却将舞蹈失传了,只余乐曲。莫非红莲真有通天之力,寻到了白雪的舞谱?

  要知道,即使是如今赵国最卓越的舞姬,也仅仅会白雪的箫曲而已。

  卫庄远远地看着她,那么明艳的女子,落在眼中似一簇灼热的火。她本来就是盛放的红莲韩国处处污浊,唯独留她一人清亮,明明是个异数——

  却偏偏,似他的宿命。

  “既如此,便由莲儿一展这白雪乐舞吧。”不多时,韩王开口道。

  场中的丝竹箜篌皆被退下,就连声色清脆淡雅的编钟都搬到了一旁。红莲站在殿中央,静静地等宫人移走那些多余的管弦,而她不言不动,使众人不由得都屏息静气,为这难得的乐舞清出最沉静的心来。

  许久,一缕箫音冲破沉默,空灵而来——

  ......

  白凤独自坐在宫墙上,望着远处一轮残月。

  夜色低沉中泛起寒意,在这早春萌生的回暖中,有些突兀。月光不时被浓云遮蔽,不知是要落雨,还是落雪。

  远处宫灯无数,华璨如星海,流泻如银河,仿佛可引得飞蛾扑火。只是那一片喧嚣与他无关——他习惯了远离热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也就好了。

  “统领......”突然,一个声音打破沉寂。

  白凤向下一瞥,一名禁卫军,正站在下方。

  “什么事。”白凤淡淡应道。韩王命他今晚严格负责宫围的安全,禁卫军已经全部出动,有风吹草动,都要向他禀告。

  “有人听见,正殿的地下,似乎有动静”那名禁卫军似乎迫于白凤的淡漠,说话也小心了许多。

  “正殿?”白凤微讶,那是今晚宫宴的主要场所,丝毫闪失都不能有的。

倏忽间,白影一闪而过,已不见了踪影。那禁卫军惊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位轻功卓越的统领想必已是自己先去了。抬头再看,宫墙上果然空空如也。

  他不敢停留,连忙向正殿跑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白凤已经在殿后的围墙下站了许久了。旁边有两三人,都不敢出大气,再看白凤,正屏息细听,神情凝重。

  他们说的不错,正殿之下,果然有动静。

  白凤运起内力,将耳力逼到最灵敏,细细地捕捉着地下细微的声音......连续不断,又多是金属和木头转动之声,听上去,倒像

  机关运作的声音?

  正殿之下,有机关?

  白凤心中讶异,面上仍不动声色。他环视那几个禁卫军一眼,语气平淡,“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几个禁卫军不敢违逆,纷纷应诺,各自离开。

  白凤却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正殿此时酒宴正酣,而其地下竟然有机关运作是韩王授意,还是有叛逆?

  他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然而宫宴正在进行,他是不能擅自进去禀告的。这地下机关不知是什么来历,若是不说他又担心,如果真的酿成什么祸患,他只怕后悔不及。

  罢了罢了......白凤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先去正殿联系上红莲。她是公主,说话的分量与他不同,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由她来告诉韩王,也不会太失礼。

  如此想着,白凤身形一起,不消几步,已到了正殿门口。

  他甫一落地,便听得殿中传来红莲的声音——“父王,莲儿也有一件贺礼!”

  她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傲然站立,不卑不亢。那一身长裙是艳艳的红色,裙摆曳地,如一朵在水中漾开的花。绯红夺目,殿中无数金碧辉煌,都在她周围黯然失色。

  白凤怔忪片刻,才认出,那是她。

殿中为她清出偌大一片场地,只有一名持箫的乐师站在角落里,再没有其他乐器。众人已鸦雀无声,因而白凤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说的话,明白她今日如此妍丽,是为了一支扬名天下的乐舞。

  白雪。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这一曲高雅的白雪,在座数十人,谁能应和?你又希望,谁来应和?

  一缕箫音乍起,婉转流连,如冬日落雪。红袖微扬,拂动暗风,露出一截如玉皓腕,线条优美,指尖洁白如霜。女子神情安详静谧,仿佛古画中悲悯的玄女,目光所及,令人不由得心神安然。

  不过是一个起势,已然惊艳。

  乐音流转,红莲身形一变,双臂微落,步履已换。箫音清冷,入耳如飞雪,然而她一袭红色长裙似彼岸业火,冲淡了萧瑟,眼见耳闻,恰到好处。她一抬臂一回首动作轻缓,然而与乐音相和却丝毫不迟,回旋转身自如流畅,长袖掠过似夏花盛放。

  昔有佳人,一舞倾城,朝歌夜弦,不及其芳。

  夜色沉沉,唯见她腰肢如柳,皓腕凝霜。箫曲绕梁,而她或俯身,或颔首,或张扬,或含蓄眼波潋滟,如墨色细染秋水,光影粼粼。当下乱世,纵剑气如虹,总抵不过这一曲美人如玉,慨当以慷。

  卫庄合了眼,无声长叹。


 


评论(7)
热度(575)
  1. 共3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此木君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