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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31-45

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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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字数限制需要分篇发 其他章节见合集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三节 

  • 第三十一章 

  白凤站在殿外,远远看着红莲一舞白雪,突然觉得,这大概是乐舞的极致了。

  无所谓这是不是真正的白雪之舞,她能演绎出这般境地,本身就是创始。赵国白雪虽然声名卓著,然而大多只有平民或舞姬教习,骨子中的平庸,终失了那一分曲高和寡的贵气。

  而红莲公主之尊,王室高贵已浸入血脉,由她舞出的白雪,最初便有无可比拟的优越。那般居高位的风华,是寻常舞姬学习不来的气度,再加上红莲为这曲白雪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其钻研感悟犹胜旁人,更是令那些舞姬终身也难及了。

  肌肤上有些许冰凉,白凤抬头,浓云蔽月,飘散下纷纷扬扬的细雪。

  这便是,白雪啊......

  殿中箫音似呜咽,渐行渐低,终至无声。红莲手臂舒展微扬,长袖落于臂弯,如风轻挽,而身姿轻盈优雅,仿佛细柳被风吹拂又落,摇摆尚有余韵,最终归于沉寂。

  一曲终了,一舞已罢。

  殿中仍无声,那箫音仿佛绕梁,使人依然沉浸于白雪中不知今夕。

  红莲收回身形,复又规矩站好。她眼角悄悄向上位一侧瞄去,便见卫庄遥遥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算注目,但也不离开,就这样不知意味地望着她,似有出神。

  心中有丝丝欣喜泛起,如得偿所愿,不枉辛苦。

  这一曲白雪,本来就是舞给他看的。她初识白雪乐舞,便觉得欣赏它的人也该是曲高和寡的人。那人应该孤傲,应该少言,应该与这世间所有凡夫俗子都不同。他大概便如那寒夜落雪,冰冷彻骨,又孑孑独行。

  这个世上,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这个人,值得她费尽心思去寻白雪的舞谱,值得她去请赵国最好的乐师,值得她整整三个月苦练,只为今夜一曲惊艳。

  她想为他献一支他见过的最好的乐舞,成为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许久,韩王才慢慢击掌,打破沉寂,“不愧是白雪,果然天下无双。”

  “父王谬赞。”红莲微笑,低头应道。

  此时殿中才恢复了人声,诸多赞美之辞窃窃察察不断溢出,简直将红莲说成了下凡的玄女。红莲站立不动,只是脸上有微微笑意,如此一来,又有臣子赞她端庄大方了。

  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她不惊讶。

  “大将军以为此舞如何?”突然,韩王话风一转,看向一边的卫庄。

  殿中人声顿时噤了许多,红莲也不由得屏息。

  卫庄稍稍抬头,停了片刻,目光略略扫过韩王,才淡淡开口,“公主舞技精湛,着实惊艳。”

  殿中又纷纷响起应和之声,有人恭维卫庄,有人恭维红莲。红莲微笑依旧,心里的欢悦却仿佛已经压不住,那眼角眉梢上隐隐的喜悦,似乎要飞扬开来。

  她从来都是这么容易满足的。

  卫庄望了一圈这奢华的大殿,弥漫了陈腐与纸醉金迷的味道,众人皆沉沦,却只有她舞出一曲清冷的白雪。她从来都知道他喜好什么,需要什么,这么聪慧的女子,偏偏生在了韩国的王宫。

  但凡她不倔强,不执拗,都不会有那么多坎坷。

  “寡人这里有从西域得来的紫泉酿,是世间难得的好酒,来人啊,赐一樽给公主!”韩王举起面前酒樽,斟了满满一樽红色的酒液。宫人托着铜盘等在一旁,众人也看着韩王亲自斟酒——宫宴赐酒,再正常不过了。

  就连红莲站在下首,也并未在意。

  一切都似平常,韩王将酒置于铜盘之上,让宫人端给红莲。卫庄看着那樽酒,莫名地,心中便有些发紧。

  那樽酒......

  心下有疑,他便不由得向韩王看去——恰是这一看的刹那,韩王也向他看来,那双向来浑浊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分明是诡谲的光!

  如斯冷酷,使他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且慢!”突然,卫庄开口。

  红莲接过酒樽正欲饮下,被卫庄这一声喝止,便疑惑地向他看去。

  不止是她,殿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卫庄身上。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先前的笙歌靡靡很快消散。众人对卫庄本来就畏大于敬,他一说话仿佛便压制了他们虚浮的欢乐气氛,何况整场宴席下来卫庄一言不发,这时怎么就突然开了口?

  连坐席下的张良,也不明内里地往上首望去。

  殿中静默,所有人都等着卫庄的下文。而卫庄并未再开口,只是盯着身边韩王,一双鹰隼利眸仿佛要将其剥皮剔骨,看清层层肌理之下的真实心肝。

  韩王并不闪躲,与他对视。

  对于聪明人而言,一切刻意的隐藏都是徒劳,面对卫庄,他本来就不打算掩藏他的意图。如今被看破,他也不窘迫,只是将歌舞升平下的机关算尽大方撕破,给卫庄看个明明白白。

  不甘如何?怒如何?悲又如何?今日一切,他早已算计得精巧得当,卫庄再桀骜,也逃不过他对人心的拿捏,不得不入他的穀。

  流沙如何?纵横又如何?

  卫庄只觉得自己似乎与韩王对视了许久,而面前这个外强中干的人,大概是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本性。他应该是感到荣幸的——在座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韩王的面目,此时在这对视的来往中,暴露无遗。

  眼神相击,如一场厮杀,他不必败,却不得不败。

  大概是受那个温吞师哥的影响太深,他终不能将一切七情六欲都斩得彻彻底底,而如今成了别人的把柄。此时他才明白,在这一点上,他和他那师哥并没有什么不同。

  卫庄不言,韩王不言,群臣也不敢动。殿中剩余的热闹气息越发稀薄,最后简直让人阵阵发寒。

  眼神相触,如兵戈相接,瞬间拼过无数明枪与暗箭。王室与江湖,心机与纵横,锦绸与长剑他看得清,认得清,但是,勘不破。

  鬼谷或流沙,都敌不过这一念的勘不破。

  他清醒地选择落败,并决然走向这决定带来的后果——不过是有些东西,韩王舍得下,他舍不下,韩王做得到,他做不到。

  虽然卑鄙,不过对他倒是极有效的。

  卫庄收回目光,抬手,拿住案上属于他的那樽酒。他眼神向下一投,正对上红莲投来的目光,不解又不安,就那样看着他。

  他早就知道,她是他的劫。

  “紫泉酿虽好,不过酒劲太烈,公主千金之躯,恐怕受不住。”卫庄淡淡开口,终于续了下文。他握着自己的酒樽,起身,慢慢走到红莲面前,将酒樽往出一递,“不如饮这樽梨花白,酒性温和,不易伤身。”

  红莲愣愣看着他,不解何意。

  卫庄也看着她,不言。

  她今日的长裙很美,她今日的白雪也很惊艳。他认识红莲这么久,今天大概是第一次知道她原来是这么美的女子。

  所以,再多看一眼吧。

  “多谢大将军......”红莲疑惑更甚,却还是接过卫庄手中的酒,又任他拿过自己手中那樽紫泉酿。微顿了顿,她举起手中的梨花白,慢慢饮下。

  卫庄看了一眼樽中鲜红如血的酒液,一饮而尽。


  • 第三十二章

  此后仍是丝竹笙歌,红莲却都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总觉得卫庄的举动有些反常,可具体是哪里反常,她又说不上来。本想与张良说,然而群臣那一席她不能随意加入,想试着问问卫庄,可卫庄坐归上首便不再动作,她也找不到机会。

  无奈之下,她也只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着等以后有机会了再问。

  坐下不久,便有身边的亲信侍女过来,将一物递过来,同时俯身在她耳边,“公主,这是禁卫军白凤统领交给公主的东西。”

  红莲接过一看,是一个不大的锦囊,“白凤来过了?”

  “是。”侍女应道。

  “他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红莲一边打开锦囊,一边问道。

  “公主刚舞完,白统领便过来了,他将这个锦囊交给奴婢便走了,没有停留太久。”侍女十分知趣地移开目光,不去看锦囊里的内容。

  “其他人看见了么?”红莲继续问道。

  “没有,白统领是将奴婢叫出去的。”侍女答道。

  没有停留太久,没有被其他人看见,而只托她的亲信侍女将这个锦囊转交给她红莲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块小小的布片,上面写了满满的字,乍一看杂乱无章,根本不解其意。

  究竟是什么重要消息,还值得白凤用上了流沙密语?

  用独特的办法将这些字摘取剔除再排练,剩下的不过短短一句话——大殿地下有机关。

  七个字,乍入眼帘,红莲微怔,紧接着便一警。白凤这般小心地将消息传给她,必定已是确认了这个情况,才会如此言之确凿。而大殿之下竟然有机关红莲跪坐在地上,仿佛可以感受到震动和寒意从双腿一路往上。

  今日寿宴,还有这般情况?

  “将这个锦囊交给张良公子,切记,不可被别人看到。另外,告诉张良公子,如果可以的话,将这个锦囊转交给大将军过目。”红莲将布片收回锦囊中,吩咐道。

  “是。”侍女接过锦囊,应声离去。

  大殿地下有机关,她之前从未听说过,而今天却被白凤察觉到了。这机关为谁而设?韩王?还是群臣?是有人意图刺杀,还是有什么将在座所有人一网打尽的计划?

  设置机关之人的目标又是谁?是某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将这个消息传给张良和卫庄,让聪明人去思考。无论今夜有什么状况,她也只求流沙这些人平安无事。

  所幸那消息由密语写成,旁人就算看到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也放心地将那锦囊直接交给张良,只希望他跟着韩非见了不少世面,能推断出那地下机关的玄机。

  她也不知,这就是命运转折的开始。

  于千千万万个夜晚中最普通的一个夜晚,于千千万万个宴席中最普通的一个宴席,拼合在一起,终于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这一夜的一切欢愉奢靡,都成为了韩国最后一场回光返照。

  在七国乱世中,似乎神灵终于决定不再庇佑,而使这一夜成为分久必合的开始。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天意车轮下,第一批牺牲者。

  ......

  之后的日子,于红莲而言,也是稀松平常。

  她已很少出门了。自打韩非走后,便没有人会再拉着她看某一处花赏某一处景,去过那些年复一年的节日,去买那些廉价又精巧的饰物。有些时光与事情只专属于一个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抑或是换一个人,都不行。

  她也时常想韩非在秦国过得如何,有时会担心他受欺,只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又消弭——韩非那么聪明,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有谁能欺负了他?

  闲着无事,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卷五蠹,几乎可以背下。韩非的著作道理深奥,不过语言却并不晦涩,连她这种气走好几个夫子的人都可以轻易理解。卷中所说的治国之道她也十分认同,只不过......

  只不过,如今韩国积重难返,不知还有没有余寿脱胎换骨。

  当初听白凤说,这竹简中兴许藏着苍龙七宿的秘密,然而她翻来覆去也不得其法。本想与流沙其他人讨论讨论,结果白凤自打寿宴给她递了个锦囊后再不见踪影,张良最近告病许久不曾上朝,连紫兰轩都闭了门。至于卫庄,她是从来都没想过去打扰他的。

  其间她也不断地想着白凤那夜所说的地下机关的事。那夜寿宴并无异常,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刺杀一类的事,赴宴的人中也没听说谁出了什么事的那机关又是何用?这个问题最近不能与流沙众人讨论,仅她一人胡思乱想,也是无果。

  时光如流水,看似平静地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一人出现在她府中,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现身在她面前。红莲起初一惊,随即便认了出来,这人是紫女身边的人。

  那人十分干脆,传的话也十分简短——

  “请公主即刻到紫兰轩一叙。”

  到了紫兰轩,红莲才发现,这些天来她总是见不到的人,基本上都在紫兰轩聚齐了。

  紫女,张良,还有白凤,三个人正襟危坐,似乎只等她一人。气氛有些严肃,连平时最温文的张良都不苟言笑,而白凤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中有隐隐的忧色。

  红莲看他们这个样子,有些疑惑,然而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紫女开了口,“红莲,你最近,见过卫庄么?”

  如同一瞬间心脏被攥紧,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带出了不好的征兆,红莲全身有些僵,“没没有,怎么了?”

  她的话并没有得到立刻回答,房间里一片死寂,压迫得她几乎要窒息。许久,紫女才开了口,“我们,也一直都没有见到他。”

  红莲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有些迟钝,紫女的话,她一字一字地理解,试图拼凑出许多可能——一直没有见到,也许是卫庄一直没有出门,也许是他独自出了城,也许是他出去办了什么事......

  “红莲,卫庄失踪了。”打断她的思绪,紫女的语气果断,绝了所有其他的可能。

  白凤看着她,看着这个遇任何事都不曾失态的女子脸上一刹那褪尽血色,突然觉得,这个消息对她大概太过残忍。

  那个人是她的魂魄啊。

  红莲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紫女,全身僵直,仿佛瞬间血液凉透。良久,她双唇翕张,几个字从齿间逼出——

  “如何肯定是失踪?”


  • 第三十三章

  “他这几日都没有出现,也没有上朝,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都没有见过他。我特意传信给鬼谷,那边也没有他的踪迹。”张良语气沉沉,声音不高,“尤其是他府中的人,说自从那日寿宴之后,他便再没回过府。”

  “确切地说,那日寿宴,卫庄并没有出了正殿。”待张良话罢,白凤说道。

  “禁卫军一直在殿门口把守,我后来问过他们,那夜寿宴结束,所有文臣武将都离开了大殿,但是出殿的人中没有卫庄。”白凤眉头微锁,目光幽深如水,“当时只以为是他们不曾注意,直到昨天他们交给了我这个——”

  白凤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将手中之物展现给红莲看。

  目光所触,红莲瞳孔一缩,心头更凉——

  白凤手中的,赫然是鲨齿!

  “参加寿宴的人不得带兵器入殿,所以无论是卫庄还是其他人,进殿的时候都要卸下佩剑,交由门口的禁卫军保管。寿宴结束,他们出大殿时则可以拿回自己的兵器。”白凤接着说道,“而鲨齿在禁卫军手中已有数天无人去领,他们昨日问我是否要送到大将军府卫庄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其他情况下让鲨齿离身,所以——”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红莲也明白。

  “所以我要问清楚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卫庄,或是,他有没有留给你什么信息。”紫女开口,“你是寿宴上唯一与他有接触的人,若有人知晓其中来龙去脉,那只有你了。”

  红莲怔怔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知晓?她能知晓什么?寿宴上卫庄与她对话不到三句,纵使真有蛛丝马迹,又岂是一两句话能传尽的?

  她恨不能绞尽一身的血肉铺出一条找到卫庄的路,可她真的无法,那日寿宴从始至终卫庄都不言不动,除了......

  “宴席上,父王赐我一樽紫泉酿,但庄说紫泉酿酒性太烈,为我换成了梨花白。”红莲声音微颤,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平稳,“只有这个了,那一夜他什么都没做,只有这一件。”

  “他换酒时可对你说过什么话?”紫女问道。

  “没有。”红莲应道。

  “那他当时的神色可有受制于人的迹象?”紫女继续问道。

  红莲嘴唇动了几下,却并没有说出话来。

  “你父王与在座其他人反应如何,这你总该注意到了吧?”仿佛不曾看见她的窘迫,紫女继续追问道。

  红莲低下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气氛死寂,紫女目光灼灼盯着红莲,而红莲却如多年前被夫子训斥一般,垂着头,无言以对。

  许久,紫女突然冷笑一下,“红莲,你存在于流沙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当初若不是为了韩非......她一早便说过,流沙组织,岂是什么人都可以加入的?

  “好了。”突然,白凤开口,“何必逼她这么紧?卫庄有哪一次行动,事先是通知过她的?”

  卫庄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红莲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何况卫庄从来都不会向她解释原因。久而久之,红莲便学会了只去接受结果,甚至都不会再向卫庄询问过多。今天这般情况,究其根源,又岂能只怨怼红莲一人?

  “卫庄兄向来独来独往,殿下不了解他的计划也是正常。何况那日寿宴上卫庄兄少言寡语,仅与殿下交谈的几句,我听了也并未觉出异常来,紫女姑娘不必苛责殿下。”张良也开了口,虽然话音中愁绪依然未解,不过却还是温润柔和的。

  紫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红莲。

  众人都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的躁郁,与以往淡漠无谓的样子大相径庭。韩非走后,流沙便大不如前,只幸亏卫庄成为了流沙首领,因而他们还可以继续为了当初的目标坚持下去。

  如今卫庄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们几人,被迫突然担起了整个流沙的重担。

  紫女当初并不能瞧得起韩非一介书生的治国抱负,只是在韩非提出流沙后,终究感怀于他的坚韧与睿智,而深信不疑地加入了流沙。韩非走后,她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卫庄接过了流沙的担子,她才又振作起来。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她对卫庄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相信,仿佛只要卫庄还在,流沙就可以继续存在下去。

  而如今......

  无论如何,找到卫庄,都势在必行。

  “或许,我们应该先弄明白,正殿地下的机关,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久,白凤淡淡说道,如薄薄利刃,割开混沌空气。

  “对!”张良恍然大悟,“寿宴时殿下告知了我地下机关的事,我还转告了卫庄兄!”

  “他有说什么吗?”红莲急切道。

  “没有,”张良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确定他已经知道此事,可他并没有回应。如果他的失踪与地下机关有关,那他应该事先有所防备才对!”

  “正殿地下有机关?设置在那里的机关,能用来做什么?”紫女疑道。

  “会不会是密道之类的?”红莲猜测。

  “应该不是密道。机关的动静不小,连普通禁卫军都能听到,可见应该是大型机关。”白凤神情严肃,说道。

  “那也许是整个王宫排水或流污的的机关?”张良问道。

  “若是日常所用的机关,那以前也该听到声音,而且宫人和禁卫军都不会大惊小怪。”白凤细细分析着,“可是正殿的机关,分明是在寿宴那一天开始发出声音,也就是说,那个机关是在寿宴那天启动的!”

  “那便与卫庄兄失踪脱不了干系!”张良果断道。

  “罢了,不如我去探查一下,查清楚究竟是什么机关,也好过现在胡乱猜测。”白凤说道,又看向张良,“张三公子,你家中五代为相,想必对王宫十分了解。劳烦你回去询问一下令祖父,宫中可有不常运作的大型机关。”

  张良点头,目光坚定。

  红莲看着白凤,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有话想说。白凤也等着她,不问也不催,静待下文。

  许久,红莲才低声道,“辛苦你了......”

  她声音不大,白凤却听得清晰。默默看了她片刻,白凤转过身,无声离开。

  一枚白羽,遗落在地。


  • 第三十四章

  夜色阑珊,万籁俱寂。

  晚上才是紫兰轩真正喧嚣起来的时候。只是最近几日,禁卫军的白统领说新郑城内有贼人混入,夜间一律戒严宵禁。因而即使是紫兰轩这般夜夜笙歌的风月之地,天一黑也关了门。

  窗棂紧闭,隔断月光,朱红栏杆也显得晦暗。偌大的建筑,只有门口挂着两盏孤零零的灯笼,在轻柔的夜风中微微摇晃。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止,仿佛沉睡。

  一个人影瞬息跃过,隐藏在紫兰轩背光的角落里。随即,低低传出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月光暗了又明,然后就再没了动静。

  不久后,一扇窗里亮起烛火。

  四人围案而坐,燃了灯火,众人才看清了白凤的伤势。一支短箭从白凤上臂刺入,贯穿内外,血已洇湿了整个衣袖,看着触目惊心。

  “你随我回府,我为你找大夫!”红莲坚决道。

  “不可。”白凤低声道,“外面追捕我的人还未走,此时绝不能回府。”

  “那你的伤”张良看着他,眼中忧色明显。

  “看着严重罢了。”白凤自己封住几处大穴,然后用另一只手握住箭尾,屏住呼吸,猛的一抽,便将短箭从手臂上抽了出来。

  “你......”看他动作,红莲都不由得颤了一下。

  “我来为你止血。”紫女在一旁看了许久,眉头皱的死紧,最终还是走上前去。

  最近为了方便调查卫庄的事,四人平日里都宿在紫兰轩中。所幸如此,这一夜白凤才有处可藏。他避开追踪的士兵,直接从窗户进了张良房间,而张良又迅速叫来红莲和紫女,因而得以及时议事。

  “你今夜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会受伤?”张良担心之色犹在,语气急切。

  “那地下机关,十分凶险。”白凤由紫女包扎着伤口,微微皱眉,“入口在正殿屏风后,很是隐秘,而下面的甬道每一步都有设计,稍有行差踏错都会丧命。起初的机关尚属简单我还可以应付,不过行至中途便中了机关,不得不退出来了。”

  “你出来时可有被人看清面目?”紫女问。

  “没有,”白凤应道,“我脱身极快,他们并没有追上。”

  “王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凶险的机关?”红莲喃喃问道,神色惊疑。

  “那个机关,我感觉似乎是监狱。”白凤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里面有守卫士兵,还有通风口,似乎是长期有人待在里面。而且地下有很长的甬道,两边有许多封闭房间,房间上的锁十分精巧。机关中的巡逻士兵我之前从未见过,且每个人武功不低,像是为某人直接统辖的私军。”

  “白凤你确定,正殿地下的机关,是监狱?”突然,张良开口问道,脸色有些发白。

  “多半可以确定。”白凤看着他,“怎么了?”

  “若仅是机关,我还不敢确定,但听你这般描述,我便明白了。”张良神色十分不好,语气也变得低沉,“韩国,监狱,大型机关,又十分凶险......那,正殿地下的,大概就是——”

  他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死魂牢。”

  “死魂牢?”红莲并未听说过。

  “这也是我前几日问了祖父,才知道的。”张良眉眼都仿佛染上了霜冷之色,“死魂牢,是三百年前晋国所建,与秦国的噬牙狱,并称当世最险恶的两大牢狱。传说秦国噬牙狱是由姜太公所造的集机关术之大成者,当时同样精通机关术的公输家听说后,便称要造一座比噬牙狱更凶险的牢狱,挑战姜子牙,也是挑战秦国。”

  “一座可以与秦国相抗衡的牢狱?”白凤道。

  “死魂牢融合了当时公输家机关术的精华,的确与噬牙狱不相上下。”张良继续说道,“晋国因此大量吸纳秦国的罪臣或叛逃剑客,将他们关入死魂牢中,用以要挟秦国。而秦国同样在噬牙狱中关押大量晋国罪臣以反制。后来,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交换各自罪臣。”

  “再然后,赵魏韩三家分晋,因为死魂牢位于晋国南方,于是人们便猜测其分到了韩国。”张良长吸一口气,“事实也确实如此,死魂牢就在新郑,当时的韩国君王为了更好地利用死魂牢,便在牢狱的地上建造了韩国王宫。那日举行寿宴的大殿,应该就是死魂牢的入口。”

  “那便没错了。”紫女冷声道,“寿宴那日才开始运作的机关,正殿地下的死魂牢,以及根本未走出正殿的卫庄如果我想的不错,卫庄此时,多半是被关押在死魂牢里!”

  “那我们便将他救出来?”红莲急道。

  “不可。”张良却驳道,“我们说了这么多,终究不过是猜测,具体正殿地下是否是死魂牢、卫庄兄是否在死魂牢中,还不能确定。若是贸然行动,非但会打草惊蛇,还会为卫庄兄招致杀身之祸。”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白凤道。

  “要探清下面究竟是不是死魂牢,以及卫庄兄是否在里面。可以的话,还要弄清楚机关可有破解之法。”张良道,“既然要找人,要救人,就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那我便再去一次。”白凤站起身,“我去过一次,已知晓了前半段的大概情况,这次再小心一点,就可以知道卫庄是否在里面。”

  “不行,你已经受了伤,不能再冒险。”张良看着白凤,又转向众人,“既然知道凶险,便要趋吉避凶,我们的行动不能全靠武力,还要迂回一些。”

  他的目光十分坚定,隐隐有风雷涌动,褪去了所有的青涩,“这一次,我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子房!”红莲急切道,“你毫无武功,如何能冒险?”

  张良却突然笑了一下,自信微露,如光风霁月,“祖父告病,我便暂居相国之位,而当初韩非赴秦,司寇一职空缺,便由我来接任。如今相国与司寇两职加身,我便主管韩国所有刑罚牢狱之事。我要进死魂牢,谁能拦我?”

  字字铿锵,仿佛金石相击,冷光乍迸,镇人心魄。

  “且,恰恰因为我不会武功,没有人相信我会兴风作浪。”张良笑意依旧,双手相围,向众人揖以一礼,“身处流沙多年,各位对子房多有照顾,不曾让我涉任何险境。可是既要以刑止刑,又岂能没有牺牲全身而退?从我加入流沙那一天起,我便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红莲看着他,心中复杂难言,又确实动容。

  子房,从来都是无惧的。

  每一粒沙都有它的使命和宿命,纵使命运的车轮轧轧碾过,它们也会在尘埃里蓄势待发。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它们便是那无形,却最强大的力量。



  • 第三十五章

  铜索纵横交错,散发着锈蚀的味道。

  血腥味淡淡弥漫,不是很重,却也久久不散。凹凸不平的青砖地缝中,血与汗混在一起,积出小小的一洼,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人不多,使偌大的牢房显得有些空旷。只是这仅有的几人皆位高权重,又添了不同的气息。

  在空气中冷却下来的铁棒被重新丢进炉中,很快又烧的通红。

  “你为什么不叫?难道你感觉不到痛苦?”震怒声音响起,多了几分恼羞成怒。面前男子神智依然清醒,却始终一声不吭,如斯坚忍,不禁令人又惊又畏。

  卫庄仿佛未闻,眼都没抬。

  “大将军,事已至此,你又何必硬撑着?”一旁的樊监开口,语气倒是比韩王平和许多,“你将苍龙七宿的秘密说出来,王上便送你出韩国,到时候你驰骋江湖岂不逍遥?否则,纵横弟子命丧死魂牢,传出去你们鬼谷的颜面何存?”

  许久,卫庄才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你若真能一杯毒酒杀了我,我还敬你是个君王。”他身上伤痕累累,声音却还是蔑然的,“只可惜,以你的胆量,终究也不过是封了我的内力。怎么,是听说我在秦国有一个剑圣师哥么?”

  “你——”被戳中心思,韩王更加恼怒。

  卫庄看他的样子,眼中轻鄙愈深,懒得再理。

  他不得不承认他看错了韩王。他高估了韩王的胆量,也低估了韩王对于苍龙七宿的执念。以那一次深夜召见的争执来看,他不意外韩王对他起了杀心,只是他没想到,为了苍龙七宿,韩王竟能克制住杀意,而留他到现在。

  进了死魂牢底层而能活到现在,三百年来,他还是第一个。

  许多人都知道那一次争执,却远低估了其激烈程度。

  激烈到,当时韩王若不是顾忌他鲨齿在手,会直接杀了他。

  所以,那夜寿宴,当他踏进大殿,而禁卫军要他卸下兵器时,他就明白,这一夜定会生乱。从始至终,他粒米未食,滴酒未沾,就是防着韩王的手段。

  毕竟以他的武功,就算没有鲨齿,自保也足够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韩王会对红莲下手。

  从一开始,韩王的目标就不是他,而是红莲——他相信宫中的轶闻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便以红莲性命作赌,赌他卫庄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莲死在他面前。红莲自请献舞,恰恰合了韩王的意,所以那一樽紫泉酿,便天衣无缝地赐了下去。

  虎毒尚且不食子,卫庄也没有想到,韩王竟然真的就能杀了红莲。

  他必须截住那樽酒,权当韩王确实算准了他的软肋,他总不能让红莲把酒喝下去。直至最后一刻,他都在搏一个两全的办法,既保住红莲的命,又足以让他自己安全脱身。只是当他对上韩王眼神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红莲躲得过这次,躲不过下次。

  韩王眼神中的意思很明显——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轻易杀了红莲。

  你可以不闻不问,可以继续肆意恣睢,甚至可以离开韩国一走了之——这些我都奈何不了你。然后,我会杀了红莲,让她代你受死。

  如果你能看她死,那你就看吧。

  卫庄一直以为他隐藏的很好,然而这一次他遇上的是韩王。对于一个处心积虑要害他的人而言,以有心算无心,以有意算无意,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

  所以他干脆饮下那樽酒,了断一切。

  也省得此后他一生忧与愧,红莲一生惊惶。

  只不过卫庄感觉到耳后有汗水滑下,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已剥离了灵魂——不知是他命不该绝,还是如今这般情形才是韩王的真正目的——那樽酒里并非剧毒,而不过是压制内力的药。他被关进死魂牢底层,受尽酷刑。

  也正是这几日,他对韩王的心机大为改观。

  他此前猜测的一切都是错的。韩王并不是要以红莲为挟逼他自尽,也不是要将他关入死魂牢泄愤慢慢折磨致死,而是——

  “说!苍龙七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韩王明显已经失去了耐心,极大的怒气,使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好一个迂回的套路,若不是听韩王说出这句话,卫庄还真不明白韩王这一系列动作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不信罢了。”他伤痕累累,语气却还是自若,甚至勉强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你不怕疼,不怕死,什么都不说。”韩王怒极反笑,“你信不信我把红莲关进来!你受过的刑,我全部施在她身上!”

  “我心脉中有护体真气,足以自尽。”卫庄抬眼看着她,“你如果这辈子都不想再知道苍龙七宿的事,大可以也把她关进来。”

  他的命,如今可很是值钱呢。

  “你——”韩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卫庄不笨,几句话下来,他也就明白了韩王的真实意图。苍龙七宿是韩王的软肋,如今被卫庄拿捏住,以自身性命作挟。两人各有把柄,势均力敌,谁都奈何不了谁。

  “你既然喜欢这样拖着,那便拖着吧!每日受刑的是你,我看你能拖到几时!”韩王突然变了脸色,又显出了异常的耐心。

  说罢,便拂袖而去。

  “你就算得到苍龙七宿的秘密,又能如何?”突然,卫庄开口。

  韩国如今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已是无力回天。就算他说出苍龙七宿的秘密,韩国也等不到复兴的那一天了。

  一个国家,经济衰败,政治腐朽,至于御敌的军队更是一群吃空饷的草包。这样的国家,就算天神降世,又有什么用?

  “得苍龙者得天下!我若能掌握苍龙七宿的秘密,就能统一六国,称霸天下!”韩王的声音中有野心带来的不能自持的颤抖,仿佛成就霸业的时刻就在眼前。

  “秦国大军压境也无妨?”

  “苍龙七宿是神力!有了苍龙七宿,区区秦国军队自然全部灰飞烟灭!”韩王似乎有些癫狂,神色狂喜,旁若无人。卫庄的话仿佛取悦了他,之前的怒色竟全部一扫而空了。

  卫庄看着韩王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

  大概是不值吧。

  韩非从桑海求学归来,不去强秦为官为宦,却回到了积贫积弱的韩国。他顶住层层压力,建立流沙,提出术以知奸以刑止刑,也不过是想改变韩国的面貌,使之不再成为俎上鱼肉。甚至他人如今在秦国,心却还在故土,费尽心思,还托人带给他一卷五蠹。

  张良一介贵公子,不去安心接他祖父的衣钵,却甘心加入流沙。他所求,也不过是一个更强大的韩国。

  甚至是懵懵懂懂的红莲,也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而眼前这个韩国的王,却迷信所谓神力,宠信奸佞,使得如今韩国为大军所挟民不聊生。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比不上那一个虚无的传说,被轻易抹杀。

  就这一瞬间,他突然开始怀疑流沙存在的意义。

  

  • 第三十六章

  张良走到大殿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守卫。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神色,走了上去。

  “张三公子。”门口恰好有一个侍卫长,见到他,立即跪下行礼。

  “不要叫我公子,叫我司寇大人。”然而这一次张良却不似以往和煦地说免礼,而是面容严肃,淡淡地驳了他的礼。

  侍卫长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久才又更恭谨了一些,“卑职见过司寇大人。”

  张良神色这才稍缓了些,算是受了他的礼。

  侍卫长见他这幅样子,顿时心里没了底——以往张良从未如此严肃过,更不会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今日这般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尽他职责该做的事,“不知大人来正殿,有何要事?”

  “你隶属典狱司,应负责监狱守卫。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张良看着他,面色平静,又有隐隐的威压。他眼神向周围一转,又补了一句,“还有你的属下。”

  侍卫长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应答。

  “你们职责特殊,甚至都不受禁卫军白统领的统辖,而由王上直接掌管。”张良接着说道,“不过你也别忘了,司寇掌管王宫所有审讯刑罚事物,典狱司亦在我属下。白统领管不了的人,我是能管的。”

  侍卫长还是低头不言,额头上却有汗水渗出。

  “怎么,还是不说你们在这里的原因么?”张良不急不慢,却分明逼得紧。

  许久,侍卫长才犹疑着开口,“卑职......奉王上之命,守卫在此,其余一概不知。”

张良还是静静看他,仿佛一切洞察于心。

  “好一个一概不知。你身为长官,莫非,连你守卫的是死魂牢都不知道?”张良双眼看着他丝毫不移,似乎可以看进他的内心。

  听见死魂牢三字,侍卫长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大人博学明查,卑职不敢欺瞒。”侍卫长低头跪下。

  “我家中五代为相,从晋到韩,无所不知。区区一个死魂牢,你也想瞒过我,未免小瞧了张家。”张良还是不急不缓的样子,神色平淡如水,“既如此,那这周围,便是死魂牢所在了?”

  “是。”侍卫长已是汗如雨下。

  他低着头,看不见张良神色微微一变。

  张良其实并未有十足的把握,他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最后诈一把而已。谁成想,竟真的被他诈对,这附近的机关,果然是死魂牢。

  这座传说中的监狱,竟然真的就在这里。

  “我不与你闲话,”张良还是语气平平,谨然自持,“我要进死魂牢。”

  “大人,不可!”侍卫长一惊,“王上有令,非有王上手谕者不得进入死魂牢!”

  “也包括司寇么?”张良当下反唇相讥。

  “这......”侍卫长语结。

  “司寇掌刑狱之事,如今竟连一座监牢都进不得了!”张良声音突然厉了起来,“那我如何提审犯人?如何破案?韩国设这司寇一职,又有何用!你当真以为,你受命于王上,我便治不了你?”

  侍卫长猛地俯身在地,头重重磕在地上,“大人,卑职也是奉王命所为,请勿为难卑职!”

  张良神色霜冷,一言不发。

  许久,他的语气突然平和下来,与方才的厉色判若两人,“你先起来,我并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侍卫长惊疑不定,拘谨地站起身来。

  “你我都是为王上做事,为王上分忧罢了,谈何为难?”此时的张良,才有了些以往温和公子的模样,“只是你身份虽卑,却可以为王上守卫监牢,而我纵使为司寇,却没有施展之处......这样一来,我岂不成了吃空饷的闲官?不能报效王上,我心中着实惶恐。”

  侍卫长看他的样子,不敢接话。

  “前几日,我听说死魂牢里关入了一个重犯,数度审讯而不得。这正是司寇的职责所在,若我能够为王上解忧,那么”张良脸上露出些许暧昧的神色,“加官晋爵,荫及家族,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说罢,他又加了一句,“到时候,必不会忘你今日通行的人情。”

  这一番恩威并施,又诱以重利,终是让那侍卫长动摇了几分。他脸上神色为难,似在抉择,张良也不再逼他,只是静静等着。

  就算这一通连敲带打不起作用,那么张家公子、现今司寇、未来相国的人情,不可能让他不动心。

  果然,过了半晌,那侍卫长终于松口,“里面机关重重,卑职领大人进去。”

  张良脸上露出笑容,“多谢。”

  ......

  地牢潮湿阴暗,张良刚刚走进甬道,便觉得一股腐坏之气扑面而来。

  死魂牢的入口,竟也不在正殿之内,而是在殿后。张良跟着那侍卫长,心中默默记下他的一举一动以及行路路线,死魂牢凶险,日后容不得丝毫差错。

  每走一丈,侍卫长便在石壁上做些什么。张良注意到,便开了口,“你在做什么?”

  “禀大人,牢中处处都有机关,卑职恐将大人误伤,故将机关暂时关闭。”侍卫长应道。

  “竟可以暂时关闭?”张良面上微讶,心中已是大呼,“不过像你这样时时操作,也太繁琐了些。”

  “牢中有一处中央控制石室,那里可以直接关停所有机关。”侍卫长道,“只是卑职身份低微,不可进入中央石室,所以只能在沿途控制机关。”

  原来如此......这倒是意外收获。张良心中琢磨着,死魂牢险就险在其机关重重防不胜防,故而白凤轻功卓绝也被其所伤。如果他们能够进入中央石室关停所有机关那卫庄若在这里面,救出他,也就不算太难的事了。

  张良不动声色,心中盘算已有了雏形。

  甬道曲折,张良左转右拐,开始还能记得路线,后来渐渐也力不从心。见路途复杂,张良心下推断也越来越准,“那名重犯究竟关押在何处?走了这么久,竟还没有到。”

  “犯人关押在牢中最底层,故而路程稍长。”侍卫长回答道。

  “那犯人究竟是何人,竟如此严密?”张良语气淡淡,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这个......”侍卫长有些吞吐,不去回答。

  “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见到他了,你这时候守口如瓶能如何?”张良斜斜看他一眼,“我也不过是事先打听好,方便等下审讯罢了。看你这样子,倒像我要刺探什么似的。”


  • 第三十七章

  “大人恕罪,卑职......”

  “罢了,我早前便说过不会为难你,大不了等下我自己去看便可。”张良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看上去也是一副体谅模样。

  “不过......”张良还是接着道,“这几日,我从不见大将军上朝,私下也未曾见面。偏巧这个时候,死魂牢里来了重犯......”

  侍卫长明显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张良停下脚步,脸上还是玩笑的表情,“我胡乱猜测而已,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大将军是国之栋梁,怎么可能在死魂牢里?”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甬道的尽头,面前便是一间石牢的门。张良看着那一面青铜浇铸的门,心中明白,这就是关押所谓最要紧重犯的牢房了。

  侍卫长走到门前的机关锁旁,不去回答张良先前的话,只是说道,“大人,这便是关押重犯的牢房,卑职这就将锁打开。”

  张良望着那门上极其精巧的机关锁,也默默凝了心神,不再说话,仔细看那机关锁的解法。

  锁上有小字,对应着转盘。张良不能凑上前认真查看,只能将目力逼到极致,尽可能地看清锁上小字以及解锁规律。周围十分安静,张良屏住呼吸,迎着壁上昏暗烛光,隐约可以看清——

  那门上的机关锁,三个转盘,转盘上对应的小字张良再仔细看去,似乎是十天干,十二地支,与五行!

  天干地支五行张良快速想着,隐隐猜出了解锁的规律。

  那现在张良更加集中精力——便是看那侍卫长解锁时的步骤,是否与他猜测的一样了。

  黏腻的汗水,不知不觉地渗出掌心。

  就在侍卫长即将转动转盘之时,甬道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惊了张良的所有思绪——

  “张三公子?”

  张良回头,是樊监。

  两人平时见面礼数都做的周到,然而今天,却在地牢中碰了面,无端多了些诡异气氛。

  “原来是樊监,子房有礼。”张良面上看不出异常,温文向樊监行礼,仿佛身处不是阴暗诡秘的地牢,而是雅致流觞的花园。

  樊监却不似他一样轻松,一张皱纹遍布的脸上,处处都是显而易见的审视和戒备。甬道中烛火昏暗,他也看不出张良淡然的外表下,是否有不可捉摸的内心。

  良久,樊监才开了口,“子房怎么会在这里?”

  张良明白今日不同往昔,他下到死魂牢,已经触犯了韩王的禁忌。若是不能应付眼前这位韩王的亲信,他怕是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子房前几日听说,这里关押了一名重犯。”张良浅浅笑道,“子房如今领司寇一职,恰好掌管典狱刑罚之事,既然有重犯,那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子房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樊监双眼如鹰隼,并没有与张良说笑的意思。他脸上虽是客套的神情,但眼神中已是渐渐冷酷下来了。

  “子房才疏学浅,最初的确不知这一处所在。不过幸而家中长辈学识渊博,得以解惑。”张良仿佛没看见樊监眼中的寒意,“与秦国噬牙狱齐名的晋国死魂牢,哦不,如今该是韩国死魂牢,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七国之中,知噬牙狱者,皆知死魂牢。”

  他也没想到今天会遇到樊监。其一,是樊监经常出入死魂牢,恰好碰上了他;其二,便是樊监得知他进入了死魂牢,专门赶来。

  至于赶来之后会对他做什么,张良自己也说不好。

  “张家不愧五代为相,果然所知甚广。”樊监皮笑肉不笑,“那子房此次前来,自然也是相国大人有意历练了?”

  “非也,”张良当即便一口否定,他自己的决定,不能连累祖父,“此事家中并不知晓,是子房听闻死魂牢威名,又恰有重犯入狱,故而前来探访这座百年牢狱。”

  “死魂牢不比其他监牢,须有王上手谕方可进入。子房可否有王上手谕,交予老奴一看,也省得王上怪罪。”樊监倒也有耐心,不急不忙,就这样与张良一直耗下去。他总要找到一个理由,让张良将他所见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

  “有,自然是有的。”张良却笑了,干脆地应了下来,“不得王上心意,子房怎么敢擅入死魂牢呢?”

  这下反而是樊监有些摸不清了。他狐疑地看向张良——他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张良执意闯了死魂牢!

  张良向樊监走近几步,身影遮住了两人之间的方寸光亮。随即,他托起樊监一只手,指尖在樊监掌中划了几下,写了一个字。

  樊监猛地瞪大了眼,瞳孔一缩——

  那是一个“卫”字。

  他惊疑地朝张良看去,正对上张良了然于心的笑眼。

  “如何?这一字,可否让子房入死魂牢?”不躲不闪,张良正视樊监,笑意晏晏。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混沌的东西被骤然扎破,所有意图隐藏的东西都始料未及地被摊开,令人措手不及。纵使樊监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公子,也少有地心中忐忑了几分。

  “张三公子,可莫要玩笑。”樊监直勾勾盯着张良,语气已有些不善。

  “我说过,我是知晓王上心意的,樊监不必紧张。”张良笑得胜券在握,“子房前几日去找大将军议事,却得知大将军自打寿宴当晚便未曾回府。恰在此时,尘封多年的死魂牢启动,关押了一名重犯樊监,恕子房多心,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樊监面上已有青色,话音中多了几分杀意,“那,子房是来救他的?”

  “不,”张良神情诡秘,“我是来杀他的。”

  “你......”樊监被这回答一惊。

  张良满意地看着樊监此时已在他的掌握之中,已经可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事实上从他看见樊监出现在死魂牢里时,他便可确定青铜牢门后的人一定是卫庄,其余人并不值得樊监如此上心。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所面临的问题,从确定卫庄的位置,变成了保住他自己的性命——樊监当时的脸色,分明是想杀他灭口的。

  他撞破了死魂牢,撞破了韩王的秘密,韩王便不会再留着他。

  所以,他需要用尽一切办法,来保证他今日可以活着从死魂牢走出去。

  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做出乎樊监意料的事情。

  “严格来说,是帮王上杀了他。”张良又补了一句,“普通囚犯,不值得动用死魂牢,既然用了,那必定是起了必杀之意,防其逃脱。而大将军,进死魂牢这么多天,却还留着性命,只怕,王上也是有所顾虑的吧?”

  樊监看着他,不说话。

  “子房愿效犬马之劳,为王上,铲除心腹大患。”张良也坦然迎视,一字一句。


  • 第三十八章

  “老奴听说子房与大将军私交甚好......怎么如今”樊监神情松动了些,不过还是半信半疑。

  “私交?”张良嗤笑一声,“王上重武轻文,张家如今的处境想必樊监也清楚,恰逢此时祖父重病,子房一人在朝堂已是独木难支。若是得罪了大将军,张家则更消受不起。所谓私交,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那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吧?”樊监听罢,说道,“老奴跟随王上这许久,并未听闻大将军开罪过张家。”

  “若论私怨,的确谈不上。然而......”张良的声音更低了些,只有他与樊监二人能听到,“此事于子房而言,却是良机。张家已然式微,若任其发展,必然没落。子房须在王上面前立一大功,才能挽回颓势,而偏偏此时出了大将军的事......那便怪不得子房了。”

  樊监看着他,眼中有了心照不宣的意会笑意。

  宫中内外,常年都说张家公子是个儒雅文士,行事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可是做人哪里会如此完美?明的背面是暗,人人皆有,只不过看谁隐藏的更好罢了。

  樊监的情绪变化,张良尽收眼里——他要的效果,已经达成了。

  君子的眼中,皆是君子;小人的眼中,皆是小人。在樊监这等鹰犬之辈面前,他张良不能是君子,只有作出他们认可的样子,才能被信任,被接纳。

  这些东西,他当初向韩非学的透彻,如今运用自如。

  “如此,可否请樊监,给子房一个在王上面前立功的机会?”张良直盯樊监,目光如炬。

  樊监一时并不应答,许久,才开了口。

  “此事并非老奴不通情达理,只是,子房,你这一次,可是错估了王上的心意。”

  “哦?”张良微讶。

  “王上关押了里面那位,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樊监此时已打消了对张良的怀疑,“只不过那位嘴硬,如何都不肯说,这才将他关进死魂牢里,多用了些手段。”

  “竟然是这样?”张良似是不敢置信,“我原以为王上是要在这里处死他,未曾想竟是有意在这里审问......话说回来,里面那位武功不低,纵观天下少有人敌。王上用了什么办法,才将他关在这里?”

  樊监冷笑一声,“他对红莲公主有意,王上不过是以公主为挟,逼他喝了一樽毒酒罢了。那酒中有散功的药,他内力被封,自然任人摆布。”

  “原来如此......”张良喃喃道。

  他顿时想起寿宴上韩王赐的那樽紫泉酿。当时他看韩王赐酒以及卫庄的反应,便觉得事情有异,只是那般场合,他也不能质疑什么。如今看来,果然问题出在那樽酒上。

  张良不由得望向那扇青铜牢门,仿佛可以看见里面受尽苦楚的那个人——纵横弟子,流沙主人,能让他受如今这般苦痛的,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那不如让子房试试,看能否问出王上想要的东西。”张良看着樊监,说道。

  “此事老奴做不得主。”樊监眼神向牢门瞥了一下,“王上十分重视那人,轻易不会让别人得见,子房还是拿到王上手谕为好。”

  张良闻言,眼眸一转,“樊监所言有理,只是此事子房是瞒着祖父的,若禀告王上,祖父必然也会得知。私刑拷问不是君子行径,有违家规,只怕少不了一顿责罚。”

  “王上命老奴对那人严加看管,王命难违,子房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樊监眼观鼻鼻观心,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家如今的处境老奴可以理解,只是若因此事王上怪罪下来,恐怕是雪上加霜了。”

  说了这么半天,樊监果然还是不肯让他见到卫庄。张良又向青铜牢门看了一眼,虽不知里面那人情况如何,但最起码可以确定他还活着,再加上他方才进来的时候已将路线和机关记了个大概,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

  樊监态度明确,再纠缠下去便是不智。张良略微一想,也知道他不能再留了。

  “那子房便先行告辞了。”片刻后,张良向樊监深躬一礼,见好就收。

  “老奴不送。”樊监也回礼。

  “哦,对了。”刚走出几步,张良又停了身,目光投向了一旁跪了许久的那个侍卫长,“这地牢凶险,须有人为我带路,不如还是让他带我出去吧。”

  “这......”樊监却迟疑了一下。

  那侍卫长未经允许便带他进来,若此时不救,定会遭樊监毒手。张良心知自己能走出去已是万幸,只是也不能就这样连累一条性命。

  “他隶属于我职下典狱司,于情于理,带我进来都不算过错。”张良又说道。

  “既如此,”樊监朝那侍卫长看了一眼,“那你便带张三公子出去吧。”

  侍卫长唯唯诺诺,连忙走到张良身边。而张良身形清瘦,挺拔颀长,仍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不急不慢地走出甬道。

  樊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意味不明。

  ......

  “现在我们就可以确定,卫庄此时就在死魂牢里,被韩王严加看管,还被封了内力?”沉吟许久,紫女才开口道。

  “是。”张良应道,“我在死魂牢里,已经可以确定卫庄兄的位置。而且据韩王身边的宫人所说,寿宴那夜卫庄兄饮下的酒中有散功的毒药,因而才会被擒。”

  紫兰轩里三人良久不语,屋内沉寂可以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张良眼神默默看向红莲,果然看见她面色苍白,眼中有水光流动。

  她对卫庄那般深情,此时大概心如刀绞。

  他刚从死魂牢出来,便连忙来了紫兰轩,将他得到的消息告诉其他三人。只是白凤不在,所以现在只有他和紫女以及红莲,他不得不自己说出卫庄被擒的原因。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可以先告诉白凤,再让白凤告诉红莲。白凤当初与红莲相处三年,已知道如何表达能使红莲更易接受,也知道如何说才不会使她这么难过。只是此时白凤不在,他只好亲自为之,尽管事先已斟酌了语言,却还是不尽如人意。

  若不是为了她,卫庄不至于饮下毒酒,也不至于为韩王所制——红莲定会这么想,所以失望,所以愧疚,所以心疼。

  “韩王想从卫庄那里知道什么?”紫女微微皱眉,“莫非他想染指流沙?”

  “苍龙七宿。”突然,红莲声音颤抖,开口道。

  “苍龙七宿?”紫女与张良齐声道。

  “前些日子庄去韩魏边境,哥哥便托人交给他一卷竹简。”红莲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当时父王曾向他索要,但他没有给,还交给了我保管。那时我与白凤便推测,那卷竹简里,有苍龙七宿的秘密。”


  • 第三十九章

  “韩王向来迷信鬼神之谈,他追寻苍龙七宿,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知道。”张良沉吟道,“想必他知道卫庄兄与韩非交好,而韩非在苍龙七宿上颇有研究,故而才将卫庄兄关进死魂牢,意图逼问出苍龙七宿的秘密。”

  “他在里面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红莲声音极轻。

  张良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才应道,“我此行并未见到他,你父王十分警觉,不让任何人与卫庄兄见面。”

  尽管他说的委婉,甚至有些宽慰之意,但红莲也明白,那么凶险的死魂牢,又是最底一层,韩王将卫庄关在那里,总不能将他奉为座上宾。

  她的父王,先是将韩非送往秦国,又将她嫁给姬无夜,如今更是囚禁了卫庄。她一忍再忍,却换得对方步步紧逼,甚至将她的性命,都作为了野心的筹码。

  她爱的人,倾慕的人,接连被下手。就连她自己,也险些搭上了一生的幸福。那些十几年来蒙蔽在她眼前的父慈子孝的虚妄,都随着乱世风云的愈演愈烈而被碾为齑粉,终有一日命运会将残酷的现实撕裂给她看,斩断她所有自欺欺人和退缩逃避的退路。

  如今,大概已到了这样的时刻了。

  突然,门被一把推开,白凤迅速进了房间又立刻将门关上。在众人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反应时,他已经开了口——

  “边境上的秦军,开始进攻了!”

  “你说什么!”三人皆大惊。

  “驻扎在韩魏边境上的秦军,开始向韩国进攻了。”白凤神色中仍有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疑,但一路过来也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秦军已经接连拿下边境几城,如果抵御不力......不出三日,就可以到达新郑!”

  “边境到新郑车马最快也要七日,秦军攻韩怎么可能三日就攻到新郑?”红莲声音有些不可置信的尖厉,脸色已经煞白。

  “边境一带无人组织防守,秦军攻城如入无人之境,而沿途几城已有城主弃城而逃,只要秦军保持着急行的速度,一路上根本没有阻碍。”白凤语速极快地说明了情况,眼中少有地出现了措手不及的神色。

  不止是他,另外三人脸上也有惊惶之色。秦国大军压境已逾一年,时间之长已让所有人神经麻痹,谁成想他们会突然发动进攻,还是以这种急速行军速战速决的方式。此时莫说边境守军,就连他们都忽略了边境上的虎狼环伺,而秦军行动迅速使人来不及反应,韩军更是只能连连溃败。

  “卫庄呢?这个时候难道韩王还不放他出来抵挡秦军?”紫女捕捉到了韩军守卫的颓势,“他是大将军,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国难在前,也该让他立即组织防守。莫非他还将卫庄关在死魂牢里?”

  白凤气息突然一哽,停了片刻,才说道,“韩王,增加了死魂牢的守卫。”

  一时沉默。

  “父王怎么能这样!”红莲猛地厉声道,“秦军已经打到了眼前,还有什么比保住韩国更重要?他此时还惦记着苍龙七宿有什么用?他......”

  红莲张着嘴,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的父王,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从韩非走的那一天她就该明白。王位上的那个人,首先是一个帝王,其次才是一个父亲,而在那人心中,首要的是他自己,其次才是他的国家。

  韩国早已衰朽,那些粉饰的太平也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就算把卫庄放出来统率大军也是回天乏术。

  “不能再等了。”紫女冷声道,“秦军一旦攻破新郑,宫中的情势便由不得我们掌控了,趁现在尚有时间,我们必须在新郑被攻破前将卫庄救出来。”

  “可是现在死魂牢的守卫更加严密,就算我们知道了卫庄的位置,也不一定能顺利找到他。”白凤严肃道。

  “我已摸清了沿路的机关设置,若是冒险一试,未尝不可。”张良道。

  “可万一有失,就会打草惊蛇,到时候惊动了韩王我们谁都走不了。”白凤的语气不甚客气,直接否了张良的话。

  “而且卫庄如今内力被封,须想办法为他解毒,才能顺利将他带出来。”紫女皱着眉,面上是异常的冷静,一字一句极有条理,“我们若要劫狱,势必会惊动韩王,这种时候已无所谓与他假惺惺地做戏,干脆撕破脸皮也无妨。只是一旦与韩王翻脸,我们当下便无法在新郑立足,必须在救出卫庄后立即出城。所以,我们须想好退路,还是不能贸然行动。”

  “既然要撕破脸,那便动用流沙在新郑所有的势力,折腾得全城鸡犬不宁,也好让韩王左支右绌。”白凤冷冷道,语气中是少有的狠色。

  “各位。”突然,红莲开口。

  她一出声,众人皆一愣,这才想起她也在这里。

  他们商量劫狱,说着如何对付韩王,情急中竟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公主。他们口中万恶不赦欲除之而后快的韩王,恰恰是她的父王。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红莲,我们......”许久,白凤才开了口,只是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有办法,带你们安全地下到死魂牢,找到庄,然后救出他。”红莲却道。

  “你......”白凤一怔。

  “我去面见父王,我有办法,让他允许我去庄所在的牢房,我可以为他送去解药。”红莲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惊惶与无助,而换上了隐隐的坚毅神色,“你们布置好退路,我就可以去见他。”

  “你确定?”紫女眼光瞟向她。

  “我确定。”红莲与她对视,沉声道。

  紫女盯着她,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那好。白凤,你去布置禁卫军,保证我们劫狱后可以顺利出王宫。另外,尽可能地分散新郑的守卫兵力,为流沙的动作做好准备。”

  “知道。”白凤简单应道。

  “子房,”紫女看向张良,“你在这段时间里,把你的家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以防韩王控制他们做要挟。红莲那里如果事成,你就与她一起下死魂牢,在那里面照应她。白凤——”

  紫女又看向白凤,“你和他们一起去,不必露面,暗中保护他们安全。我会安排流沙的人在出口和宫外接应你们。”

  白凤和张良都点了点头。

  “红莲,”紫女最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最难的环节,便交给你。”

  红莲闭了眼,攥紧了拳。

 

  • 第四十章

  自打踏进宫门,红莲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宫中气氛与以往的不同。

  秦军攻韩的消息早已传遍了王宫,每个人虽然不敢表现出来,但已成了惊弓之鸟。尤其在宫人之中,弥漫着一种浮躁与惊惶混合的奇异气氛,虽然仍各司其职,但明显心思已经不在手头上。各人都开始为自己打算,见了贵人也是敷衍了事。

  红莲跟着接引侍女一路往韩王寝宫而去,宫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亡国之兆。

  穿花拂叶,廊腰缦回,终于走到。

  红莲望着韩王寝殿的大门,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来过这里许多次,也求过许多事,只是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她已习惯了失望,也有很久没有再来,只是这一次,却容不得她落败。

  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里面的人,却还是要挺直脊背提起气度,去求得她要的结果。不能退让,不能得过且过,她须分毫不让,才能让她心里的那个人全身而退。

  这大概就是她的勇气了。

  殿内光线晦暗,侍立宫人已经屏退。她来前已将来意说明,想必她的父王也十分期待。

  行至阶下中央,红莲落落大方,跪下行礼,“臣女,参见父王。”

  “起来吧。”韩王声音不大。

  寝殿不比正殿,二人的距离近了许多,而君臣之仪也淡了不少。红莲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突然想起年幼时,她此时行过礼,便可以跑上去揪父王的胡须,周围宫人都不敢拦。

  不过那些记忆太久远,飘渺得似乎也不曾存在过。

  “你说,你有办法问出苍龙七宿的秘密?”尽管克制着强烈的好奇,然而韩王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地去问明了红莲的来意。

  “是。”红莲低着头,不去看他。

  “那你都知道了?”犹疑片刻,韩王还是问了出来。

  “是。”红莲应道,“前些日子,我问过子房。”

  气氛有些凝滞,一时无人出声。红莲这一句是,便代表了她已知道卫庄被关押,知道了卫庄为何会受制于人,知道了那夜寿宴上发生的一切。

  也知道了,那一樽有毒的紫泉酿。

  只是红莲也明白,她此行的目的不是质问韩王为何赐她毒酒,而是要助卫庄脱离险境。既然这些事情韩王想要回避,那她也没有心情去故意提起。

  “卫庄身为鬼谷弟子,心高气傲,不肯折服于人。若父王强硬为之,反而会适得其反。”许久,红莲开口道,“对待他,须以柔克刚。”

  “那你有什么办法?”韩王不想赘言。

  “卫庄对臣女不算情深意重,但也不是完全无意。否则,他此时不会在死魂牢里。”红莲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甚至会流泪,然而此时此刻她整个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臣女愿下到死魂牢,劝卫庄说出苍龙七宿的秘密,保全他的性命。”

  “他会听你的?”韩王半信半疑。

  “他心中有臣女,”红莲突然笑了一下,“如此,便是他的软肋。父王觉得,如今除了臣女,还有谁能让卫庄开口?”

  韩王不言。红莲说的话,在他听来,的确有道理。卫庄既然能为红莲饮下毒酒,那他对红莲必定十分在意,若是让红莲去问,说不定还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

  “你不恨我?”韩王问道。

  毕竟有赐毒酒一事在先,他不相信红莲会毫无芥蒂。

  “我......”红莲终于有了动容的神色,“我不求他对我情深意重,我只求他能保住性命,活在世上。纵使此生不得相见,我也知道他平安无恙纵情肆意,可以驰骋江湖不为任何人所制......”

  红莲眼中,有隐隐水光,“如此,我可以放弃一切。”

  自从认识他,她仿佛劈开了过去十几年矇昧的混沌,而看见了一个新的天地。不过短短几年,她经历世事无常,离合悲喜,从一个无知公主成为了现在敢在韩王眼下瞒天过海的流沙一员,从深宫中的莺燕勾心到如今放眼七国天下没有那个人,她终死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尘埃般的女子,而有了他,她便可以在尘埃中发出光来。

  韩王沉吟,似乎也在忖度她一番话的诚与谎。良久,许是终究愿为苍龙七宿冒一回险,韩王应允,“那好,那你便去死魂牢吧。”

  “谢父王。”红莲伏身,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可还需要什么?”韩王又开了口,兴许是觉得一介小女子岂能撬开卫庄的嘴,而必须要使些辅助的手段。

  “求父王,允子房与臣女同行,他曾与卫庄交情匪浅,或许可以助臣女一臂之力。”红莲道。

  “可。”韩王倒是答应得干脆。

  说罢这一切,两人皆无话。时至今日,物是人非,他们尽管是父女,实际上却也与陌路人无异了。

  红莲心中有隐隐的悲哀,无法言表。血脉亲情,她本来也放不下的,只是眼前这人,先是舍弃韩非,又用她性命为挟,仿佛从未想过这两人也是他亲生的子女。而如今,更是置入侵大军于不顾,而为一己私欲舛害国之栋梁。为父为王,他都不配。

  她对于眼前这人的孺慕之心,早已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消磨殆尽。

  红莲伏在地上,并未立即起身,而是直起腰背,再一次伏下,额头沉沉磕在地上,“臣女红莲,谢父王一十九年,养育之恩。”

  声音朗朗,语气决绝。

  这一拜,断尽所有血缘纠葛,或悲或怨。自此后,关山千里,山高水远,她不再是韩宫红莲公主,往后此生或许浪迹天涯或许流落江湖,都与这宫围深深再无交集。今日出去,这个地方,也许她终生都不会再踏足。

  韩王一怔,没想到她这样的举动。

  只是红莲行完大礼便径自离去,他来不及再看再想。有些东西他似乎方才失去了,只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红莲已经走得很远了。


  • 第四十一章

  正殿之后,一块青石板掩映在杂草野花之中,被人合力搬开。幽深地道甫一见天日便涌上一股寒意,带着尘封已久的腐坏气息。

  通往地底的台阶上结了一层青苔,红莲并未立即动身,而是先由几名侍卫下去,清理那些滑腻的东西。另外,张良还没到,她须等他一起下去。

  白凤早已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与她一起静静地等。

  红莲望着那黑黝黝的地道,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安。只是事到如今,她不想也容不得她退缩。清理青苔的侍卫已经上来,只是张良还是未到,红莲不时看一眼不远处的拐角,觉得张良今天着实来得有些迟了。

  照以往,张良是不会让她等的。

  前后足等了一个时辰,连身边侍卫都催了几次,张良才姗姗来迟。红莲迎了几步,走到张良面前,“子房,你终于来了。”

  “公主久等。”张良施了一礼。

  他的声音中有些鼻音,心情似乎也不甚明快,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戚然的感觉。红莲心中疑惑,不知他此前遇到了什么,以至于现在这副样子,“子房,你怎么了?”

  “无事。”张良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不必多言,先下死魂牢吧。”

  虽然心下仍然不解,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先下到死魂牢救出卫庄——红莲不再问,在几名侍卫的引导下,与张良一起慢慢地走下死魂牢的台阶。

  白凤隐在暗处,望着与红莲并行的张良,肩头上停着一只小巧的谍翅鸟。他微偏了偏头,鸟儿嫩黄的喙便正对着他的耳朵。

  细细鸟鸣入耳,白凤眸中有惊诧一闪而过,余讶难消。他看着张良清癯的背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场绝命之行之前,那向来顺遂的公子竟遭遇了如此变故。

  他究竟压抑了多大的悲伤,才能平静地与红莲对话,与她面对前路波折凶险?

  众人身影渐渐都隐入了地道口的黑暗里,白凤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因有了韩王的授意,甬道中所有的机关都被关闭,红莲一行畅通无阻。只是她身前身后都跟了大量的侍卫,说是保护,然而监视的意味也很明显。

  白凤跟在红莲与张良后面,不远也不近,如一只在洞穴里蛰伏已久经验老到的蝙蝠,无声无息地跟着她们的脚步。甬道中所有的侍卫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人,白凤一边跟着他们向地道深处潜去,一边默默盘算着如何将这些人尽快解决。

  路途很长,愈到地下寒气愈重。红莲一直端着仪态不快不慢,坦坦荡荡令人生不出疑心,张良也面色凝重,一路不言。同下地道的侍卫起初还抱着戒心,到最后也渐渐地松懈下来。

  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远处隐隐有金属反射的烛火的光,红莲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紧。

  到了!

  众人脚步不停,青铜牢门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线里。随行的侍卫们都提起了气,仿佛注意力都集中起来,明显开始多看红莲的动作。

  红莲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五丈,四丈,三丈她一步步走去,似乎已经可以嗅到青铜锈蚀的气味。她离希望越来越近,也离危险越来越近,心中突然间升起微微的胆怯,不仅是因为未知的前路,也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去见牢门后的那个人。

  那个愿意替她一死的人,她不知该如何重逢。

  终于,众人行至青铜牢门前,停下脚步。

  “公主,请服下此药。”这时,一名侍卫上前。

  “这是什么药?”红莲冷声道。

  “公主习武,王上有令,公主须服下此药才可面见重犯。”那侍卫脸上有些许倨傲,竟是不怎么将红莲放在眼里,“此药服后会封闭内力,公主出去后可向王上索取解药。”

  红莲盯着他,双手不由得攥成了拳。

  封闭内力的药,不正是韩王当初给卫庄下的药么?他害了卫庄还不够,如今又想用这药来控制她?她当初在寝殿中将话说到那个份上仍不够,韩王果然对她还有戒心。

  红莲只觉得一阵阵齿冷,心中不由得冷笑——父王,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若我不服呢?”红莲眸光渐冷。

  “若公主不服此药,那便原路返回吧。”那侍卫语气也强硬,当下便顶了回去。

  韩王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一个小小侍卫都敢顶撞红莲——白凤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这些人就算受命于韩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还真当红莲一介女流无依无靠可以任意欺凌?如此嚣张,当真欺人太甚。

  “好一个返回......”红莲不怒反笑,然而笑意森然令人后背发凉,“我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怎么可能返回!”

  她后退一步,脚跟已抵住了青铜牢门。随即,她将身边张良往旁边一推,同时右手握住腰间链剑猛地一抽——锋利剑齿盘旋着呼啸绽出,割裂地底的沉闷空气如骤然炸开的惊雷。众侍卫一惊,立即拔出随身刀剑——

  白凤神色一凛——就是现在!

  红莲率先发难,白凤在离众人数丈之后,手中成翼白羽激射而出,直刺众侍卫命门。

  这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既然要救卫庄出来,那这些侍卫便绝不能留,为了防备机关他们在甬道中不能轻易下手,但一旦到达卫庄的牢房他们便须立刻解决掉这些韩王的爪牙。

  红莲出手突然,众侍卫反应不及慌忙应对,而白凤的暗袭出其不意当下便解决了数人。链剑虽然锋利迅速,然而甬道狭窄,没有足够的空间供其造势,因而威力大减。只是红莲连番强攻,在逼仄的石壁间极力纠缠,迫得众侍卫不得不尽数与她缠斗,一时顾不得其他。

  而同时,白凤身法变化,位置腾挪,看准时机射出手中羽毛。羽根坚硬如刺,不偏不倚直中命门,侍卫们知道有人在暗处偷袭,然而全部注意力被红莲占去也无法找到那个暗处的人。一时之间,地上已多了数具横尸,纵有人看见了白凤所在,也立即被红莲一剑割喉。

  他们早在定下计划之时也定下了分工,红莲虽然出手强势,然而不过是为了吸引注意,真正一击必杀的,还是暗中的白凤。

  而这时,张良站在红莲身后,在她的掩护下开始解牢门上的机关锁。身后刀剑呼啸仿佛不入耳,张良集中精力,专心又谨慎地转动锁上的转盘。

  三个转盘,分别对应十天干十二地支和五行。这把机关锁每天的密码都不一样,天干地支五行按照天数顺推,六十天一轮,他最起码要知道一天的密码,才能推断出后来。

  只是他那天来死魂牢却被樊监打扰,那侍卫长解锁时他只看到了那天的天干地支之数,而最终不知五行轮到了哪一个。

  前来监视他们的侍卫也不是泛泛之辈,尽管红莲与白凤一明一暗配合默契,仍不能速战速决。张良有心尽快打开牢门,只是五行之数一旦转错,就会立即启动警示机关,到时候韩王得知他们的行动定会派更多亲卫前来。红莲与白凤此时尽可能不惊动外面解决掉这些侍卫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不过一个字,他却不敢下手。


  • 第四十二章

  红莲与白凤虽然人数不敌侍卫的多,然而武功却在他们之上,加之配合灵活默契,一番缠斗下来已解决了不少人。白凤不再隐藏,与红莲前后夹击,效率更快。

  只是张良那里却迟迟没有进展。五行转盘他不敢擅动,一方面是怕惊动了韩王,另一方面也是怕触动了其他机关。先前在紫兰轩千算万算,却唯独忘了这一点,竟是准备还不够充分,以至于此刻才暴露了问题。张良心中暗暗懊恼,却也更加紧张。

  稍有不慎,就会连累红莲和白凤。

  十几名跟进来的侍卫已经被两人解决了大多数,只剩下几人还在负隅顽抗。红莲一直挡在张良身前,保护他不被众侍卫所伤。突然,一人手持长刀暴起,锋利刀刃直直冲着红莲面门劈来——

  红莲也不慌忙,一侧身躲过迎面的刀刃,随即右手一抖链剑已向来者斩去。只是与此同时眼角寒光一闪,竟有另一人向她身后袭去,红莲脑中猛地有弦绷得死紧,当下便醒悟过来这是对方的计——

  声东击西!

  他们此举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而是张良,她下意识一躲避,正好将身后的张良暴露在外!

  白凤也当即明白了情况,掌侧羽刃亮出,跟着身体急速前冲,薄锐利刃直向那侍卫的咽喉而去。红莲一转身,扯住张良的衣服便将他向里一拉,而白凤速度极快须臾即至,眨眼间已到那侍卫眼前。

  红莲反应迅捷,那侍卫扑了个空,已不能伤害张良。但他失了目标,身子一斜,直接向青铜门撞去——

  “机关锁!”张良惊呼。

  那侍卫的身体撞到青铜门的一刹,众人皆听到了转盘被触动的声音。

  天干地支的转盘转至正确位置就会卡住,不再动弹,但五行转盘仍是灵活的。那声音一出,张良当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机关锁声音一响的同时,羽刃也贴住了那侍卫的咽喉。金属摩擦的声音未散,羽刃下已有喉管中新鲜的血液喷出。

  其余人方才已被红莲解决,这个触了机关锁的侍卫是最后一人。

  张良仿佛被一盆冰水浇顶,耳中仍回响着机关锁被触动的那一声响。那侍卫的尸体已软软倒地,露出的机关锁上五行转盘已有了对应的字。

  “红莲,我......”张良艰难地开口。

  只是话未完全出口,甬道中已响起了金属机关启动的咔咔声音。三人皆惊,站在原地,看着甬道四壁,不知又出了什么情况。机关锁的三个转盘飞速转动,快得令人看不清字迹,突然间,又挨个停住,每一个转盘上的字都停在了第一个。

  这时,那个被羽刃割喉,倚在青铜门上已死多时的侍卫,尸体忽然歪了下去。

  尸体向青铜门的方向倒下,幅度越来越大。而随着尸体倚着青铜门越来越歪,机关转动声音渐大,三人神情也越来越惊讶——

  青铜牢门,缓缓打开。

  三人看着缓缓打开的青铜牢门,一时都没缓过神来。

  那最后一名侍卫撞到了五行转盘,他们本以为会功亏一篑,没想到阴差阳错间他们的运气竟如此之好,这一撞居然恰恰使五行转盘转到了正确的位置。

  这般巧合,简直是有神庇佑。

  青铜牢门开,现出了后面一段短短的台阶走廊,不远处就是一个拐角,隐隐可见其后有明灭烛火。甬道中静了片刻,三人似是一时都反应不及牢门已经打开,而怔怔望着牢门许久都没有动作。

  最后,还是张良率先反应过来,望着门口黝黑的过道,试探道,“卫庄兄?”

  周围一片死寂,连壁上灯火燃烧的声音都听不到,张良揪紧了心,听着自己的声音一波波向走廊深处传去。拐角后许久没有人声,三人的心也越提越高,一番计划与冒险如今已禁不起失败,莫非事到临头却被告知变故乍起?

  良久,层层石壁后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话音不高,气息略有虚浮,“你们来了。”

  宛如天籁。

  近半个月不见踪迹,生死不明,而最终得知他身陷囹圄,又百般计划解救诸般艰险,此刻听到他的声音,明白他尚且平安无事,便也算最难得的如愿以偿。

  红莲的心猛地一坠,随即又升起了莫大的欣喜。那声音仿佛瞬间点醒她的世界,让她在阴暗地道里,却似乎看见了光明前路。

  “庄!”她提步,当即便要奔去。

  “别进来!”然而,里面却传出一声厉喝。

  红莲慌忙止步,脸上惊惶不安。

  卫庄这一声喝止来得突然,他们本来打开青铜牢门满怀欣喜正要进去,却又被这三个字生生定住了脚步。

  莫不是里面还有致命机关?白凤暗自忖度,然而像死魂牢这种地方,外面重重机关凶险无比,最底层的牢房反而不会有多危险的设置。何况韩王时常进出,为防误伤,更不会设置什么险恶东西。

  那卫庄此举......白凤望向那一处不能接近的入口,又看了看红莲。

  “红莲留在外面,白凤和子房进来。”不多时,里面又传来了卫庄的声音。这句话明显气力不继,仿佛方才那一声喝止已耗尽了力气。

  红莲一怔,白凤也一怔。他看了红莲一眼,而此时红莲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接,白凤便觉得红莲此时的目光于他有些沉沉。

  他来不及去想红莲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一旁张良已经向入口走去,于是他也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红莲留在原地并不动作,只是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去。

  进了青铜牢门,随后便是一段台阶。台阶又通往更深的底层,拐了几个弯,只是路程也并不算长。张良在前,白凤在后,两人步履谨慎,虽然目力可及尽头处的烛火,却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狭小的石壁空间里充斥着血腥气息,愈往亮光处愈重,这一段甬道尽头光亮大盛大概就是卫庄身处之地,只是这一截路血腥味扑鼻却仿佛走不到尽头。

  终于,两人走至尽头石牢,入目灯火大亮。


  • 第四十三章

  看见卫庄,白凤就明白他为什么不让红莲进来了。

  不是因为这里逼仄,也不是因为有机关埋伏。而是他绝不会让他如此狼狈的样子,被红莲看到。

  无论是当初南宫初遇落花中抱剑清冷独立的少年,还是后来物是人非睥睨群雄孤傲又冷鸷的男子,他在红莲眼中心中,从来都是高贵不可侵、完美得近乎天神一般的人。如此,他此刻全身遍布伤痕血污,内力被封形同庶人,又怎么能让她看到?

  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自尊,而是,太在乎。

  因为在乎,所以容不得丁点的不完美,不允许任何破坏印象的意外。所以无论怎样都要给她看到无恙的一面,不为什么,就是想让她看到而已。

  白凤突然明白,一些潜于本能的东西,是隐藏不住的。

  牢房不大,一个铜盆中还有未熄的炭火,角落里堆着纠缠的锁链。入眼便是一整块石壁,壁上有孔,从中伸出重重铁链,将壁上男子缚得结结实实——而那里也是血腥气最浓之处,男子赤裸上身,血污遍结,依稀可见结痂的伤口,血色密布中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肌体颜色。而他垂着头,长发末端亦有血块粘连,令人不由得想象他曾遭受的酷刑之惨烈。

  白凤看着面前的卫庄,觉得背上泛起寒意——若不是方才听见卫庄开口,他都不能相信,面前的尚且是一个活人。

  而经历如此折磨还能活下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张良却不似白凤一样惊讶,他自今日出现一直看上去都很冷静。不过甫一入眼,他便立即走到卫庄身前,从衣襟里掏出一枚药丸,送至卫庄嘴边让他服下。

  白凤也上前,走到缚着卫庄的铁链前,手侧羽刃便要落下。

  “不必。”余光瞥到白凤举动,卫庄开口。

  白凤动作一停,随即目光便看向卫庄。只是卫庄并不看他,只是闭着眼无声调息,呼吸缓慢。白凤见此,举起的右手也缓缓放下,羽刃隐起,不言不语。

  既然有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才不拦。

  紫女明白卫庄的内力被封后,便交给他们这枚丹药,可解韩王所下的毒。卫庄服下后,闭目不言,不多时,他突然双目一睁,口中猛地咳出一口黑紫淤血。

  血块腥气极重,可见积压丹田已久。

  “庄!你怎么了?”突然,外面红莲声音传来,惊惶更甚。她不得进入,便紧张听着里面的动静,风吹草动都揪着心脏。方才那咳血之声必定被她听到,于是担忧便再也按耐不住。

  卫庄并不答,只是双臂猛地一挣,顿时一股霸道内力向外一震。壁上铁链叮当震动,随即节节断裂,掉落在地,积了一堆细碎环节。

  卫庄双臂得解,仍不出声。他越过张良白凤,从角落里拾起刺锦黑袍,一抖一震,转而披在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才侧身面向甬道入口,淡漠出声——

  “进来吧。”

  甬道口立即传来急促脚步声,不多时红莲奔进来,第一眼便直直向卫庄望去。

  没有她想象中不忍入目的场景,她看见的人,还是一如既往一般孤傲冷峻。她又看白凤张良的神色,亦没有异常,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你没事就好。”许久,红莲低声道。

  喉头似乎哽了很多话,只是都说不出来。寿宴上的毒酒,死魂牢中的苦刑,她都想一一问遍,然而此时见到他,才觉得那些话都是累赘,能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抵得上千言万语。

  卫庄也无声地看她,看她手中链剑上尚没有滴尽的血。

  她杀人了。

  在死魂牢中的这几日,他不知道她在外面究竟遇到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只是方才隔着一扇青铜牢门,他仍可以听见外面甬道中的动静,才发觉她似乎已经可以下致命的毒手,可以对眼前一切六亲不认。

  若不是她出声,他会以为来人是紫女。

  “你的剑。”红莲从层层纱衣中拿出被她隐藏极好的鲨齿,递给卫庄。那是她一早就计划好也隐藏好的,将这把鲨齿带进死魂牢亦是她的任务。

  卫庄顿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鲨齿。右手握住剑柄,仿佛睽违已久,长剑微微出鞘,一瞬间剑刃折出的冷光便刺入了幽邃的双眸。

  久别的骄傲,以及复仇的快感。

  “我们须尽快离开。”沉默中,张良开了口,“现在顺原路返回还来得及,只是地道中的机关在关闭一刻后便会复原,我们须找到中央控制室,关闭死魂牢中所有机关,才能安全离开。”

  “就在这里。”卫庄淡淡道,“不必大费周章,这里就是中央控制室。”

  三人皆是一惊。

  “你们看不出来么?这个地方原本就不是牢房。”卫庄冷冷看向四周石壁,“像我这种等级的囚犯,韩王岂会将我关在普通牢房里,自然,要关在最底层的地方,便是中央控制室。”

  “他不怕你逃出去?”白凤看他。

  “他自信我内力被封,又被铁索缚住,如何能逃?”卫庄突然冷笑一声,抽出鲨齿。随即,他面向那面曾缚着他的石壁,眼中厉光一现,长剑已扬起,纵贯一劈——

  如霹雳炸响,石破天惊。

  碎石纷纷掉落,烟尘弥漫,如雾气遮掩。灰白朦胧中,众人皆隐约看见了那被劈开的石壁后金木手柄林立,另有无数小孔透光。一些手柄受方才剑气催动,略有挪移,外间便立即响起机关变化的金属碰撞声。

  霎那间,众人已反应过来,石壁后就是中央控制室里总控整座死魂牢的所有机关。

  遮掩在眼前的烟尘石粉渐渐消散,众人便清晰地看见了那石壁后的全部机关。一整面墙几乎立满了手柄,每一个手柄下都有一个小孔,一些有光,一些无光。乍一看,密密麻麻,且没有任何标记,尽管明白这些手柄可以控制机关,然而众人一时竟无从下手。

  “这么多哪些是来时地道中的机关?”被眼前景象所惊,红莲怔怔道。


  • 第四十四章

  卫庄不言,手中鲨齿劈落之势未消,而剑光一折复又扬起。逼仄石室中烟尘弥漫未散,鲨齿剑刃仿佛凝结了雷霆万钧之力,在众人尚没有反应过来时,再度横向一斩——

  霹雳突降,惊雷炸裂。

  强大的剑气席卷了整面石壁,密布的手柄如被狂风摧折的草木,飞溅断开,击在四周石壁上炸出零星的碎木。剑光一贯到底,连带着手柄之后的操控机关一并摧毁,整座死魂牢随之猛地震动一下,然后再无动静。

  剑光中,众人皆愕然。

  卫庄毁了这间中央控制室?

  中央控制室被毁,整座死魂牢都会瘫痪,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红莲望着卫庄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从来冷漠内敛,今日为何会用如此霸道的方式?

  那淡漠神色下,只怕藏着谁都看不到的怒气。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的行动也再隐藏不住,片刻后便会被韩王发现。卫庄将鲨齿插回剑鞘,转身,语气冷淡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无关,“走吧。”

  说罢,身形已隐入甬道黑暗中。

  紫女给的解药,见效果然迅速——白凤看着一地碎石,仍可感受到方才两剑的威力。不过须臾,卫庄体内的毒已经被解开,而他能斩出这两剑,也证明他的内力已经恢复。

  只是......

  如斯怒火,他大概不会善罢甘休。

  ......

  死魂牢中所有机关被毁,四人原路返回的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不多时,已到了那个青石板遮掩的地道口。

  外面天色全暗,已经入夜。王宫各处隐隐传来士兵跑动的声音,还有甲胄与兵戈的动静,嘈杂喧嚣一片兵荒马乱,大概是韩王得知死魂牢被破,开始调兵。

  四人走出地道,心中都一紧。

  “你们终于出来了。”紫女就在出口处,她身边还有几个流沙杀手,应是一直等在这里接应他们,“赶快离开,没有时间了。”

  “是韩王发现了么?”张良急道。

  “比那个更严重。”紫女眉头紧皱,“秦军,已经攻破新郑了。”

  “你说什么!”红莲和张良皆惊道。

  紫女脚下不停,带着他们一路向宫门口奔去,“秦军行军极快,自开始进攻之时便直向新郑而来,沿途防守不力,皆被攻破。如今秦军就在新郑城外,正向王宫袭来。”

  一路上不断有黑影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们身边,是流沙的杀手,掩护他们继续向宫门奔去。今夜事大,紫女大概也是调集了流沙在新郑的全部力量,只为他们能在内逼外迫下安然撤离。

  王宫已经大乱,四处都是逃窜的宫人。宫中的禁卫军以及宫外的京畿卫全部被调到城外防守来袭秦军,宫内此时已无人守备以及维持秩序,奔逃的宫人将各殿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平日里等级森严的贵人与奴婢,这一夜都是惶惶的丧家之犬。

  众人行进不歇,途中也看见了宫中的侍卫执戈强行逼退欲出逃的宫人,只是这些侍卫毕竟势单力薄,有的甚至被宫人联合杀死。

  一片大乱,如末日降临。

  突然,卫庄停了脚步。

  “怎么了?”紫女又惊又急。秦军不知何时就会攻进王宫,他们须抓紧一切时间出宫,不能耽误片刻。

  “你们先走,我有事要办。”卫庄平静道,在紫女开口前已经接过话来,“我内力已经恢复,就算秦军攻入王宫,也奈何不了我。”

  “你......”紫女一时竟无言以对。

  而卫庄已不再看她,却是将目光转向红莲,“我当初交给你的竹简,还在吗?”

  “在!”红莲连忙应道,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我今日一直带在身上。”

  “可以了。”卫庄接过竹简,“你们在城外等我,我事情办完,自会出城去寻你们。”

  说罢,径自转身离去。

  “你......”红莲欲追上去,却被扯住胳膊,她蓦地回头一看,是白凤。

  “你帮不了他,还不如保护好你自己。”白凤看着她,神色沉沉如水,“不该你看的事,就不要去看。”

  红莲一怔。

  白凤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她心中也有一个隐隐的预感,只是不敢确认,所以才要追上卫庄问个究竟。而现在白凤拉住她,还说了这样一句话,莫非白凤的预感,同她是一样的?

  未及想,白凤已拉着她,继续跟着紫女向宫门而去。

  宫内四处皆有火光,大概是紫女他们为了制造混乱,而有意焚了几处宫殿。此刻所有宫人忙着保自己性命,也无人去灭火,夜色暗沉中,隐隐可见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卫庄走到韩王寝殿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弥漫的烟气。

  愈演愈烈的火舌,像从地狱冲破而出的业火,焚尽世间所有的离合悲欢尔虞我诈。这座王宫,这个国家,终究不会因他们的任何努力改变既定的命运轨迹,而沉沦于这分崩离析中,消亡成泥。

  他最初不相信这一切会改变,后来因为一个人,他开始相信,开始努力。如今,最终,还是徒劳。

  这也是里面那个人的功劳——卫庄转回头,一步一步,踏上寝殿的台阶。

  剑鞘顶住殿门,略一使力,沉重的殿门便被推开。

  “什么人!”里面立即传来一声厉喝,色厉内荏,又有些许末路的癫狂。

  卫庄并不出声,只是一步步地走进去,身形在夜色暗淡与重重帷幔中逐渐清晰。他的步履并不快,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那人的目光,从乍一看见他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惊恐。

  这种转变,使他有莫名的快感。

  他今夜为复仇而来,为自己,也为了很多人。这一夜秦军攻破韩国国都,从明日开始国将不国,其实乱世倾轧中秦国此举不算过分,只是令人扼腕的另有原因。

  就是眼前这人。

  他会用鲨齿来告诉这位尊位上野心勃勃的人,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

  “你......”韩王看着卫庄,瑟缩了一下。

  空荡大殿,只有他们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殿中死寂,与外间的喧嚣仿若阴阳。

  “他们都在逃命,你却还留在这里。”卫庄依然慢慢地往前走,直至殿中央停下,“你在等什么?”

  “你怎么会出来的!”猛地,韩王指着他大喝一声。

  “你是在等红莲吧,等她从我这里问出苍龙七宿的秘密,就算秦军攻破王宫你也可以绝地反击。”卫庄仍说着自己的话,仿佛没听见韩王的声音。他语气淡漠,似乎也真的只是说话而已。

  “对红莲,红莲......”韩王喃喃道,突然又一惊,“是她放你出来的!”

  随即,韩王倏地站起身来,面有怒色,口齿却不甚清晰,“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铿——

  暴躁的话音,被金铁之声打断,韩王缓慢转头,便看见鲨齿正插在自己脑袋旁边。

  所差毫厘。

  卫庄手中剑鞘已空,而他才堪堪收回手。阶下的男子目光阴鸷,冷厉如鹰,使王座上的人不得不相信,方才掷偏的一剑并非差错,而是那人在极怒之下仍留了他一命。

  “何苦迁怒于她?你并不在意她性命,你不过在意苍龙七宿。”卫庄眼神压迫,语气却还是平缓淡漠,“那由我来给你,不也一样么?”

  他启步,走近王座,离韩王越来越近。终于,他也踏上了那个尊位,与韩王两人之间仅隔数指。

  卫庄在韩王面前抬起右手,手中,一卷竹简。


  • 第四十五章

  韩王看着卫庄手中的竹简,愣怔住了。

  “你为了这个费尽心机,算计了所有人。”卫庄漠然道,“我回到新郑的那一夜,你特意深夜召我,不就是认为这是苍龙七宿的秘密么?”

  卫庄话音未落,韩王已将那竹简一把夺过。而卫庄也由着他,任他迫不及待地把竹简展开,逐字逐句地细细看去。王座旁的蜡烛在一旁壁上投出两人巨大的影子,捧着竹简的影子佝偻似鬼,而一侧负手漠视的影子却似等待吞吃猎物的蛰伏的兽。

  竹简摊开,韩王的眼神越发惊恐,而卫庄的眼神却越发透出一种残忍的愉悦。

  “这是什么!”突然,韩王将竹简狠狠砸在地上,吼道。紧接着,他转身死死盯住卫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这不是苍龙七宿!你骗我!”

  “你识得韩非的字迹,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卫庄的嗓音甚至带了几分慵懒,看韩王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因而竟格外有了几分耐心,“如何,还满意么?”

  韩王嘴唇翕张,脸上渐现死白之色。

  “韩非总想建一个更好的韩国,直到被遣去秦国,仍不放弃。”卫庄转过身去,望着殿外夜色沉沉影影幢幢,仿佛是地府之门大开吞噬人间,“他在秦国牵制嬴政攻韩,另派人送回这卷五蠹,还是希望你能醒悟,加之文臣武将辅佐,使韩国挣得相抗之力。”

  “不过......”卫庄话音渐低,飘渺如叹,“他大概还是失望了。”

  “听见了吗?”殿内安静落针可闻,如另一个俯视人世的天地,旁观着外面的兵荒马乱,“秦军已攻破新郑,即将攻到你的王宫。韩国百年王祚,今夜大概就结束在你手里了。”

  卫庄的声音无悲无喜,置身事外。

  “你追求了这么久的苍龙七宿,非但不能使你称霸,反而让你荒废了国务,成为了秦国开刃的首驱......”卫庄回身,目光微嘲,望着韩王,“韩王,安,你的名字,倒也可以因此被世人牢牢记住了。”

  韩王已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一个众叛亲离的亡国之君,秦国会怎么对待?”低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像最终的宣判,带着尘埃落定的不紧不慢,“不过,看在你是韩非和红莲之父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

  深深插入壁中的鲨齿,被一只棱骨分明的手握住,轻易地拔了出来。冷厉剑光刺的韩王眼睛一闭,随即立刻回了神,他伏在地上猛地反应过来卫庄方才的话意,最后的本能使他拼命向前一扑,只是这一动作终究被鲨齿钉在了寝殿华丽的地毯上——

  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直贯胸背。

  浓稠的血沾染刺金花纹的地毯,重重洇开,又沿阶缓缓流下。被血色覆盖的地方,跪过韩非,跪过红莲,有过不甘,有过绝望。这不曾给人带来丝毫欢喜的地方,如今用鲜血洗刷一遍,虽不能消弭,但大概也可勉强抵消那些被昏聩碾碎的骄傲与雄心。

  “你临死的样子,与姬无夜一模一样。”卫庄淡淡抽回剑,插回剑鞘。

  “你......”韩王费力仰起头,浑浊的眼盯着卫庄,“你手中竹简既然不是苍龙七宿,为何为何还要瞒我至今,还为此遭受牢狱之苦......”

  卫庄动作一顿。

  许久,他慢慢走下台阶,从地上拾起被韩王丢弃的竹简,缓慢而优雅地卷好,又走了回去。

  “我忘了告诉你,”卫庄声音淡淡,“韩非说,他对苍龙七宿并没有钻研透彻,不过也小有收获......他将他知道的东西都隐秘地写进这卷五蠹中,因为天机不可明说,所以需要我自己参悟。”

  韩王眼睛突然睁大,似乎震惊不已。

  “你刚才,亲手扔了它。”卫庄漠漠又添一句。

  已经垂死的脸上骤然出现不甘之色,韩王扯着脖子,似乎喉中有什么东西哽住,却呃呃地说不出来。

  “我并不能参悟这些,所以当初我在死魂牢中说我不知苍龙七宿的秘密,并不是骗你。”殿外已有马蹄兵戈之声,隆隆然分明是秦国的架势,“我刚才也将竹简给了你,是你自己要扔的。”

  “谁都不曾骗过你,只是你谁都不信。”

  回光返照之势已过,韩王眼中光芒渐暗,只是臂膀仍撑着身体要抬头看卫庄手里的那一卷竹简。卫庄也不再说话,只是冷漠看着他,终于,将死的身体力竭一松,彻底软在地上。

他死了。

  烛光一明一暗,映得殿中仿佛有鬼影横行。卫庄垂眸看着地上了无声息的人,闭了闭眼,觉得殿中阴寒似乎也浸彻了他的身体。

  他杀过许多人,却惟独这一次,有了断一切恩仇的疲惫。

  长久寂静,只余一人伫立。流沙聚散,热血难凉,却终究被这决断一剑斩得灰飞烟灭。

  突然,殿门口传来人声。

  “庄......”

  ......

  宫门就在眼前,红莲却猛地止住步伐。

  “停下做什么?赶快出去!”一向冷淡自持的白凤此时也有了焦急之色,见红莲停下直接出言催促。他们已能听到宫外的铁蹄声,不出一刻,秦军就会攻入王宫。

  “庄在死魂牢中受我父王折辱,定不会善罢甘休。”红莲喃喃道,“不行我要回去!”

  “你疯了!”此时紫女也回头呵斥,“你回去能做什么?救你父王还是救卫庄?你觉得你能改变谁的心意?”

  “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任何一人......”那个可怕的字眼,红莲没有说出来,然而在场所有人都懂,“他们都是我在乎的人,我放心不下!”

  “你已同你父王断绝关系,而你本来也是对他失望透顶的。”听了她的话,白凤反而平静下来,“那你现在为何又在乎他性命?”

  “他再昏聩,也是我的父亲......”红莲声音微颤,“他生我养我,此前从未亏欠过我什么,而他如今被替代也好,成为秦国阶下囚也罢......我都不能看着他死。”

  众人不语。

  “你别忘了你父王对卫庄做过什么。”紫女冷声道,“他如今所有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可我还是韩国的公主!就算不为女,仅为臣,我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一国之君被外臣夺了性命!”红莲抬起头,“秦军已经入境,若是王死了......韩国就真的亡了。”

  “罢了。”白凤突然开口道,“你们先去城外,我和红莲回去。”

  “你......”红莲一愣,众人也一愣。

  “宫内混乱,你一人回去不安全。”白凤眉头微皱,并不看红莲,“我护着你回去,到时候就算秦军攻破王宫来不及离开,我也能带着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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