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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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五节
第六十一章
只是白凤眼中也有怒色升腾,不亚于她,未及她开口,白凤已经先一步斥道,“你来干什么!”
赤练被他抢先一顶,语气也不善,冷笑一声,“我怕你在那巨人脚下留不得全尸,来抢个完整尸首!”
“这是我个人恩怨,与你无关。”白凤眸光冰冷语气更冷,“你不要牵涉进来。”
“个人?”赤练反问一句,冷笑更甚,“你过去不是在夜幕就是在流沙,何时能来南疆与这么一个家伙结怨?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你的性命还属于你自己?”
她一字一句,彻骨凌肌,“你的命已经不属于你了,而是属于流沙,无论是生是死,都要过流沙这一关。”
白凤神色眼光未变,却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赤练,看不出情绪来。
隆隆脚步声又向这边而来,那巨人找到白凤身影,竟是又追了过来。白凤一扬眉,朝那巨人凌厉一望,随即身形一动便正对着巨人冲了上去。赤练神色一凛,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白凤轻功见长,然而在这场战斗中却不占上风,他主攻轻灵武功,对付这种皮糙肉厚的力蛮之人却略显吃力。赤练心中暗自琢磨着,跟着白凤的脚步一路奔去——相比之下,她的链剑攻击力度更大,虽不是什么巨力武器,然而若是配合的好,她与白凤击杀这个巨人也未必没有可能。
而白凤眼神决然,竟已动了杀心。
因着过去恩怨,他不想对这巨人下杀手,本想着击退他便足可,却未曾想这人如此执着。更何况还把她也牵扯了进来,若他继续手下留情,只怕后果他承担不起。
他自己怎样都好,然而担了另一个人的性命,便容不得他再肆意恣睢。
既如此白凤眸光如冰——他本就是杀手,有罪或无辜,他都杀过。如今再添一条性命,也无关痛痒。
心意一决,出手便陡然狠辣。
白羽在空中铺展如同阶梯,白凤便踏着羽毛一路直上。因着体型差距,他们不能与这巨人正面硬拼,必须取其要害。而羽毛尖端尖锐如刺,已在白凤指中备好,只待近身,出手便是绞杀。
赤练也迅速跟上,链剑寒光闪烁。
只是愈向前,赤练心中怀疑也更甚——这巨人身上有纹身花纹,乍一看竟有几分眼熟,而随着她不断靠近,这巨人的相貌,也渐渐清晰。
突然,赤练双眼圆睁——
这不是——
白凤杀招已到,眼看着便要血溅当场。赤练心头一急,来不及出手阻挡,便只能遥遥高喊一声,“白凤,且慢!”
白凤一惊,不由得一偏头。
而招式出手无法回转,霎那间长羽离巨人眉心只有分毫之差。尽管如此,白凤还是在半空中极力将身一转,拼在最后一刹收回了手臂,长羽避开眉心划过巨人额头,留下一道血痕。
巨人咆哮痛呼,嘶吼不断,愈加狂躁。
白凤一招击杀不成,立即向后退去。果然,巨人越发狂怒,手掌发疯一般向白凤扇去,几次险些打中。白凤接连躲避,堪堪躲过巨人攻击,而身处密林,轻功也不能自如施展,加之扬尘裂木不断,竟也不能彻底脱身。
躲避间,白凤心中对赤练又愈发恼怒——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来阻止他了?
正想着,巨人拳头袭来,直对准了他的头颅。白凤向后一退,继而一惊——后背贴住了硬物,像是一棵古树,竟无处可退了!
而那比人头颅都大的拳头正迅猛袭来,若挨这么一下,只怕不死也难。
千钧一发之时,突然间一道红影插进来,寒光翻转,将那巨拳挡在面前。紧接着链剑铿然一声与拳头撞上,利齿片片划过,带出血色,尽管拳头仍有下压之势,却也被链剑的攻击削减了许多,不至致人死命了。
而白凤双腿抵住身后树木,伸手扳过身前红衣女子,向斜侧方全力一跃。两人在巨拳之下斜向冲出,连跃几丈,几乎顾不得回头,只一鼓作气冲出去尽可能奔远。
直退数丈之远,才落了地。
压下喘息,白凤冷冷看向身旁赤练,眼神不善。
赤练偏过头,装作看不见。
方才的确是她莽撞了。白凤一击必杀本来胜券在握,结果被她那一喊被迫收手,若非如此白凤也不至于主动化被动只能躲避,更不至于像此刻一般狼狈。
她拿白凤的性命赌了一回,事先还并未通知他。
气氛有些许沉默,沉默中有些许尴尬。
白凤不说话,只用目光一层层地凌迟,而赤练决意不肯对上白凤目光,怕被凌迟。
直到远处巨人突然倒地,如山峦崩摧河川倾倒,一声巨响激起团团尘埃烟雾。满地断木残叶乍看去无比凄惨落败,而那巨人伏在地上再没有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赤练静了静,慢慢走了过去。
将巨人头颅翻过来,露出来脸,赤练细细一看,心中暗叹一口气。
果然是旧人。
白凤也走过来,语气仍如目光一般不善,冷得似能结出冰来,“死了么?”
“没死。”赤练站起身,“我在剑上下了些迷魂麻痹的毒,链剑割破他的手,毒也进了他的血液里,不出片刻,他就会昏睡过去。”
“当真心慈。”白凤冷笑一声,“你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也敢留他一命。”
“我未曾想会置你于险境,算我考虑不周,不过也多谢你留他性命。”赤练转过身,只有声音传出来。
白凤一言不发,眼中仍有冰冷余怒。
“你认识他?”许久,赤练才转过来。
白凤停了片刻,才冷冷开口,“他叫无双鬼,当年新郑城中焰灵姬作乱,他是帮凶。后来事败,姬无夜命墨鸦杀了焰灵姬,命我杀了无双鬼,正待动手之时,突然有贵人谕旨传来,饶了他一命。之后我便不知他下落了,未曾想,还会在南疆遇见他。他仍记得我当初欲取他性命,故而今日一见,便向我寻仇。”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这一回算是破例。
第六十二章
然而,白凤余光看见赤练,却发现她神情十分古怪。
那神情落入白凤眼中,不由得让他也怔了怔。
赤练眼神异样,许久,也开了口,“当初焰灵姬作乱,事败,被姬无夜诛杀。我知道她身边有一个百越蛮人,虽然力大无穷,身体也坚如铠甲,然而却未开化,不通人言,不解人事,也不过是个蛮人而已。所以,我便下谕旨去将军府,留了那蛮人一命,之后便放他回了百越。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遇见他。”
这一回,换白凤神情十分古怪。
两个神情古怪的人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不知是这红尘俗世着实太小,还是冥冥之中有缘分纠缠不休。
许久,白凤才出声,“你救过的人着实不少。”
赤练也干干地移开目光。谁承想,他们竟在相遇之前,就有了交集。
一个是当初欲杀了无双鬼的人,一个是当初救下无双鬼的人,如此两人,本是殊途,如今却是同路。世间缘分轮转,莫过于此。
“那他怎么办?”白凤看向地上的大家伙。此人醒来后势必还要向他攻击,而因着这人与赤练的一层关系他也无法一杀了之,这样下来,他与这无双鬼的恩怨竟是没完没了了。
“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就离开。”赤练望着无双鬼,目光有些奇异的柔软,“他见不着你,没了寻仇的对象,自然会安静下来。而我对他下些昏睡的药,足够让他睡到我们离开了。”
她对这蛮人的印象向来都不错,因而也总不想伤害他。
早在韩宫之时,她便听说过百越有蛮人,身高数丈,皮坚如甲,不通中原教化,却十分忠心护主。只是这些蛮人因着天生的战力,往往全族都被王族征为奴隶,用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尽管如此,却还要被王族鄙夷为茹毛饮血的蛮荒之人,白白牺牲。
当初她得知姬无夜手下有一蛮人,还暗叹这么厉害的人却为那无耻之徒所用,惋惜了许久。故而那时焰灵姬事败,她专门救那蛮人一命,不为别的,单单是不想让这头脑简单一根筋的大家伙为那种人送死。
那时,她尚且还是个心有怜悯多管闲事的人。
而如今赤练慢慢收起链剑,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既然当初救了,又何必现在去杀?反正他们在南疆也待不了多久,权当没看见,放了他罢了。
白凤懒得追究当年事,卫庄大概也不屑于考虑这个当年姬无夜手下的小喽啰。
如此,正好。
赤练正兀自思索着,突然远处一阵喧嚣,打断了思绪。她抬头望去,便看见一大帮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拿枪带棍,神色也不善。
她一怔,不由得与白凤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茫然。
这么一帮人,看上去来者不善。
只是那些人看装束依然还是蜀山的人,想必不会与他们为敌。然而那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乍一看还是令人有些心惊,白凤指尖无声地拈住一枚羽毛,赤练也默默地握住了链剑的柄。
那些人奔至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赶在前面的竟是原先带路的那个蜀女,这倒让赤练有些意外,看那女子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大概是一路急奔过来的。
“你们没事吧?”蜀女先是望了望后面的无双鬼,又挨个把赤练和白凤看了一遍,见他们身上完好,目光又有些惊疑。
“我们没事,”赤练察觉这女子神情变化,心中揣度,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倒是你们......”
她目光往后面那些手持武器的蜀人身上一瞟,怀疑的意味也很明显。
蜀女一愣,紧接着又回头示意人们把武器都放下。
“你别误会,”蜀女终于喘匀了气息,“我们不是冲你们来的,是他——”
她努努下巴,正指着无双鬼的方向。
“那是个百越的蛮人,不知为何会在南疆,我们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了。兴许是我们迁移至此占了他的领地,我们在这里居住后,他就时常来侵犯,有时破坏房屋,有时打伤族人。而他每次来犯,我们便要集中族中所有青壮才能击退,这般情况,已经有数月之久了。”
蜀女大概说明了情况,赤练和白凤也一言不发地听着。
“他这次来袭的是你们住所的方向,我担心他伤了你们,这才带人前来。”蜀女说着,嘴角一咧,笑了一下,“不过看你们已经解决了,这就好。”
赤练默默听完蜀女的话,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无双鬼。没想到,这蛮人与蜀山竟还有些过节,照这般,他还能在这里安稳地过下去么?
“我们无事,回去吧。”白凤淡淡道,收回指中羽毛。
“那蛮人是死了么?”人群中有一男子探出头来看,发现无双鬼许久都没有反应。
“没有,昏迷而已。”赤练应道。
“没死?”那男子大惊,“我还以为你们终于杀了他那趁着他现在不能动作,须赶快杀了......”
剩下一个字,被赤练的目光钉在喉咙里。
看这些蜀人担心他们安危专程赶来,赤练心中原本还有些动容,然而一听到那句话又烟消云散。他们对无双鬼竟是有杀心的,以往碍于无双鬼的强悍他们无法下手,如今看他不能反抗,便蠢蠢欲动。
只怕他们前脚一走,无双鬼后脚便要丧命于此。
“你们想杀了他?”赤练眼神意味深长,慢慢道。
“自然!”那男子并不惧她,“这蛮人留着总是个祸害,以前便害死了我们许多族人,此时不杀他,难道还要留着以后作乱?”
“你们方才说,早在你们来南疆前,他便已经在这里了。”赤练慢悠悠向前一步,“明明是你们侵占了他原本生活的地方,致使他无处可去,如今却要反客为主杀了他”
赤练笑得美艳又危险,“蜀山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你——”那男子被她这一讽,登时眼中便有怒火,握紧了手中武器。
赤练也当即握住链剑剑柄,毫不退让。
“够了!”冲突一触即发之时,突然有人开了口,却是那个蜀女。
她看向赤练,“你说得对,是我们反客为主了。”
赤练眉一挑,不说话。
第六十三章
“可也不能任他危及蜀山全族。”蜀女看着赤练双眼,目光坚定,“我们并不想来南疆,若不是被秦国所迫,我们也不想来这里与这个蛮人争抢地盘。可事实并不能如我们所愿,既然不得已退到这里,便必须要确保全族的安全。这个蛮人频繁骚扰,伤了人事小,只怕长此以往便会招致秦国注意,暴露蜀山。”
气氛寂静,无人出声。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蜀女垂下目光,“这样做的确有违道义,却不得不为。我族公主流落在外寻求力量复国,我们必须成为她身后的力量,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在那之前,我们的力量不能暴露,不能折损,否则公主在外面的所有辛苦,就白费了......”
一番话听完,赤练还是不言不语。
她也明白,蜀女的话不无道理。
换做是她,杀一个陌生的蛮人就能保全全族的性命,她丝毫犹豫都不会有。所谓道义在性命面前什么都不是,尤其逢此乱世,嘴上说着人命关天,实际上任谁都会掂量性命。孰轻孰重,势必要做一个残酷的决定。
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评判蜀山?若非她曾识得无双鬼,当初白凤下杀手的时候她也不会阻拦,她也是漠视人命的人,还不如面前的蜀山众人。
只是......
眼前众人想保护他们的族人,她也想保护她的故人。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呐。
......
归程的路上,白凤还是不见踪影。
然而路上的人却多了一个。小山一般的人每走一步都是一下地动山摇,而他走一步,赤练便须走四五步才能跟上,故而他走得极慢,默默地跟住了赤练的步伐。
卫庄走在前面,并未回头,似乎也无谓身后多了一个人。
赤练暗暗观察了好几次卫庄的神情,开始还有些不安,后来也就坦然。毕竟他们当初来的时候也没打算再多带一个人回去,故而她将那个想法说给卫庄听的时候,心中多少还有些忐忑。
结果卫庄也只说了一句“他是你救下的人,他的去留生死,由你决定。”
大概是真的无所谓吧......赤练一路忖度着,以卫庄的性情,比他弱的他向来不放在眼里。至于曾是姬无夜的手下这一点......赤练又很快放了心,论这个,白凤不也好好的么?
卫庄为人没那么小气,应该不会介意这些。
她抬头看着无双鬼,声音不大,“以后不许再找白凤寻仇,更不许惹卫庄大人生气,否则就把你赶回来,懂了么?”
无双鬼点点头。
声音不大,应该堪堪能传进卫庄耳朵里,至于神出鬼没的白凤,大概也能知道。这样一来,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消弭无双鬼的威胁,将他留在流沙了。
赤练瞥了一眼身后的大家伙,暗想她为了这蛮人还真是殚精竭虑。
南疆已容不得无双鬼,若不想让他死,就只能带走他。
蜀山有蜀山的难处,赤练也不想逼他们和无双鬼相处,秦国近期一直在南疆附近搜寻出逃蜀人,万一真的因为无双鬼闹出的动静使那些蜀山遗民被秦国发现,她也过意不去。
所以她便想,让无双鬼加入流沙吧。
这蛮人不会说话,却听得懂人言,那日他醒后第一眼便看见了赤练。之后赤练同他说了很多,他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赤练说要带他走,他才发出了一些模糊的声音。
看来,他自己也不想留在那里。
他是百越的人,不知为何才到了南疆,赤练当初自打救下他后也没再关注他的下落,自然也无从得知那个原因。但无论如何,赤练都看得出来他不愿留在异乡,不愿与蜀山争斗,既然如此,那么带他出来,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至于以后,赤练也不去多想,未来变数不定,她也不知道会如何。只是把现在过好,于她而言,已经是难得了。
她也不知道,在她之后,白凤也见过无双鬼。
白凤话不多,只是淡淡的一句,“那是韩国红莲公主,你大概还记得她。”
无双鬼本来躁怒,听完这句话后,意外地安静了下来。他当然记得,眼前白衣人当初险些要了他的命,那生死一刻,是一道突来的谕旨让他停了手。之后,这白衣人面有不愉,只冷笑着嘲讽了一句,“那劳什子红莲公主,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大概是危及了性命吧,无双鬼对那天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都记得格外清楚。他不但记牢了白凤的相貌含恨在心,同样也记住那个红莲公主,那个从未见过的公主,救了他的命。
然后,时隔多年,他又遇到了那个白衣人。然后,白衣人告诉他,那个在蜀山手中护了他周全的美艳女子,正是当年的红莲公主。
他不知道公主为何会与这个人走在一起,但他明白,公主的话,他不能违逆。
南疆几乎与世隔绝,中原的事他无从得知,也不明白那两人之间的种种变故。幸而他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这个世道,能体面地活下来,本来就不易。
赤练一步步走着,不快也不慢,只是恰到好处地缀在卫庄身后。
一条细蛇顺着她的手臂盘旋直上,颜色鲜艳,尖牙毒利。冰冷黏腻的生物在手臂上游走,蛇信嘶嘶作响,不时滴下透明的液体,又沿着白皙皮肤滑出淡淡的痕迹。偶有几滴蛇液溅落草丛,地上蜿蜒的藤蔓触之即腐,草木皆枯。
赤练仿佛不觉,只用手指随意拂去,液体流过的肌肤依旧完好,仿若无害。
无双鬼跟在她后面,看在眼里,在走过相同的地方时,他还是小心地避了避。
那是青鳞火焰蛇,他曾见过一次。被这蛇咬过的人,半刻钟不到,便全身腐化,连骨头都消蚀,仿佛被烈火灼烧。七尺的汉子,最终硬生生缩成了一尺不到的黑炭,筋骨都纠结在一起,辨不出人形。
公主莫不是有神通?这天下至毒的蛇液,对她竟一点作用都没有。
头顶枝叶渐渐稀疏,阳光愈发多地照射下来。无双鬼望了一眼久未见过的天空,突然觉得心中通达,身后是幽邃阴暗的南疆,而眼前,是茫茫辽阔的中原。
仿佛新的命运。
第六十四章
赵国,邯郸。
车马如流水,轧轧流过,浸染十里长街。灯火辉映,映夜空如昼,彩光明灭,一夜鱼龙舞。
锦衣拂过青石地面,精致刺绣便在暗处现出一霎的光。环佩相击,衣鬓暗香,金玉包裹着玲珑躯体,引车马停驻,一掷千金。
仿佛浮华喧嚣,盛世烟云。
邯郸,挽仙坊。
仙人可挽,留于凡尘。故而一切都要贵不可言,异于尘世,人入其中,如遇九天仙境。仿佛一夜销魂,便脱胎换骨。
事实上,能在挽仙坊过的一夜的,的确与凡夫俗子都不同了。
燕国妃雪阁,韩国紫兰轩,齐国醉梦楼,赵国挽仙坊。七国之中最为盛名的四处风月地,早已脱离了一般意义上的风月,而成了秘不可言的贵地。其中女子较王室千金更优雅有礼,而能进得其间的男子,也须比王孙更加尊贵。
坊间流传,明着拦人的,那是赵王宫;暗着拦人的,那是挽仙坊。
灯火通明,夜夜笙歌,在远离边境的赵国都城,似乎也只有这么一块地方能不受强秦威胁。
只可惜啊......却太平不了多久了。红衣女子倚着栏杆,在楼上透过窗棂望着楼下川流的王公贵族。这些人若说他们脆弱,明明秦大军压境还有心思饮酒作乐;然而若说他们坚强明明只消她手指那么一弹,明早邯郸便要大乱了。
就这么望着这些人熙熙攘攘,倒的确有几分乐趣。
赤练右手支着下颌,左手闲闲拿过一支簪子,挑了挑身旁香炉里的香。
不远处檀木雕花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
来人脚步很轻,似受过专门的训导,故学会了不去惊扰别人。长裙曳地如水纹荡漾,细润无声,一波波流到赤练身边,而赤练闲闲收回簪子,并不回头。
锦衣女子停在她身后几步处,也不出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比以往晚了两个时辰,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赤练仍背对着她,似并不在意那冷漠目光,左手将簪子向后一甩,正掷在那女子脚边。
簪子落地便断成两截,簪体中空,滚出一枚药丸。
女子顿了顿,许久,还是弯腰将那药丸拾起,放入口中。
“越国有美人,名西施。传说其容貌无双,只可惜却有心疾,尽管美中不足,然而西子捧心,我见犹怜,反而为其添了几分柔弱之美。”赤练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她,“你虽容貌不及西施,不过有了西施毒的助力,毒发时全身皆有蚁噬之痛,想必柔弱之态,便可更胜一筹了。”
红衣女子姿态万千,缓缓走过去,“这是你今晚迟到的理由吗......明砚?”
被称作明砚的女子眼中有锐利眸光动了动,只是翻滚几下,又平息下去。最终只是仍然目光冷冷,无波无澜地看着赤练罢了。
居然还是没有反应啊......赤练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不由得默默琢磨。如此喜怒不形于色,莫非也是花魁的涵养?
“你究竟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明砚看着眼前艳丽逼人的女子,背上总有寒意,语气也愈发不善。
“等做完我要做的事,我自然会离开。”赤练双臂环在胸前,笑得温柔又无害。
明砚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那眼瞳深处仿佛有勾魂的鬼魅,定了定神,神智才又清明了些。这女子半个月前突然造访挽仙坊,没有惊动任何人,而单单只找上了她——她说她叫赤练,从那一天起,就是她的远房表妹了。
平白无故突然来了一个送上门的表妹,明砚只觉得荒唐,自然是不能答应的。结果这叫赤练的女子走得倒也干脆,然而她走后十二个时辰,明砚便突发地全身剧痛难忍,动弹不得。此时赤练又出现在她面前,问她,现在能答应了么?
便是傻子当下也该明白了——明砚应下,赤练便给了她一枚药丸,服下,痛苦立消。
此后这莫名其妙的表妹便堂而皇之地入驻了挽仙坊,名义上,她是明砚的远房表妹,因家乡兵祸才来投奔挽仙坊的姐姐。而有了明砚的提携,不出半月,邯郸贵族便得知挽仙坊新来了一位美人,名叫赤练。
尤其是,这美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尽管整个邯郸无人得知美人相貌如何,然而那是挽仙坊花魁明砚的表妹,自然是绝色了。
赤练思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么个名头方便行事了。
毕竟,她要做的事也不是一般的事。
一个月前,一顶精致软轿停在鬼谷外,轿中人指明了是来拜访流沙。当时他们也颇为惊异,毕竟世人皆知鬼谷是纵横弟子所在,然而清楚这地方此时已被流沙鸠占鹊巢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的。
待到进了谷,赤练才明白那果然不是普通人。
现如今赵国是赵王迁当政,总的来说不算有多英明,也不算昏聩,守成而已。只不过遇上秦国步步蚕食,这般守成便多了几分懦弱的意味。
而赵国太子赵及,偏偏也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终日与宠臣郭开厮混在一起,不学文不习武,倒是对邯郸的烟柳巷弄一清二楚。赵及已被立为太子,待赵王迁一薨逝,这王位便稳稳的是他的囊中之物。而这位太子登基后赵国的光景......纵然赤练不甚关心赵国存亡,也觉得赵国有这么个太子着实作孽不小。
可巧来的这个人,便是来要赵及的命的。
这些年来赵国已有不少边境城镇成了秦国的属地,尽管未动重兵,然而秦国吞并之意已十分明显。若能有个明主,秦赵或许还有一抗之力,然而若是赵及即位,赵国便当真是毫无希望了。故而来人便委托流沙,暗杀赵及,但凡换个太子,赵国兴许也能换个命运。
这人便是赵王迁的兄长,赵嘉。
王室倾轧,同族操戈,赤练也不是没有见过。然而这种为了一国将来而托人暗杀侄子的赤练突然觉得,有点意思。
何况,赵嘉承诺的报酬十分可观,流沙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如今的流沙与当初韩非初创时已截然不同,当年的流沙充其量也只是与夜幕差不多的组织,尽管网罗杀手,却也不过是韩非一人的助力罢了。论起来,更像是韩非的门客,仅局限于韩国一地,或者说,仅局限于新郑一城。
而如今,流沙吸纳了韩国旧地更多的流亡力量,势力日趋见长。至于流沙要做的事,也从辅助韩非一人,变成了刺探与暗杀——只要出得起足够的价码,无论是鬼谷的弟子,抑或是旧时韩国声名赫赫的禁卫军高手皆可差遣。
故而无论是宫围秘事,还是王族的项上头颅,但凡流沙出手,绝无差错。若说几年前七国中人谈起流沙,最多只有少数人能想起那是韩国公子韩非个人的势力的话,那么如今再提起流沙,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个声名鹊起的杀手团。
赤练站在窗边,遥遥看着远处铜镜里自己这一身艳丽的装束,突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背道而驰,反而继续存在了下来。
明砚服了今天的解药,自不想再与她相对,早就径自离开了。赤练留在偌大的房间里,打量着这豪华奢侈的挽仙坊,只觉得造化果然弄人。
韩非已殁,流沙即便不被击溃,然而却也不知前路究竟应该做什么。也就是那时,卫庄说,流沙不得不做一些别的事了。
至于什么是别的事,赤练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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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篇开始啦~
原创情节原创人物,希望大家喜欢~
第六十五章
流沙从韩非的流沙,变成了卫庄的流沙。韩非的流沙是以刑止刑、除奸惩恶的国之重器,卫庄的流沙,就仅仅是一个拿钱杀人的杀手团而已。
明明是堕落,可是不堕落,就无法存活。
斯人已逝,国之不国,原来的流沙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可是流沙不能消失,无论以怎样的形式苟延残喘,都不能消失——卫庄说,流沙是韩非的心血,韩非壮志一日未成,流沙一日不散。
即使从云端落到了沟渠,即使浑身都是污泥,也要坚决地存在下去。哪怕韩非身死,也会有人带着韩非的志向继续走下去,所以流沙不能散——所以流沙成为了七国之内最为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用天下暗影中最窃窃不能言的欲望与贪婪,支撑着继续行走在苍茫之中。
这是他们所有人,向死而生的归宿。
六国贵族,渐渐也听闻了流沙的名号,毕竟首领属纵横一门,其手下又多为韩国高手......这一个在秦国野心下如何都不肯消亡的组织,终于也做起了见不得光的勾当,各国王孙乐得利用这么一个连属国都灭亡的杀手团,不必顾虑诸侯角力,又可以顺遂地除去眼中钉。
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回进来的不是明砚,却是一个满身珠翠的妇人。
赤练偏了偏头,眼角便望见了那妇人。相比明砚,赤练对这妇人还是客气的多,虽不曾迎上去,脸上笑得却越发灿烂。
“赤练姑娘,”那妇人称呼道,似乎还是有几分生疏,只是表情却仍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在挽仙坊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劳月姬挂念,我本就是为避战祸才来邯郸投奔姐姐,有容身之处已是万幸,岂敢挑拣?”红衣女子看上去十分温顺乖巧,言笑晏晏,当真像个良家女子。
月姬也笑盈盈地看着赤练,两人间一派和睦景象。月姬虽已是妇人,然而容貌并不现衰颓之色,肤滑如脂,并不亚于挽仙坊里其他女子。而她举手投足明明又沾染了岁月的霜色,较之那些年轻女子更显睿智成熟。赤练不过与其见过寥寥数面,心中却觉得,她远比明砚更适合当挽仙坊的花魁。
自然也比明砚更难对付。但凡能在这种风月之地如鱼得水八面玲珑的,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阿紫就是她见过的最典型的前车之鉴。
“姑娘如何打算以后?”月姬状似随意,笑容不变,“这挽仙坊鱼龙混杂,艳名在外,只怕还是不合姑娘的心意。”
赤练明白,这是讽她不肯待客了。
她对外说的是来投奔身为花魁的姐姐,话是投奔,实际上也有委身挽仙坊的意思。而月姬几次旁敲侧击试探她是否有留在挽仙坊的意愿,她也并未明确拒绝,半推半就也有应允之意。在此期间,明砚在她的授意下有意宣扬了她的存在,致使赤练的名声已多为邯郸贵族所知,她成为挽仙坊的新人,看上去已是确凿的事了。
然而赤练却迟迟不肯露面,几乎全邯郸都知道挽仙坊新来一个赤练,只是全邯郸皆未见过赤练本人。这已经半月有余,若说吊胃口,这胃口吊得也太久了。
风尘女子,若是故作清高还能让人觉得有几分韵味,只是清高太过却也无趣。月姬这些日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就是为了从她身上大赚一笔,若真把她塑造成个遥不可及的人物,便是亏本了。
“明砚姐姐说,既然我来了邯郸,她便不能亏待了我。”赤练露出几分赧色,“姐姐说,她必要为我物色一位良人,纵使身在挽仙坊,也须时时挂念着。若是命途顺遂,也可入贵门为妾,总好过在众人逢迎中,白白耗走了光阴。”
她眼角眉梢都是小女儿情态,仿佛真的以为进了挽仙坊,还能独善其身。
月姬也安静看她,眼中意味不明。
“既然是明砚的意思,那便随她吧。”许久,月姬复又笑道,“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你找一个好的归宿,于她也是件善事。”
赤练不言,只是低头浅笑。
“夜色已深,歇息吧。”月姬盈盈转身,向门口走去。赤练上前几步,送她出了房门,道了谢,才将房门关上。
临了,又合上了门闩。
这个月姬,当真与明砚不同——赤练走回窗前,心中暗道。
赵嘉造访鬼谷时,恰好白凤等人皆有事在身,没时间接这项活计。而区区一个赵国王孙,自然也不配让卫庄亲自出手,故而赤练便接了这事,没过几日便动身到了邯郸。
等到了邯郸,她才明白,刺杀一国太子,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且不论赵王宫重重守卫,仅是赵及出行,身边便有无数高手护驾。赵王几乎将宫中最好的护卫都配给了宝贝儿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赤练只能在极远的地方观察赵王宫的情况,即使如此还险些被发现了身形。
若是去刺杀赵王迁,大概还能简单一点。
赤练在赵王宫附近留了几天,遍寻破绽而不得,终于明白想潜入王宫刺杀赵及是痴心妄想。既如此,不能直接在王宫中杀了赵及,就只能等赵及出宫了。
所幸,邯郸之中还有一个赵及十分青睐的地方——挽仙坊。
赵国最有名气的销金窟,赵及自然是常客。而太子造访,自然也须最好的姑娘招待——整个挽仙坊,只有花魁明砚得以服侍太子,两人相处时,每次都要驱散闲杂人等。纵使挽仙坊美人众多,能长久服侍赵及的还是只有明砚一人,挽仙坊中早有传言,明砚是要被太子娶进宫中的。
明砚欣喜,月姬乐意,赤练也十分满意。
明砚这个姑娘,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用来刺杀赵及的桥梁。
尽管如此,却不能心急,挽仙坊虽在宫外,只是太子造访,守卫并不亚于王宫。她计划要用足够的时间,消磨这些人对新人的戒心,当她的存在被视作理所当然时,也就是赵及活到头的时候。
挽仙坊的赤练——这名头,还要顶到什么时候呢?
临窗的街道上,一驾暗色鎏金的马车无声无息地驶来,随着马车行进,几条暗影也窜至挽仙坊各处。门口小厮不言不语,只是神情更加卑恭,早早地躬下了身。
马车停下,一人缓缓走出,衣饰锦绣,兜帽遮面。
不多时,明砚也从门口走出,迎了上去。
第六十六章
赤练望着那景象浅笑,如看瓮中之鳖。
那是她的猎物——她已视而不见了多次。她任由赵及在这半个月里多次光临挽仙坊,任由明砚与赵及仍两人相对,而她不闻不问,如同并不在意太子的到来。
仿佛,也并没有野心,与那位表姐争太子的宠爱。
数次放过,数次观察。赵及已隐约从明砚口中得知了赤练的存在,只是他不要求,赤练也不与他见面。轻易得到的都不会太稀罕,赵及不说见她,那是胃口还没有吊足。
而她也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等,为赵及慢慢地耗下去。
至于这半月时间,她认清了赵及的相貌,摸透了那些太子守卫分布的位置,探明了挽仙坊的每一处楼梯每一扇门——偌大的挽仙坊,布局与人,但凡赤练闭上眼,都成形在胸。
这是她为赵及的死架设的最充分的铺垫。
如今天下皆知流沙之名,天下都防着流沙暗中一刀。换做流沙其他人来,或的确对赵及束手无策,然而她不同。
她不是流沙。
她是流沙的核心——逆流沙。
......
转眼又数日过去,仿佛弹指。
挽仙坊依旧宾客盈门,夜夜笙歌;明砚依旧每隔十二个时辰便来向她索一次解药,眉眼冰冷,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月姬也常常来看望她,依旧明里暗里地示意她该露面了。
赤练对这些都不在意,她在琢磨别的事情。
她如今有控蛇之术,托这些无孔不入的生灵的福,她很快就掌握了整座挽仙坊的秘道暗巷所在。
只不过还有一处例外——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便在明砚的房间里。明砚房间里还有一处极隐秘的秘道,入口以铜汁浇铸,严丝合缝。纵然赤练手下有细如小指的小蛇,也无法钻入。
这倒有些意思了......
时辰刚到酉时,天色渐暗,但挽仙坊也并未正式开始纳客,正是两相交接人心浮动的时候。坊中小厮男女已开始忙碌,而此时并没有多少人登门,恰是挽仙坊最为空虚的时候。赤练整了整衣饰发鬓,端端然走出房间。
过路仆役皆向她道一声好,赤练也微微一应。
她一路径自走到明砚房间,大方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挽仙坊中的人都知道她和明砚是姐妹,平日在人前也十分亲昵,故而并未有人怀疑她的意图。而赤练也是光明磊落的样子,更不让人起疑。
她合上房门,一条小蛇从她臂上游下,盘在门缝处。
明砚并不在房间里,她被一位王孙召进府中歌舞,怕是入夜都回不来。赤练放心地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打量着整个房间的布置——那掩在榻下的秘道,不知启动的机关,会在哪里。
细蛇从四面涌入,嘶嘶地爬进房间,很快就盘踞了整个地面。赤练安然站立,不多时,群蛇开始爬上桌柜,钻入床褥,甚至在房梁上游走。
粘腻的生物并未有什么声响,只是群相蠕动的样子终究令人看了汗毛竖起。明砚的房间被检查得彻彻底底,蛇群连缝隙都不放过,一一游走,盘旋几圈,便攀上赤练的手臂。
数条细蛇从手臂攀至脖颈,尖牙寒利,蛇信鲜红,吞吐不断。
“我还以为有多隐蔽,也不过如此。”片刻后,赤练一笑,悠悠走到床榻前。蛇群已散去,而榻上被褥整齐,没有丝毫凌乱,赤练打量了半晌,还是从一旁拿来了一根白日里用作支撑窗户的木棍。
随后,她躬身,用木棍抵住了榻上的枕头。
她手上微微使力,枕头却纹丝未动,赤练心下了然,又加了几分力——枕头略有移转,与此同时,墙壁发出一声轻响,缩进半寸,露出一条缝隙。缝隙后一片黑暗看不甚清,却已有冷风吹了进来。
赤练唇角轻笑,手臂已运起内力。木棍抵着枕头转下,而墙壁咔咔连响,缝隙愈加扩大。转动中,有牛毛细针从四面八方飞出,连连钉在木棍上。
赤练并不理会,直将那枕头一口气转到了头。
墙壁全部缩进,露出其后狭长黑暗的地道。甬道没有光源,黑漆漆看不见尽头,而其中不时有风灌出,吹在赤练脸上,颇有凉意。
赤练站定半晌,许久,才看了一眼手中木棍。棍上已被钉住许多细针,赤练拔下一根,仔细瞧了瞧——针上有物,不是毒药,而是麻药。她如今的身体百毒不侵,只是麻药并不算毒药,她对这种东西还是束手无策的。
所幸方才多了个心眼,才没有中招。
而她望了望眼前黝黑的地道,停了停,还是走了进去。
甬道里阴冷潮湿,却意外地不是很长,赤练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步数,竟走了不到百步,便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她也微微惊讶,这么短的距离,恐怕还未出挽仙坊。
一般地道多作临危逃生之用,越长越好,像这么短的地道,赤练实在也想不明白能用来做什么。莫不是,这条地道本就不是逃生所用,明砚房间的地道,是通着某个密室的?
正想着,面前已经没有路了。
壁上有机关,想必可以打开面前地道的出口。甬道狭窄,应不会再有大型机关,赤练想了想,屏息静气,按下了机关。
她已做好准备,眼前会出现一个房间。
然而,眼前石壁扩出缝隙,越来越大,竟漏进了天光与新鲜的空气。赤练一怔,在缝隙中看甬道外的情况——竟然真的通到了室外,日光照进甬道有些刺眼,却明明白白地证明这是地面之上。
待到出口大开,赤练走了出去,环顾四周,果然还是挽仙坊附近。
确切说,这只是挽仙坊后的一处窄巷,紧邻着挽仙坊的后墙。赤练原先来过这个地方,只是这窄巷太不起眼,行人又少,她便不甚在意。谁成想,这个地方竟直通着明砚的房间,出入口还被极隐蔽地保护起来。
赤练在巷子前后左右走动着,细细检查,竟也没有再发现什么机关。这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巷子,除了连着明砚的房间,也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然而连着明砚的房间,就是它最可疑的地方。
她本以为明砚不过是个花魁,现在看来,大概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常人在自己房间修建秘道已经有蹊跷,何况明砚的地道不远不近,若说逃离之用,未免太短,尚未出了挽仙坊的范围。但若说不用于逃生,平白无故的,修秘道做什么?
她似乎还找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第六十七章
赤练突生直觉,此地不可久留,她今日到这里,恐怕就是撞破了明砚的某些秘密。
她本欲用西施毒控制住明砚,只要刺杀赵及成功,她也懒得去伤明砚性命。然而事到如今,明砚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个挽仙坊艳名远扬的花魁,实际上恐怕远非她能用西施毒控制住这么简单。
正想着,脑后已有破风之声。
赤练猛地一闪身,数枚飞刀已擦着眼前飞过,钉在墙上。而她这一退并未退出飞刀的范围,未及她反应,又是数枚暗器袭来,赤练接连闪身,才堪堪避开。
躲避间,赤练向暗器来袭方向看去,只见几个人头戴斗笠,黑纱遮面,隐在窄巷墙头。
竟然早有准备——赤练背上不由得渗出冷汗,闪避动作未停,心下也在急速考量。这些人可是与明砚一起的?看他们的样子,竟是早已埋伏在这里,只要有人出现在窄巷中,便立即出手截杀。
不又不能确定。邯郸鱼龙混杂,多方势力纠缠,纵然明砚如今已经可疑,却也不能肯定这些人就与她有关。万一是其他某人的势力,她贸然应对,反而会暴露了自己。
她现今的身份还是挽仙坊的姑娘,表面上还是个弱女子,一旦暴露了她会武功,恐怕又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是明砚的人,抑或不是?目标是她,抑或不是她?赤练不明白自己今日究竟是误入了这些人的罟,还是本就是他们下手的目标,自然也无从决定究竟是动用武功此时保全性命,还是将这不会武功的风尘女子扮演到底。
而对方此时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巷子狭窄,赤练能躲避的地方十分有限,她旋转腾挪,身周的墙壁上也被扎满了各种暗器。她眼角余光望向墙头,那些黑衣人已动了身,大概是仅用暗器杀不了她,便要亲自动手。
罢了!
赤练一咬牙,一把掀下身上厚重曳长的外袍,露出里面轻便长裙。长裙腰间,缠着锋利链剑,她右手握上剑柄用力一抽,剑齿旋出,黑衣人方近了她身,便被链剑逼退。
——管不得那么多了,这些人下手狠辣,分明是要取她性命。她若继续顾虑,莫说身份暴露与否,今日且连命都要搭在这里!何况,她先前能避开那些暗器也足以让人看出她有武功,何必此时又装作不能回手,惺惺作态?
如此一想,赤练干脆前进几步,以攻为守,先行下了狠手。
黑衣人未料到赤练会突然反守为攻,反应不及,被连连逼退。赤练一边应对,一边不动声色地接近秘道出口,那出口仍然开着,只要她能进去,关闭机关,这些人便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她。至于以后,她也来不及多想,此刻最重要的,是先保住性命。
所幸她时时警戒,随身带着链剑,方能应对。只是她这次未及想会遇袭,身上并未带着剧毒,而对方人多势众有十数个,单凭链剑,终是吃力。
而黑衣人渐渐看出她力竭,有意缠斗,复又占了上风。赤练应对多时,气力早已不继,拼着最后一把力气接近秘道出口,然而堪堪靠近几分,又有黑衣人上前将她逼退。
这些人,居然也看出了她的意图——赤练暗暗喘息,心下渐冷。这帮来历不明的人,非但合而攻击,还封死了她的退路,看来是有意将她斩杀在这里。十几个人对她一人,所谓胜算,赤练自己都觉得可以微薄不计。
莫不是,今天真要将命留在这里?
这念头方一出来,赤练又觉得可笑——她是堂堂逆流沙的杀手,舍弃了那么多才活了下来。今天若是被一群无名小卒杀了,她在黄泉之下都觉得丢脸。
这种藏头露尾的家伙,还不配杀她。
这些人配合十分默契,一人持剑朝她面门劈来,必有一人在她身后执刀横斩;此外,另有两人在她左右封住双手活动空间,还有一人掷锁链制住她双腿——如斯合作,让赤练见惯了杀戮也不由得心惊,流沙杀手习惯单打独斗,像这样多人如一人联手制敌的对手,恰恰是流沙的天敌。
若换了流沙旁人,仅此时这一招,也足以送了命了。
可惜了,她不是旁人,这一招本来必死,到她这里,却成了机会。
链剑扬起,不是刺向对方,却是指向自己。众黑衣人皆一愣,看赤练的架势像是要自尽,合围的动作不由得一停。而赤练右手执剑,左手却握住了剑柄处的剑齿,她右手握着剑柄一抽,链剑的剑齿便在她左手的手心里一片片划过。
锋利齿刃割破掌心细嫩皮肉,抽出的每一片剑齿,都沾上了她掌心鲜红的血。
疼痛仿若无物,与性命之危比起来,一切次要的东西都被麻痹。赤练眉心一皱,然而右手抽出动作未停,链剑仍然在左手手心里快速划过,她清晰可察左手的皮肉翻卷,只是她不能不狠,若用力稍轻,剑刃便沾不到血了。
一片片锋刃割过仿佛很慢,然而整柄剑抽出分明又很快,也不过是片刻的时间,链剑上已沾满血迹。赤练诡秘一笑,右手大开大合横向一斩,软剑便盘旋呼啸着一圈圈飞出。
谁赢谁输,尚未可知呢。
黑衣人为了缚住她,皆近了她的身。方才打斗时这帮人相当灵敏,链剑根本刺不到分毫,而此时,最近的一个人,离她不过半臂远而已。
不多一丝,不少一毫,赤练默默计算半晌,等得就是这一刻。
赤练突然发难,黑衣人始料未及,而链剑飞出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避开——尽管黑衣人全部急速后退,然而链剑的剑齿还是割破了每个人的皮肤,或在胸腹或在手腿,伤得不深,只是也已经刺破皮肉了。
逼退众人,赤练慢慢站直身子,看着沾上自己血液的链剑又割破了每个人的皮肤,笑意愈发艳丽。
“困兽犹斗。”一个黑衣人看了一眼自己伤口,发觉并不深,便嗤笑一声。
“若是濒死,这一斗却未必是徒劳。”血顺着赤练左手流下,她却仿佛并不在意,反而炫耀般向他们摊开掌心,“现在,轮到你们困兽犹斗了。”
红衣女子,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脸上还有如意的笑众黑衣人看着她,都觉得有几分诡异。
尽管不知赤练用意如何,众黑衣人却直觉不能再与她缠斗下去,须速战速决。众人停了片刻,又列起阵型向赤练攻去。
赤练握紧链剑,全身紧绷。
突然,空气被刺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尖锐又急促。黑衣人刚刚聚拢,察觉此声又迅速四散避开,赤练也一惊,立即扬起链剑一围。几乎是同时,链剑上叮叮当当声不断,明显是有暗器击在了剑上。
对方来了援兵?赤练心中一凉。
第六十八章
随即,赤练连忙往地上一望,只是落在地上的并非是什么金属暗器,不过是一地白色羽毛。
羽毛?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只是来不及细想便听到一片低声痛呼,赤练向远处黑衣人望去,便见每人身周大穴上都刺着一根白色羽毛,已有了血色。
登时,她心下便了然了。
面前无人,她便回了头。身后,一人立在窄巷的高墙上,衣袂飘飞,仿佛要乘风归去。
赤练有些怔忪,在这个地方,她未曾想能遇见他。
远处的人容貌俊秀,眸光却清冷,遥遥地望上一眼,便如沾染了秋冬的湖水,慢慢地彻了骨。他肩上羽饰随风微动,衣着上却有繁复纹路,仿佛九天之上的凤鸟,华贵不可言又不属尘世。一切的精致,不藉由人世的妆裹,而是自然加之的馥丽,层层雕琢层层落成,烟火不染。
无怪叫做白凤,这一身气度,分明凌驾众生。
赤练回过头,复又看向那帮黑衣人。对面的人也是惊疑不定,突然出现的人不知是什么目的,若说是敌人,第一次的羽毛明明是冲着那女子去的,若说是自己人,那第二次的羽毛又明明刺中了自己,身上重穴,全部被封。
赤练也不再回头,仿佛身后不曾有人。她也不知道身后那个是敌是友,时至今日,她也不敢给那人轻易划分阵营。
若她没能躲开第一次刺来的羽毛,此时怕是她早就凉了。
“原来还有帮手。”黑衣人各自退散,其中一人出声嘲道。
“不一定。”赤练悠悠道,“我也不知道他来帮谁,不如我们先合作杀了他,再决胜负?”
黑衣人看她的目光愈发狐疑。
“既然如此,看来我应该先杀一方。”白凤终于开了口,清清淡淡,轻飘飘地落下来。他无声立在赤练身后,指尖捻着一枚羽毛,而赤练后背空门大开,无法设防。
有一瞬间,赤练真切感觉到了脊背上的寒意。
而白凤手指猛地一展,羽毛便激射而出,其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赤练全身下意识地一绷,眼前却已有白色闪过,她顺着那道轨迹看去,羽毛的尖端已钉入说话那名黑衣人的眉心。
身体轰然倒地,溅起尘土。
剩下的众黑衣人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随即齐齐看向白凤。
“你们看起来伤得更重,不如先杀你们,方便一点。”
白凤语气依旧清淡,却越过赤练,目光望向了对面的黑衣人。他这一句话用意已十分明显,被他目光掠过的人,心中都是一紧。
“撤!”许久,一黑衣人终于下了命令。其余人虽然身皆有伤,然而动作依然敏捷。一物被扔到赤练与白凤面前,霎时炸开烟雾,赤练眉头一皱,而白凤早已退至烟雾之外了。
这烟有毒赤练咳嗽几声。
她倒不惧这点毒烟,只是赤练回头一看,白凤早已没了踪影——这种时候,他倒是机灵得很。
只有她自己被烟雾重重包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许久,烟雾慢慢散开,赤练看向对面,果然不见人影,就连方才的尸体都被带走。
只留下地上些许血迹,还有左手手心血肉模糊。
“看来,你还是暴露了。”白凤慢慢走了回来。
“他们不是赵及的人。”赤练挥了挥手,驱散眼前残余烟雾,“王宫的侍卫,没有这种身手。”
“你倒是很笃定。”白凤微有嘲意。
赤练一顿,明白自己方才的话恐怕又捎带了不该捎带的人,许久,复又道,“赵王宫而已。”
“那你便继续留在这里吧。”白凤手心里落了一只蓝白相间的鸟儿,他微微抬手,鸟儿便飞了出去,“或许,你也该希望,那些逃走的人不要破坏你的计划。”
“死人如何破坏?”赤练身上多处有伤,只能缓慢地走到秘道出口,“他们沾了我的血,此刻怕是已经腐烂了。”
白凤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停了停。那只手掌心仍有血滴下,中间伤口狰狞,似可见骨。
她用链剑割伤掌心,使剑刃带血,又用链剑伤了那些黑衣人的皮肉。尽管只是皮外伤,然而她的血有剧毒,即使只破了皮也足以致死,谍翅鸟刚传回消息,那些人在离巷子几丈远的地方,已全部毙命。
她这个办法,倒也不失机敏。
“邯郸莫非也有你要杀的人?”赤练停在秘道口,回头看向白凤,“若是目标凑巧都在邯郸,那你不妨也来挽仙坊坐坐,这赵国最有名的销金窟,如不见识一番,便是白来一趟了。”
她倚着出口,目光魅惑,唇角浅笑,当真有了几分那些风尘女子的风情。白凤垂着眼看她,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她这些日子学会了烟花之地的生存之道,还是她本就艳骨天成。
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她。
白影一动,已停在赤练身后,赤练在前走进秘道,白凤跟在其后。
不多时,秘道出口关闭,一切如初。
......
说起来,赤练是不想见到白凤的。
这一年来,她与白凤的关系愈发疏远,甚至恶化。每次明明是很普通的见面,普通的交谈,不知为何,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何时有了这么多矛盾。
自南疆回到鬼谷,她便开始修炼火魅术,这是那本毒经最后一页上的武功,尽管不属毒类,却比之前的剧毒更毒。如火似魅,惑乱世人,她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像温柔的暗器。
此术控心,摄人心智,她甚为满意。
流沙众人皆说她又多了一项傍身之技,却只有白凤嫌恶异常,当着众人之面,说她若是敢用这双风尘之目看他一眼,他便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当时她只道白凤生性清高,并未计较。
后来,她行走六国,听说鬼谷的另一个弟子盖聂被封为秦王身边的第一剑客。她知卫庄与他那师哥向来不和,担忧盖聂得势后对卫庄不利,便欲先行下手。
方有这么一个念头,白凤便嘲她不自量力。盖聂相较卫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想对盖聂下手,纯粹是以卵击石。
她无惧,于她而言,凡是对卫庄不利的人,就算是神仙她也敢杀。
当即白凤便动了手,一掌毫不留情地击在她胸口。赤练未曾防备,险些被他击碎了骨骼,正忿忿时,白凤说道,若她连他也敌不过,与其去秦国被盖聂杀死,不如现在就了结了她。
赤练当下心头便有火气,那也是她自认识白凤以来,第一次真正对白凤动怒。向来遇敌时才会动用的链剑,当时就被她用来招呼了白凤。
白凤待她未尝留情,她对白凤自然要同等狠辣,链剑一出就是杀招,若不是被卫庄的鲨齿一挡,剑刃当真就割断了白凤的脖子。
第六十九章
最后,还是卫庄出面,对她说,鬼谷的事自会由他自己解决,其他人不能插手。
她这才作罢。
只是这件事后,她与白凤之间愈发冷淡,毕竟能彼此下杀手的两个人,大概也没什么情分可言了。
也许白凤是真的不喜她,所以才处处为难,处处讥讽。她总是将白凤仍视作当年那个落魄的少年杀手,总觉得欺负他算不得本事,却忘了,当年白凤与她的相识,本来就建立在弄玉之死的怨恨上。
只不过这么些年来变故太多,他们总有共同的敌人,故而也有短暂的团结。一旦敌人消失,白凤心中对她那从不曾消弭的怨恨与厌恶,便又涌了上来。
时至今日,他也变得强大,没有必要听她命令或受她委屈,便愈发桀骜。以前她说话白凤还会听,现在她说话白凤权当不闻,积久的憎恶开始一点点地展现,大概就是现在了。
由厌恶而结识的两个人,莫说以后的关系如何,起码从开始就不是好的。之后便是从毫厘到千里的偏差,只能越来越坏。
又何况,他们有旧怨,也有新仇,无论表面如何粉饰太平,根源处终究是隔阂。
地道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重,一个轻,比来时也慢了许多。赤练腿上在方才打斗时受了伤,走一步便疼一下,不得已只能慢慢地走,而白凤跟在她身后,也随着她的速度缓缓地前进。
两人都不说话,沉默仿佛不识。
所幸地道不长,不多时就走到了头。
从地道出来,赤练又回到了明砚的房间,她将榻上的枕头恢复原位,地道口又缓缓地闭合。白凤淡淡打量了一眼,依旧不言。
“从这个房间出去,向左过三个房间,右转,第四个是我住的地方。”赤练走到镜子前,掏出一块帕子擦拭身上的血迹,“在那里等我,莫要惊动别人。”
白凤看了她一眼,情知自己不能走门,便推开房间窗子,一闪身就没了踪影。
赤练向那大开的窗户望了一眼,停了半晌,还是把手中帕子一扔,走去关上了窗户。
他是故意的。
只不过现在她也顾不上那些。将脸上脖颈以及手上的血拭净,赤练复将那件外袍披在身上,那袍子宽大,恰好能遮住她全部。她将左手隐在衣内,整理了一下,便施施然打开房门。
如来时一样,她又雍容端庄地走了回去。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赤练一眼便看见,白凤正坐在窗框上,望着下方青石街道。
罢了。赤练咬了咬牙,还是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反正挽仙坊有一个男人也不稀奇,白凤既然不怕暴露,那也由着他算了。
如此想着,赤练并未理会他,只是自顾自从柜中取出纱布和药,坐下处理起左手的伤口。
这伤口太深,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而在此期间,她左手上的伤势必会被人发现。其他人还好说,尤其是明砚,她如今已不敢再小看这姑娘,须用一个好的理由糊弄过去。
“那个秘道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突然,白凤开了口。
赤练手里动作一停,抬头看向白凤,见白凤并没有回头,她也恢复了动作,“我怎么知道?原本以为她是个纯良女子,结果今天这事我也是刚发现她不简单。”
顿了顿,赤练又道,“倒是你,来邯郸究竟要做什么?你前段时间接的那个楚国的任务听说棘手的很,怎么,这么快就完成了?”
她接下赵嘉之托的时候,白凤还在楚国,据说接下的事还与项家有关。楚国是滩浑水,若不是艰险异常,也不至于白凤出手。结果这时他又出现在赵国,赤练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来赵国干什么。
“我们有对手了。”白凤淡淡道,“流沙,似乎已经引起罗网的注意了。”
“罗网?”赤练反问。
“且算是李斯手下的刺客团吧,尽管李斯不是罗网的首领,不过罗网是听从李斯命令的。”白凤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语气平淡,“不仅是流沙,罗网的人,似乎也出现在了邯郸。”
“邯郸为赵国都城,本来就是各方势力角逐的地方,有秦国的人并不奇怪。”赤练并不经心,用牙齿咬住左手的纱布系了一个结,“流沙可以来邯郸,莫非罗网就不行?你这般说,并不能证明流沙就是罗网的目标。”
“那,罗网袭击卫庄,莫非也不能证明么?”
“你说什么!”赤练霍然抬头。
她双眼紧盯着白凤,似是想听他再说一遍以确认,而白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没有要重复的意思。
两个人,突然就僵持了起来。
许久,白凤还是开了口,“前些日子,卫庄回了一趟新郑故地,在途中,被罗网的人袭击。”
“那他怎么样?受伤了?”赤练顿时站起身来,全身都清晰可见地紧绷起来,她左手的纱布刚刚缠好,随着她这大幅度的动作,又渗出血色来。
“他会受伤?”白凤嗤笑一声,“你既然追随他,为何又总是小看他?”
赤练又惊又忧地盯着白凤,呼吸都急促起来。她没有再说话,脑中却反反复复回荡着白凤这句话,将每个字都拆开细细去想,良久,她才微微冷静下来。
“听你这么说,他是没有事的?”赤练的语气听上去平复了许多,只不过也听得出是表面罢了。
“有事的是袭击他的人,他若是败在那些人手里,也着实给鬼谷丢脸。”白凤轻笑一声,又转过脸看向窗外。
即便白凤没有明说,不过赤练也明白过来,卫庄大概是安然无恙的。的确,以卫庄的身手,一般的杀手并不能伤他,她这般担心的确有点多虑。只不过即使知晓了这一点,赤练心中却仍有余悸,她相信卫庄的实力,却也唯恐那万分之一的意外。
她人在邯郸,此刻却恨不能立刻回到鬼谷,亲眼看见卫庄安然无恙。
赤练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良久之后才觉得左手有些疼痛,抬手一看,便发现了裂开的伤口。她放下手,又慢慢地坐下。
沉默多时,她才开了口,“白凤,你若无事在身,便回鬼谷,保护卫庄大人。”
第七十章
白凤回头看她,语气淡漠,“你觉得,卫庄用得着我来保护?”
“权当协助。”赤练解开手上纱布,重新上药,“如果罗网真的将卫庄大人视作目标,多一分助力,也少些风险。何况你消息灵通,他们若有动作,你留在卫庄大人身边,也能早做准备。”
“我为何要听你号令?”白凤突然一笑,讽道,“你是流沙首领?”
赤练手里动作一停,眼瞳向白凤的方向一动,终究还是没有去看到他的表情。
不多时,她悠悠站起来,袅袅婷婷地向白凤走去。白凤盯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眼中戒备之色也愈重,直到赤练走到他面前,倚着窗侧的一方墙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纠葛缠绵。
“回鬼谷,去保护卫庄大人。”赤练声音轻柔,似诱似惑,仿佛在抚摸灵魂。白凤看着她,想避开那道目光,却如何也移不开眼睛。
而赤练的目光愈发绵软,丝丝缕缕如网,缱绻万千,将白凤密密地笼罩住。
白凤觉得自己脑中有些混沌,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回荡,像是从灵魂里发出,迫得他不得不遵从。眼前人的一双眼睛仿佛攫住了他,他看着这双眼睛,突然间坠了进去,那眼睛里面,是他熟悉的景致。
竹林,幽径,高门,别院......
韩国,公主府。
他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公主府,历历在目,鲜明如昨。这一刻,恍然时光倒流,他未经后来物是人非,一切还是最初的模样。
面前的人,依然骄傲明媚,顾盼生姿,仿佛从未堕入过泥沼,仿佛这些年来都明艳如常。
她明眸皓齿,望着他盈盈地笑,“如何?你莫不是要违背公主的命令?”
公主这两个字阔别已久,陌生得令人欣喜。他为数不多想挽留却没有留下的东西,此刻却突兀如重逢,出现在眼前。
“我......”白凤艰难地发出声音,眼眸微颤。
突然一声高亢鸟鸣,尖锐又刺耳,瞬间扎破朦胧的气氛。白凤猛地一惊,如迷梦乍醒,眼前的一切都如琉璃碎裂片片成灰,而他许久脑中才恢复清明,定神一看,周围仍是镶金饰玉的挽仙坊,面前仍是妆容艳丽的女子。
方才一切,真的就如一瞬的梦境而已。
一只鸟儿落在窗棂上蹦蹦跳跳十分不安,鸣声不断,刚刚那声尖锐鸟鸣,大概就是它发出来的。
赤练看着它,目光有些微妙。
紧接着脖子上一阵凉意,赤练收回目光,往下一看,羽刃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金属离她的脉搏只剩分毫。
她又抬起眼,笑盈盈地看向白凤。
“你对我用火魅术?”白凤眼神中蕴着危险,杀意已呼之欲出,他语气仍是平常,却似乎是仅存的最后一点平静了。
赤练不说话,算是默认。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你若敢对我施火魅术,我便挖了你的眼睛。”羽刃从脖颈移到眼角,贴住了赤练的睫毛,赤练眼睛一动,便清晰地看见了白凤的手。
肌骨匀称,倒是很优美。
“你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她眼神往羽刃上一指,“我又打不过你。”
羽刃停在她眼角,久久未动。
“罢了,看来我的确是奈何不了你了。”赤练佯叹一口气,“想挖就挖吧,回去之后卫庄大人若是责怪你,我可是不会为你求情的。”
白凤却突然无声一笑。
“现在剜了你的眼睛,你如何杀赵及?”他慢慢收回手,“流沙做事言出必行,你任务未成,我不动你。待赵及一死,你我之间这笔帐,再算清不迟。”
赤练抬眼看他,意味不明。
然而面前有风一动,白凤已不见了踪影。
许久,她才抬手,抚上眼角。金属冰凉的感觉犹有留存,她见多了羽刃夺走他人性命,未曾想今日差点轮到了自己。
就好像那年她第一次见白凤那样,险些被那小少年伤了性命。那时有卫庄替她一挡,而如今,她也只能靠自己周旋。
这时光流转,当真有趣。
她从未忘,白凤当年是想杀她的,白凤一直想用她性命去偿弄玉之死。其间再多纠葛离合,也抵不过那份念念不忘,那是白凤最初的执念。
就像她一样。
只是她现在岂能将性命给了白凤,任由他剜了她的眼睛?她也曾答应了人,要留着性命,留着眼睛,去看那个人应允她的那一天。
相同的执念,想必白凤是可以理解她的。
窗边的女子转身,长长的衣摆曳在地上,天色渐暗,挽仙坊喧嚣渐起。
四下里,似乎只有这一处,萧瑟寥寥。
......
白凤依然留在挽仙坊附近,这倒让赤练很讶异。
这几天,她如往常一般在房中梳妆打扮,在挽仙坊周围街道散步,时常可看到白凤踪迹。白凤似乎并不打算隐藏行踪,有时被她看到也并不避讳。
赤练如临大敌。
她有时甚至顾不上明砚,而分神去琢磨白凤的用意。以白凤的性子,那日被她那般激怒,就算不回鬼谷,最起码也不会留在邯郸了。
如今却一反常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在邯郸走走转转很是惬意。赤练不知白凤每天都在干什么,也不知他每晚落脚何处,却分明总是可以看见他的。
这下可好,她琢磨一个明砚尚且劳心费力,现在又多了一个白凤。
她那日对白凤施火魅术,也有几分刻意激怒白凤的意思,毕竟那人骄气得很,好好说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他离开邯郸。若他能回鬼谷与卫庄一起那自然最好,就算不回鬼谷,但凡离开邯郸也是好的。
如果真像白凤所说,秦国罗网已将流沙视为目标,甚至已经渗入了邯郸,那么他们在明敌人在暗,身处邯郸的每一刻都有风险。何况那日袭击她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只是知道他们有意冲着自己来,这一场乱局,她似乎已成了多方绞杀的目标了。
如此,她便不想把白凤牵扯进来。
第七十一章
倒不是出于保护白凤,时至今日,赤练也明白白凤用不着她保护。
只不过是不想徒生枝节而已——刺杀赵及是她揽下的任务,寄身挽仙坊是她选择的手段,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事,她便不愿牵涉别人。哪怕她因此遭人追杀有性命之忧,也与白凤没有分毫关系。
她与白凤向来泾渭分明,互不干涉,此事自然也不需要白凤帮忙,一丝一毫都不需要。
那日在小巷受白凤相助,赤练已经觉得亏欠,将来势必要寻个由头还回去。若刺杀赵及一事他再插手,怕是她就还不完了。
另一方面,便是明砚。
她对白凤施火魅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想看看这火魅术究竟威力几何。
最初她并不想对明砚下西施毒,她觉得这姑娘无辜,何必用那伤身的法子。结果,她试着用火魅术控制明砚心神,明砚在起初的混沌之后,竟硬是抗住了火魅术的催眠,始终保持着神智的清明。
赤练当时心下大骇,还以为是火魅术失了效,故而只好用上西施毒。
有很长一段时间,赤练都认为是自己火魅术修炼得火候不够,所以才无法催眠明砚。然而她那日向白凤施了同样的术,又证明她的设想并不正确。
她了解白凤的武功,连白凤那样的人都会受火魅术所惑,那她的火魅术定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明砚连白凤那样的人都抵御不了火魅术,明砚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不受火魅术影响?
她越发觉得,明砚深不可测。
她本以为此次赵国之行不过是来刺杀一个赵及,至于挽仙坊也不过是一个落脚之地,却未曾想似乎招惹了另一个麻烦。
明砚那日回来后并未发现房间里的异常,每天也是习以为常地来向赤练索要西施毒的解药,赤练心下对她戒备,连日观察了数次,果然发现明砚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了隐隐的武功路数。之后赤练便在解药中动了些手脚,看她是否真的中毒,然而明砚身体的种种表现,又显示她的确中毒了。
所幸,还有一样能制住明砚的东西。
尽管不知这姑娘是何来历,是何目的,然而若是能用毒牵制住她,赤练大概也可保住自身。
直到有一日,赤练等待的人,终于登了她的门。
那时距她进入挽仙坊已有一月之久,整日的金玉迷离,连赤练自己也不由得生出了倦意。而恰在此时,赵及仿佛知道她心意一般,遣了人过来。
其时,两个青衣小厮登门,经坊中仆役引路,候在她房门外。两人耐心地等待赤练梳妆完毕,才恭敬进去,微微躬身站在赤练五尺之外,连声音都是有礼的,“我家主子得了一盏醴泉甘酿,三日之后,望邀姑娘一品。”
赤练脸上含笑不动声色,心下打量着这两个小厮,也不由得暗叹果然是王族气度,连下人都带着一股子知书达礼的贵气。
“是太子殿下么?”她以袖掩口,做出一副惊讶万分又欣喜不已的样子,向前倾身,眼里都带了光,“召我的可是公子及?”
两个小厮依然平静有礼,“正是。”
这一番动作说辞赤练已兀自练了许久了。她衣袖掩着唇,却也掩不住勾起的愉悦弧度,至于眼角眉梢,更是铺染了浓郁的欢欣久久不去——这一切落在两个小厮眼中,都是一个初入风尘之地又得贵人钦点的年轻女子,该有的模样。
赤练辛苦筹谋练习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演技逼真无人会疑。
“姑娘好生准备,三日之后,主子会临驾挽仙坊。”青衣小厮没有多余的话,交代了要说的事,便要告辞。赤练连忙起身恭送,刚打开房门,便看见门口一大群人整齐候着,明砚月姬都在其中。
众人对这两个小厮也十分恭敬,而这两个小厮也对众人一一见礼,赤练看着他们客套,心里冷笑。
等到众人散尽,果不其然,月姬携着明砚便进了她的房间。
“姑娘真是好福气,在挽仙坊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太子殿下。”月姬笑意盈盈,望着赤练可谓慈爱万分,“一个是明砚,一个是你,你们姐妹二人这下竟都得了殿下的青睐了!”
“还要多谢月姬提携。”赤练也笑的纯良。
“殿下是挽仙坊的贵宾,你须好好准备,不可鲁莽冲撞了贵人。”月姬拉过赤练的手,细细说着,赤练心一提,连忙不动声色地将手往里握了握——她常年习武,手上有茧,这一摸只怕便暴露了。
只是月姬似乎也未注意到这些,仍旧与她说着面见太子应谨慎的事项。赤练心不在焉,向后面明砚看去,果然看见明砚似笑非笑,远远看她。
赤练也微笑迎上——有西施毒制着,她不怕明砚弄出什么花样来。
月姬絮絮地说了许久,才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向明砚,“你看我,光顾着自己叮嘱了。明砚,你们姐妹二人必定也有要交代的事情,我便不打扰了。”
明砚行了礼,客套几句,也由得月姬离开。
待月姬出了门,明砚这才回头,赤练仍坐在原来的地方,手支着下巴只是看她。而明砚也坐到方才月姬的位置,手向前一伸,眼神意味不明。
赤练手指一弹,一粒黑色药丸便落在明砚掌心里。
“这么小气?”明砚冷笑一声,“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也算没有违背你的命令,如今就剩下三天了,你还不解了我身上的毒?”
“不是剩下三天,而是还有三天。”赤练漫不经心,“我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临到最后关头,我可不想功亏一篑。”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千方百计要接近太子?”明砚敛了那层虚伪笑意,“你用毒要挟我,让我在太子面前时时提起你,可你又不露面,以此勾起太子的兴趣......你不像是普通贪恋权势想攀上枝头的女子,你究竟是谁?”
赤练一愣,随即便觉得可笑。
你问我是什么人,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人。
那日袭击她的黑衣人八成与明砚有关,虽然赤练的名头在六国中不甚响亮,然而白凤却是赫赫有名。只要稍加调查,便能得出白凤的身份,再细一追究,便不难知道她是流沙的人。
即使那日黑衣人尽数死亡,可是那些人死时只怕离不了挽仙坊太远,很容易便会被发现。派出那些人的幕后主使只要到事发之地一看,便能了然前因后果。
何况,据白凤说,那天除却袭击他们的那些人,还有几人并未参与袭击,从始至终都只是在观察。他们方一出手,这些人就已经回去报信,就连白凤都没来得及狙杀。只有谍翅鸟一路跟了回去,发现他们去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交代了这些人一些事宜,最后回了明砚的房间。
如此,她的身份实际上早已经暴露,至于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就是明砚。
如今,明砚却来问她,是什么人。
“我就是一个贪慕权势的女子,我想尽办法见到太子,只是为了攀上枝头而已。”赤练笑得无辜,“如此而已,你为何想得那么复杂?”
“你......”明砚被她一气,有些失态。
这姑娘,明明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要来演这一出,惺惺作态,似乎要将无知花魁的角色扮演到底。她兴许以为赤练是个傻子,至今都没有发现她的端倪。
第七十二章
既如此,赤练也乐得故作无知,装作不知道明砚的猫腻,也不知道明砚对自己的调查。这一场戏,她倒要看看谁能演到最后。
“我说过,我无意伤你性命,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自然会解了你的毒。”赤练整了整衣裳,“三天而已,弹指就过去了,你一个月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三天?”
明砚冷笑一声,“只怕你事终不成,过不了这三天。”
“我事能不能成,还要仰仗姐姐。”赤练笑着起身,走到明砚身边,话有所指,“还望姐姐莫要辜负了这一个月来所受的苦,最后几天,助我了结心愿。”
明砚抬眼看她,向来妩媚的眸中杀气隐隐,赤练也坦然相对,丝毫不让。
牛鬼也好,蛇神也罢,她任务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了退路。如今莫要说一个明砚,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挡不了她杀赵及的路。
流沙之所向,从无畏惧。
“你如此说,倒令我怜惜了。”明砚突然一笑,施施然起了身,“这么辛苦的妹妹,我怎么忍心不施以援手?只是姐姐帮不上大忙,以后的路,还需妹妹一人多加小心。”
“姐姐不必担心,我一人足矣。”赤练拢了拢鬓发,举手投足,都是风情。
明砚多看了她两眼,并未再说话,不多时,转身出了门。
赤练看着她的背影,眸光渐冷。
明砚堪堪出了门,案几上便是夺的一声。
这声来得突兀,赤练着实被惊了一下,她下意识向声音来处望去,只有一枚羽毛斜插进案上。
她顺着那羽毛斜着的方向看去,窗口并没有人。
看来以后当真要养成关窗的习惯......赤练深呼吸几下,才平复了心跳。她两指拈着羽毛拔出,才发现根处还刺着一小块丝帛。
这羽毛柔若无物,却可以刺进木质案几如此之深,白凤如今的功力赤练一边想着,一边展开丝帛,上面有蝇头小字,寥寥数笔——
月姬探汝之脉。
赤练心头一跳。
方才月姬状似亲昵地拉过她的手,竟是为了探她的脉?
若是如此赤练觉得后背有冷汗渗出,一时之间竟不寒而栗。原先胜了明砚一筹的得意,此时荡然无存。
她那暗处的敌人,莫非除了明砚,还有一个月姬?
从始至终,她一门心思都放在明砚身上,还的确忽视了月姬。她本以为那来历不明的明砚大概是骗过了月姬,才占着这花魁之位,不知企图。至于月姬,兴许真的只是个普通鸨娘,一心招揽姑娘挣钱而已。正如此,方才她只顾着藏起手上茧子隐瞒习武之身,却未料到月姬是为了探她的脉。
那月姬与明砚是各有所图,还是同气连枝?
赤练手里捏着那方丝帛,心思电转——明砚留在挽仙坊半年左右,而月姬经营挽仙坊已有多年,从时间上讲,两人应该不会是旧识。然而,却也不排除之前月姬有意藏着明砚的可能,所谓花魁,不过是在明砚有用的时候才让她当罢了。
无论哪一种,她都不能确定了。
离她面见赵及只剩三天,莫说她已无暇调查这些,就算此时把真相都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见得有时间作出应对之策。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凡保住自己的命,再杀了赵及,她这一行就算结束了。
且她身边不是还有一人么?
赤练捏着丝帛,放到烛火之上,看着那块料子很快沾了火苗被吞噬殆尽。而那枚羽毛被她攥在手心,突然就生了些异样的依托。
她不想麻烦白凤,可如今有白凤在身边相助,她却不得不承认是安心的。
这羽毛,毕竟总是来得及时。
异国他乡,孤身一人,肩上又有隐秘任务,暗处还有群敌环伺......若能多一个人,就算是袖手旁观,于她也是慰藉。
罢了......赤练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风景,终是决定就这么开着吧。权当是为了不错过某些消息,譬如方才。
然后,静等三日过去,为一切写上结局。
抑或是动乱的开始。
......
赤练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着眉。
炭笔晕出秀丽的痕迹,从浓到浅,于眉梢隐去不见;朱砂纸在唇上轻按,点上些许红色,再一抿,便似三月里缀亮春色的桃花。金丝攒成的锦云插在发间,珠玉相嵌,碧绿翡翠长簪尾端雕出细致的花,如潋滟湖水欲滴,留在鬓外,盈盈动人。
睫如羽,眸如水,肤似无瑕天狐玉骨,颊若芙蓉绯色轻扫。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素,动人心魄的美,往往恰到好处。
在赤练印象里,这大概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梳妆。
女为悦己者容,她此时面前并无悦己者,便权当妆给自己看。本来只打算草草了事,然而触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妆品与首饰时,她心里突然就生了正意,要细细地画一次。
过往前尘似梦,前路颠沛流离,她毕竟难得偷的浮生片刻安宁,来为自己仔细画一番妆容。一笔笔描去,她仿佛也可以预见未来的某一天,天下归安,浮华散尽,她也可以如普通女子一般,为那悦己者每日欢喜地画上妆容。
正如此刻。
锦绣华服,金银珠玉,挽仙坊最好的首饰衣衫,此时都在她身上。在这些东西被鲜血浸染之前,赤练也想好好欣赏它们的美。
妆容既成,贵客将来,赤练抽出一根多余艳丽的金簪,心中也有一瞬而过的茫然。这一夜或成或败,或全身而退,或身死异乡,或引得赵国诸事大乱,或默默无名从乱世中消失筹谋一月,终于等来这一天,她反而心神微乱。
明明一切落定,却又措手不及。
金缕衣,银搔头,玉酒樽,象牙箸......铜镜映出各种夺目或莹润的光,集万千荣华。这方寸间的小小内室,不久之后便是一片不沾血的战场。
赤练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向床榻后面看去,那一道像是墙壁的暗门,应是她今日手中最大的筹码。
这是明砚的房间。
按理讲她是应该在自己房中招待赵及的,只是赤练说,往日赵及来挽仙坊都是宿在明砚房中,若突然换了房间,只怕让殿下不习惯。如此,她便请赵及允她在明砚房中相见,恰好明砚的房间也是挽仙坊里最豪华的一间,衬得上赵及的身份。
赵及无谓这种问题,也由着赤练来了。
赤练看中的还是明砚房中的那条秘道。那秘道虽然不是她的手笔,却令她甚为满意,她待杀了赵及,势必要立即脱身,直接走大门当然不可能,秘道便成了首选。那日虽然遇袭,但她却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新出路,所以之后几日她便遣蛇群探进秘道中,彻底摸清了所有机关与走势,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
现在,也只等赵及自投罗网。
敲门声笃笃传来,赤练偏头,便听见门外是那青衣小厮的声音,“姑娘,殿下驾到。”
第七十三章
她站起身来,双手在腹前交合,目光垂敛,十分恭谨。不多时,门外传来几人脚步声,在门口站定。
吱呀一声,房门被一名小厮轻轻推开。
赤练微抬眼看去,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气血亏虚的虚浮之人,却不料门口的人反而十分俊俏挺拔。锦衣玉带足以彰显身份,那人慢慢走进来,房门随之掩上。
赤练仍然看着他,打量着这个意料之外的形象。
面庞白皙,眉如远山,眸若晨星。这人的眼神意外地干净,倒不像是传闻中那种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子。而其鼻如玉管,唇色微红,五官都十分周正,仿佛不曾被酒色沾染。
赤练心中微怔,望着这么一个人,竟突然间也拿不出之前备好的那些轻浮。
“你看我这许久,可在我脸上看出了花来?”赵及突然开口,目光中有戏谑。
赤练一震,回过神来,立即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妾身失礼,万望殿下饶妾身这一回。”
“为何失礼?”赵及并未看她,而是走到房间里,熟稔地拿起一块玉珏把玩。
“妾身......初见殿下,”赤练竟被他问得有些措手不及,“才得知殿下与那市井传言不同,一时愣怔,故失了礼数。”
“有何不同?”赵及放下玉珏,复往里走,坐到床榻上,“传言中,我昏聩无用,文武不成,枉为太子。你若指的是这个,那我与传言便没什么不同。”
赤练伏在原地,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
“罢了,起来吧。”赵及似乎终于放过了她,“坐过来,我还未看清你容貌。”
赤练慢慢起身,走过去,坐到赵及身边。赵及在她脸上一寸寸看去,许久,才开了口,“你今日的妆容是韩国的钿花妆,你是韩国人?”
赤练未曾想他连女子妆容都识得,只能应到,“是。”
“明砚是赵国人,你却是韩国人,你们姐妹两个,离得倒是不近。”赵及轻描淡写道,仿佛只是随意一提。
赤练心中一紧,开口道,“我与姐姐自幼离散,流落到了韩国,如今也是韩国国破,失了容身之地,才来投奔姐姐的。”
她没想到这赵及非但不笨,反而聪颖,一连串问题都令她难以应答。情急之下,她也只好临时编出一套说辞,无论能不能骗过赵及,总先把眼下应付过去再说。
“你与明砚,的确也是姐妹情深。”赵及没有再问,似乎是信了赤练的话,“这些日子,明砚常常与我提起你,说你容色过人,艳绝邯郸。我心下好奇,故今日一见。”
他看着赤练,微微一笑,“此刻看来,明砚所言果然不虚。”
赤练赧然笑了笑,低下头去。
“来挽仙坊,可还习惯?”赵及又道,“韩国与赵国风土虽然有异,然而两地三百年前同属晋国,私以为差异不算太大。”
“还好住了一月有余,大致已经习惯了。”赤练一直低着头,不去看他。她这一年来辗转漂泊,早已分不清什么故乡异乡。如今突然有人嘘寒问暖,却是个陌生人,还是她要杀的人。
她不能看他,会动摇决心。
“你初来乍到,应多依附月姬,好让她照顾你。”赵及声音淡淡,如平缓的流水,“月姬在邯郸经营挽仙坊已有十数年,据说与朝中李将军关系匪浅,深得李家庇护。你若讨得月姬的欢心,就算是整个邯郸,恐怕也是要敬你三分的。”
“李将军?”赤练却听出了其中重点,“哪个李将军?”
“你不知道么?”赵及侧头看她,“自然是李牧将军。”
赤练心下一惊,万没想到月姬竟还结交了这么一位大人物。名将李牧,六国之内都有声名,其显赫不亚于秦国王家。她当年在韩国,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位赵国大将的战绩,却未想到,这人竟与月姬还有关系,“月姬竟如此神通广大?”
“听说月姬与李将军本人倒是没什么往来,但与李家其他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挽仙坊正是在李家有意无意的庇护之下,才能发展到今天这般规模。”赵及倒是很有耐心,一桩桩一件件都娓娓道来,“不过,邯郸中人,早已认为李将军就是月姬的靠山了。”
赤练心中久久难以平静,不由得惊服于月姬的手段。没想到,一个风月之地的鸨娘,居然背景深厚如斯,也难怪挽仙坊如此有声有色——有李牧作靠山,在赵国还怕什么呢?
“竟与你说了这么多,险些忘了正事。”赵及突然一笑,站起身来,“我召你来,可不是与你闲聊的。”
赤练心里一紧。
“我们也该做些其他的事了。”赵及看着她,眼中笑得别有用意。
赤练心中警铃大作,坐在原地抬头看着赵及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先前赵及温厚体贴,与她絮絮说了那么多,她几乎都忘了赵及实际上还是她的恩客......一个男人进这种花柳之地,所谓的正事,赤练不用脑子也能明白。
这......这就来了?
她努力装作不动声色,却不知在赵及眼里已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赵及又一笑,谑意更重,“你准备一下。”
“是。”赤练已经盘算着该如何动手了。
赵及站起身,走到门前,停了一会儿。赤练趁他背对,悄悄握住链剑剑柄,然而赵及突然开口,高声道,“来人,将醴泉奉上来。”
门外有人应诺。赤练一惊,急忙又将剑柄掩住。
门被推开,赤练看去,还是原先的青衣小厮。他捧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盏酒壶两个酒樽,似乎很是珍贵,故而那小厮的动作也是十分谨慎小心。他将托盘放在案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此时赵及才回了头,“过来吧。”
赤练此刻的计划已经全部被打乱,她摸不透赵及的所思所想,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见召呼,她平了平心绪,慢慢走过去。
跪坐在案前,也坐在赵及对面,赤练静静等着赵及吩咐,做好了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
不多时,赵及说道,“都斟上吧。”
赤练拿起酒壶,给两个酒樽都倒满了清冽酒液。这酒甫一流出便有一股甜香,浓而不腻,沁人心脾,是其他美酒都没有的味道。这般独特的味道,大概也不是凡品。
第七十四章
“这酒据说是一位山间隐士以百果酿成,十分珍贵,我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一盏。”赵及拿起一樽,细嗅酒香,“所以万不可牛饮,要细细地品。”
赤练也托起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
“如何?”赵及饶有兴趣。
“果香馥郁,酒味淡薄,初入口时,只觉得果味甚浓,似百花之蜜。”赤练放下酒樽,“但入喉时,酒味乍现,醇厚平缓,如陈年佳酿。这酒入舌时似果蜜,入喉时如陈酒,而入腹后,口中两味皆有,犹有回甘,萦绕无穷。方才殿下说这酒以百果酿成,的确,区区一盏,已萃集了百果的精华,既有山间果木清香,也有人间烟火甘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赵及看她的眼神愈发惊艳,唇边笑意越来越明显。
许久,他才绽开一笑,“好品味,你对酒的品尝,竟比明砚更胜一筹!”
“都是些浅薄见解,让殿下见笑了。”赤练谦道。
“不必过谦,你对这酒的品味,的确十分精到。”赵及看上去心情大好,眉眼间都是愉悦,“多数人只能尝出果味,却尝不出酒味,皆说这酒似妇人才喝的花蜜,索然无味。那些人饮酒如牛饮水,在口中几乎从不停留,如此佳酿给他们喝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赤练看得出来赵及兴致颇高,倒有几分找到知己般的惺惺相惜。此时的赵及,赫然已经是个酒中老饕,看不出半点太子的样子了。
她也并未刻意去品,只不过是如实相告。当年韩宫珍酿无数,她常年浸淫,所见多所识广,也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这酒滋味不凡,想必千金难求。”赤练不敢多饮,暗自用内力逼出了酒气。这酒味道虽然好,后劲也是不小的。
“岂止难求,那位隐士清高的很,无论出多少钱都不肯给我。”赵及饮尽一樽,又倒了一樽,“后来,是我与他坐而论酒,将他的全部藏酒全部品评了一遍,他才视我为知音,赠我这一盏醴泉。”
“醴泉......”赤练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凤凰非醴泉不饮,那位隐士既酿醴泉,看来是自比凤凰。”
“是啊,本有翱翔九天之羽,奈何只能困于山林。”赵及眼底似有情绪翻涌,却又垂下不见,“他生性嗜酒,然而极少有人与他共品,空怀报国之才,却不得各国重用。我别无大才,唯有在品酒上可与他一伴,聊以慰藉。”
“殿下懂此人抱负,为何不召他入宫,授予官职,让他尽展才华?”赤练疑道。
“他的前途,须他自己去搏,我若插手,就成了施舍。”赵及淡淡道,“以我的身份,予他一官半职自然不难,只是自此之后,于他这是挟恩索取,心中有愧;于我,以后与他再不是朋友,只能是君臣。我与他心中对此事都看得通透,故而谁都不提,只做单纯酒友。”
他说得云淡风轻,赤练却觉得这话颇有分量。
她早看出赵及聪颖,对万事都看得透彻,却也没想到会透彻到如此地步。以赵及太子之尊,予取予求,无所不得,本不需任何顾忌退让。然而他却为一盏酒苦求如斯,为一个人的自尊思虑如斯,为这知音之情细腻如斯。
“人生难得一知己,那位先生幸甚,殿下幸甚。”赤练拿起面前酒樽,将余下半盏残酒一饮而尽。
赵及抬眼看她,一笑,“你这话的语气,颇有几分游侠风范。”
“殿下心思澄明,光明磊落,彼此彼此。”
两人对坐,酒香萦绕,心中也如长风激荡碧空万里,辽阔空明。温香软玉轻罗帐,这一刻仿佛也成了竹篁清溪青石路,剥去浮华,复得本心之乐。
许久,赤练才道,“殿下此来,看来不是寻欢作乐的。”
“往日也不是。”赵及应道,“我岂是耽于酒色之人?是你误认为我寻你只为男欢女爱,想偏了而已。”
赤练一顿,一时应答不上,好半晌才缓过来,“那殿下之前常与明砚姐姐相会,也只是为了品酒而已?”
“那是自然。”赵及十分理直气壮,“明砚对品酒十分有见地,我便时常出宫与她品评美酒,如此而已。”
若心中也有表情,赤练此时必定是张口结舌。良久,她才失笑道,“看来殿下当真是酒中仙,对杯中之物如此痴迷。那为何坊间传言殿下沉迷酒色,甚至荒废了政事?”
一句话,气氛却突然安静下来。
赵及本来散漫自如,听了这句话,却如同被人一盆冷水浇在身上,登时便消沉了下去。他眼神有些缥缈,虚虚荡荡空无落处,然而空茫之后,分明漫溢出了无际悲伤。
赤练当即便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俯身,“妾身言语冒犯,殿下恕罪!”
“无妨。”赵及淡淡道,“天下人都这么说,莫非天下人都冒犯了我?”
然而气氛还是沉凝,赵及嘴上说无妨,只是一身悲凉,他自己都抑不住。
“我本来就不是当太子的料,又怎能止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赵及怆然一笑,“如你所见,我生性爱酒,嗜好品酒,若论酒道我可以滔滔不绝,然而论政事,我便无知如白丁。”
赤练看他微有醉意,心中似有积郁,也没有阻止他说下去。最后她总归是要杀了这个人的,此时让他一吐为快,也就罢了。
“只是我母亲是王后,我是嫡长子,于礼于法,我都是太子。故而我就算没有治国之才,也要逼出治国之才来。”赵及微醺道,“我日夜学习,通读策论经典,看历朝治国方略。可那又如何?我仍不知秦国压境该怎么办,韩国灭亡我该如何保住赵国。乱世天下,韩国有鬼谷卫庄辅佐,尚且难以自保,我又有几分胜算,躲过秦楚虎狼之口?”
被他这一句勾起些许回忆,赤练心中也有几分酸楚。
“众兄弟虎视眈眈,我也想退位让贤,母后却决口不允——也是,她千辛万苦成为王后,就是为了让我继承王位,保她地位巩固。又岂会因为我一己之言,便前功尽弃?”赵及闭着眼,语气转淡,“如此,便是加紧逼迫,不眠不休,笼络朝堂。我有时累得紧了,便出来寻一处地方,喝一壶酒,看一轮月。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又成了寻花问柳,沉迷酒色。”
第七十五章
赤练听着心酸,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低声道,“殿下......莫要自苦。”
赵及长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是啊,本应是林中酒仙,却被这金玉桎梏。要怪,也只能怪挽仙坊的酒太好,若是如此美酒能在集贤馆中,兴许我的名声还能好一点。”
两人一时无言,杯中酒残。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许久,赵及似乎缓了过来,情绪略有好转,“邯郸城中的定武大街最为热闹,其间有一位老妇人,酿制的青梅酒十分可口,仅此一家,每年只在上元节沽卖。待到上元节,我带你去定武大街买青梅酒喝,那酒酸甜,想必合你胃口。”
赤练抬眼,深深地看住赵及面庞。
面前男子,年轻,俊秀,知书达礼。他和韩非大概差不多年纪,本应最是意气风发的年华,却遭所有人指指点点,只能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倾吐积郁。
他是世人眼中庸碌无能的太子,他是今夜细品一盏醴泉的赵及。他竭尽所能去走一条太子的路,历尽心血,却只能勉强平庸。他若真的能抛开一切,品尽天下美酒,以后必定是千古留名的酒中大家。只可惜,他不是。
若非说他有错,也只能说,他错在用一个王室太子的躯壳,承载了一个逍遥散人的灵魂。
若怪,也只能怪上苍,为他的灵魂选择身体时,走了神。
“好,待到上元节,我必与殿下去饮青梅酒。”赤练微笑道,语气沉而坚定。
突然,门外一片急促慌乱的脚步声,踏踏地向这间屋子奔来。门口的小厮厉声喝止,便听得有几人惊慌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赤练心里一惊,酒意全无。她一看对面赵及,赵及也是又惊又茫然。
“那也不可喧哗,惊扰......”小厮斥道,一句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前半句犹有气势,后半句却化成腥热鲜血喷洒出来,泼辣辣在窗纸上溅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赤练霍然站起。
门被一脚踹开,出现的赫然是挽仙坊里的两个仆役。这两人往日里老实本分,此时却面露凶光,各举一把四尺尖刀,径直向赵及劈过来。赤练腾身而起,一脚踢倒一个,随即将赵及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赵及惊惶问道,一切都在片刻之间。
“我也不清楚。”门外还有大量的人奔过来,不知是敌是友,赤练回头看定赵及,已顾不上其他,“躲在我身后,不要怕!”
赵及怔怔看着面前女子,不说话。
两枚羽毛飞射进来,刺在地上两人的致命大穴上,登时便要了命。窗户一开,一个白影闪进来,几步踏到赤练面前,赤练一回头,险些撞到那人胸膛上。
白凤奔进来,一抬眼直接看向被赤练严严护住的赵及。
“你来了!”赤练语气不由得多了几分欣喜。如今多了一个白凤,无论外面是什么情况,她都有应付的可能。
“你这是干什么?”白凤却并不应她,眼神指了指她身后的赵及,目有讥诮,“你今天到底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赤练张口欲言,却又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可以感觉到身后赵及的视线,在她和白凤之间逡巡不定。她想应答,却唯恐这一回头,就辜负了方才那一盏醴泉。
“看这样子,”赵及却突然开了口,竟十分平静,“应该是来救我的吧。”
赤练此时将他严实护在身后,全然是倾力以护的姿态。而赵及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很快冷静下来,仿佛屋外纷乱的人声与窗纸上的血,不过是一场将散的戏。
“未必。”白凤讥讽一笑,“我们与外面那些并不是一拨人,你的脑袋,当然不能让他们先得了去。”
赵及不言,只是看着白凤。而白凤目光中冷然又有些许悠然,看赵及的眼神,已然是在看一个死人。
“外面到底怎么回事?”赤练哪里有时间看他们一来一去,眼看着外面人影幢幢刀剑声四起,他们在房中犹如茫然困兽。
“有人在挽仙坊纵火,只是火势不大,且烧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地方,应该是想浑水摸鱼。”白凤道,“看方才那些人的样子,大概是想趁着火起混乱,与你我争他的人头。”
此时已是入夜,挽仙坊内客人不少,此时都慌着逃命,吵吵嚷嚷;还有人急匆匆地打水救火,咚咚地从门前跑过——唯独在这个房间里平静安稳,听外面如同人间炼狱。
“刚才那几人不过是打探,真正的主力,此时应该已经离这里不远。”白凤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火光,“看身手,是那天袭击你的人。”
赤练一惊,两手不由得攥紧。
“所以,趁他们现在还没找到这里,取了赵及的脑袋,立即离开。”白凤冷声道,似乎并不觉自己此时说的是旁人的性命,“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足够杀人脱身。别忘了,你这次任务除了不能搭上佣金,还有流沙的名声。”
赤练目光不善,看着白凤,护着赵及的身体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白凤也冷漠看着她,羽毛已经捻在指尖。
“你若不敢下手,我不介意代劳。”白凤突然一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扬起手中羽毛,“同僚一场,不必客气。”
“赵及是我要杀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赤练也冷声道,“若不能完成任务,我自会向卫庄大人请罪,至于你,若不是来帮我,便趁早离开!”
她的语气是少有的凌厉,连赵及都不由得为之一凛。白凤闻言,眼神愈发危险,威压迫人,仿佛当下便要将赤练碾作齑粉。
而赤练并不顾他,径自走到榻边,启动枕后的机关。暗门轧轧开启,在赵及惊异的目光里,漆黑入口如同未知的巨兽大口。
赤练并不看白凤,拉着赵及便向秘道里走。只是在踏入秘道的前一刹,她还是止了脚步,回头,看定白凤的眼睛。
她岂会认错白凤为人,那双墨蓝眸子里,分明连一丝一毫的杀意都没有。
白凤也不言不动,遥遥与赤练对视。
“既然你此时还不走,那我便视作,你是来帮我的。”赤练的语气突然温软下来,平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是认真的味道。
白凤眼瞳一动,面上仍是无波无澜。
“你留在这里,看住明砚和月姬,今夜纵火之事与她们脱不了干系,我需要你看清她们真正的企图。”赤练平静又迅速地交代道,“尤其是明砚,她缺最后一颗西施毒的解药,不久之后必然会来这里向我索取解药。你可借此机会将她制住,等我回来。”
不等白凤回答,赤练突然淡淡一笑,“我回去后想必躲不过卫庄大人的责罚,你今天与我趟这浑水,可担忧卫庄大人怪罪?”
她言笑浅浅,语气却是珍而重之。这波诡云谲的挽仙坊,无论是往日还是今夜,她真正能托付的也只有白凤一人。尽管她与白凤向来不甚友好,只是今夜,那在屋外窗檐守了一夜的男子,那听了她与赵及全部对话的男子......赤练唯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他,她为所动的,白凤必不会铁石心肠。
许久,白凤才冷笑一声,“我何时畏惧过他?”
赤练笑意更深,一转身,拉着赵及便奔进秘道,转眼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白凤望着秘道,望了许久。
多时,他慢慢收回目光,又看向案上酒樽。那酒樽中尚余半盏残酒,白凤望着那里面清冽酒液,眼眸低垂,光影不明。
良久,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