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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76-90

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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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六节 

  • 第七十六章

  漆黑甬道里只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赵及任由赤练拉着一路疾奔,一言不发。

  抵达出口,赤练启动机关,面前石壁隆隆开启。夜色夹杂火光入目,如同从黄泉抵达地狱,赤练拉着赵及手臂走出秘道,才发现挽仙坊外原来已是兵荒马乱。

  王宫禁卫已经将挽仙坊包围,赵及今夜身处此地,如今起了火,禁卫自然是要不顾一切找到赵及。火势并没有被控制住,故而并非白凤说的那般无足轻重,反而愈烧愈烈。赤练向巷外一望,半个挽仙坊已经在熊熊大火中坍塌。

  禁卫喝止声,男人喊声,女子哭声不绝于耳,赤练听着远处动静,心跳也不由得快了几分。空气中有热浪一层层荡过来,混杂着焦糊味道,仿佛大乱初始。

  “此处僻静,适合杀人。”突然,赵及开了口。

  赤练回头看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赵及。而赵及面色十分平静,仿佛面前女子,仍是方才与他坐而品酒的挽仙坊姑娘,仿佛方才并未出现一个白衣男子,当着他的面道出了所有事实。

  “你不怕我杀你?”赤练的语气也很平静。

  “接近我的人,大多都是为了杀我。”赵及居然笑了一下,“太多人觊觎我项上人头。”

  赤练语结,望进赵及眼中,竟真的看不见对死亡的畏惧,“那......我筹谋许久,步步经营,骗你良久,你也不恨我?”

  赵及眼眸一颤,看着赤练的眼神中,突然就多了些温润的暖色。

  “先前明砚常与我说,她有一个表妹,才貌双全,不在她之下。”赵及垂下眼,道,“前几次我未曾在意,直到明砚说了多次,我才发觉,她是有意引荐。她那边极力相荐,你这里却迟迟不肯露面,如此几次下来,我便知道,你定是有意要接近我。这般做法,不过是想引我好奇,主动见你,便免了你刻意接近的嫌疑罢了。”

  赤练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那双清透洞悉的眸子,就那么柔柔地看着她。

  “我方才也说了,凡是有意接近我的,大多都是为了杀我。”赵及微微笑道,“你看,我又没有猜错。”

  冷冷夜风裹杂大火热气,吹在脸上,不知是温暖还是冰凉。

  “一国太子,没那么容易死。我若不想死,谁都取不走我性命。”赵及继续道,墨玉般眼瞳中,跳动着远处火焰的光,“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我也想看看,这一回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人。”

  赤练转过头去,“拿自己性命做赌,看来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及却微笑看她,“我很庆幸,这一回我遇到了你。”

  赤练心头一动,呼吸一窒。

  “你说的对,我早已活得厌烦了。”赵及轻叹一声,“身不由己,如同傀儡,终日浑浑噩噩,被百姓恶语相向。我留下,还是无能太子,我离开......我怎么可能离开?生而为太子,除非死,否则逃到天涯海角都是太子,逃多少年都得回到王宫面对一切。如此看来,死,反而是唯一的解脱了。”

  “我见了一个又一个杀手,赵国的,别国的,扮成内侍的,扮成行人的......”赵及声音低浅,飘散在风里,“每次我都想,干脆就这次吧,一了百了,我也好解脱。可每次事到临头,我又不愿——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在这种人手里——与我素未相识,甚至连相貌都不记得。我不想,就这样死在一个陌生人手里。”

  赵及抬眼,看着赤练,“直到,我遇见了你。”

  七个字,一个个撞在赤练心上,明明平平无奇,却生生撞出一片酸涩遍布眼眶。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看见你,便觉得一见如故。”赵及向赤练走近几步,语气愈发温柔,“我第一次,遇见一个杀手,可以与我品酒,不是敷衍撒谎,而是真的品评。我看了你的相貌,听了你的声音,还与你说了许多不敢向他人说的话......我觉得,我等了那么久的人,今天终于等到了。”

  他垂下眼,正与抬眼的赤练对视,“所以,我很庆幸,来取我性命的是你,也庆幸,遇到的你,可以来取我性命。”

  赤练攥紧了拳,才抑住汹涌心潮。眼前男子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觉得荒诞,可就是这荒诞之下压抑了十几年的孤独与悲凉,无助与自弃,才让她心里止不住的酸楚。她从未遇见赵及这样的人,明明难得如斯,却为天下所唾弃,明明天潢贵胄,却连解脱都是奢望。

  “可我却不庆幸,要来杀你。”许久,赤练开口道。

  赵及一怔。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公子,温润,和善,谦卑有礼。此人对美酒颇有心得,有王族贵气,也有游侠洒脱。”赤练道,“让我杀这么一个人,我下不了手。”

  “你......”赵及惊异,说不出话。

  许久,赵及才发出声音,“可你......本就是杀手。”

  “可我是自由的。”赤练断然道,“我尚且有权利,决定我要杀哪个人。”

  “你不必刻意放我。”赵及垂头一笑,语气中有黯然,“方才那个人的话,我也听到了,你若放我一命,必受责罚。我在这世间已经活得足够,就算此刻死,也没有遗憾留恋。”

  “那若是你今天不死,从此之后便可过上你想要的日子,酿酒,品酒,吟啸山林。如此,你还是没有遗憾留恋?”赤练扬眉,看着他。

  赵及一愣。

  “我今日不取你性命,过了今晚,世上便再没有赵及这个人。”女子的声音中并无太多的感情,却反而可听出谋断的决然,“你浪迹天下也好,隐逸山林也罢,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至于我,用不着你担心。”

  赵及眼神一动,似乎第一次想到赤练所说的那些可能。而赤练回头看远处的挽仙坊,火势越来越大,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究竟是谁?”许久,赵及问道。

  “我是赤练。”女子衣裙当风猎猎飞舞,席卷着火光恍若虚幻,“只不过不是挽仙坊赤练,是流沙赤练。”

  “韩国......流沙?”赵及神情惊讶。

  赤练一笑,算是默认。

  “可你一定不仅仅是杀手而已。”赵及道,“你一举一止,依稀可看出王族教养,你对酒的品鉴,绝非平民女子能有。我自幼在宫中,见多了宫廷礼仪,故而再细微也能看出来,你......”

  赤练神情一顿,未曾想这些连自己都快遗忘的东西,竟能被赵及看出来。停了停,她还是淡笑一下,“你我不是约好,上元节要一起去品青梅酒么?待到上元节,我会告诉你。”

  赵及看着她,许久也是一笑,“好。”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她必须立刻回到白凤那里。赤练走到甬道出口,声音略高,“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剩下的路,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中了。”

  赵及远远看她,不言。

  “若有放不下的人,一并带走也可以......对了,”赤练突然止住脚步,似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你与明砚相识已久,对她也是宠冠邯郸,莫不是动了心?”

  赵及失笑,“为何问起这个?”

  “提醒你一句,那女子绝非善类,你可不要痴心错付。”赤练远远笑道,几分妩媚,“我可护你性命,只是你若被伤了心,我可是不管的。”

 

  • 第七十七章

  赵及无奈笑道,“你当只有你看出明砚绝非善类?她接近我,比你更刻意。”

  赤练微讶,“此话怎讲?”

  “她似知我嗜酒,投其所好,常与我品酒。”赵及道,“只是她的品评生硬刻板,更像是照本宣科,一看便知是有意为之。我不知她究竟是什么目的,干脆顺水推舟,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好看清她的目的。直到如今,我猜测,她的身份恐怕与你一样。”

  与你一样,都是杀手。

  赤练明白他的意思,暗想看来赵及不笨,已推测到如此地步。既然没什么真情痴心,这样一来,她正好也可以放手对付明砚。

  “那我便替你去会会她。”赤练转过身,这次不再回头,径直走进了秘道。石壁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火光热浪,隔绝了赵及看她的目光,萍水之缘,如同莲藕细丝,连上了,再是细微也不能割舍。

  赵及,我也很庆幸,能遇见你。

  你可知,我的生命中曾经也有一个与你一般的嗜酒之人,我为他搜罗天下美酒,与他一一品评。那段时光,就算被岁月击打千疮百孔,也仍在心中熠熠生辉。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再没有人能让我愿意寻找美酒,也没有人能与我坐而品评。一恍经年,连我都快忘却,却突然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你,一盏醴泉,一段烛火,短短光阴却似又复初年。那个我不能忘更不敢想的人,又活跃在眼前言笑晏晏。

  感谢你,予我这浮生片刻清欢。

  黑暗甬道,唯有女子脚步坚毅,唇角微笑,心中安然。

  ......

  赤练拉着赵及走入秘道后,房间里便只余白凤一人。

  他这一夜都在这间屋子窗外,本来是为了配合赤练刺杀赵及,却不曾想听到了那么多意料之外的东西。他也一直以为赵及只是个浪荡公子,一旦今夜赵及欲对赤练不轨,他会提前出手取其性命。只不过,一切都令他始料未及。

  殚精竭虑要杀的人,此时恐怕已由赤练保护着逃回王宫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赤练,都已顾不上赵嘉的责难或是卫庄的态度了。白凤身形一动,人已经隐到了房梁上的暗角,无声蛰伏——赵及可知,那一盏酒,便换了他自己的性命,连带两个流沙杀手的下场。

  任务失败,白凤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只是......白凤看着案上两个酒樽,眼里多了些玩味——那到底是一盏怎样的酒,竟能排在卫庄之上,让赤练顾不及事后卫庄可能有的诘责,而冒险保下赵及的命?

  正想着,房门咣当一声被蛮力撞开,巨大声响令人心头一惊。白凤警惕看去,便看见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连步伐都不稳。

  他认得这女子,正是明砚。

  果然来了!白凤全身一紧,如临强敌。赤练说这女子有鬼,与那日巷子里的袭击也脱不了干系,既然今夜赵及遇袭,此女必有动作。他在这房间里等候多时,当真等到了她。

  他也很有兴趣,明砚要做什么。

  只是明砚看上去神色痛苦,脚步虚浮,很是不好。白凤立即想到赤练说过的西施毒,莫非,明砚此时是西施毒发作了?

  “赤练,赤练——”明砚大声喊道,气息短促,后力不继。她进了房间四下找寻张望,却空无一人,只有未曾关闭的秘道口徒然暴露。明砚踉踉跄跄奔到秘道口,扶着石壁往里一望,随即便软倒下去。

  “跑了......竟然是从这里跑了,赤练......”明砚手掐住胸口,口中喃喃,眼神怨毒。她十指紧抠石壁,竟生生抠出了指印,只是她似乎身体痛苦更甚,手指已然出了血,却全然不觉。

  “啊——”明砚凄厉尖叫,如鬼嚎哭,一声几乎破空。白凤被这猛然一叫震得一惊,不知她是不甘愤怒还是毒发折磨,只见她此时披头散发,眼中满是血丝,十分可怖。赤练曾与他说过西施毒发十分痛苦,然而他今天却是第一次看见,毒发时竟痛苦如斯。

  纵然白凤见多识广,此时仍脊背发寒。

  倚着墙的女子全力支起身体,一点一点向梳妆案爬去。她已痛苦得不能行走,只能极力挪动身体,向她的目标艰难行去。明砚伸长手臂,才堪堪够到妆奁,而她奋力将妆奁向下一拽,顿时哗啦啦一阵声响,饰品珠宝洒落一地,她便急切地在一堆混乱中不停翻找。

  名贵的珠玉在她手中如同被丢弃的垃圾,翻过来又捡过去,如此几遍便一把丢开。

  “解药......解药......”明砚喃喃着,举止越发疯狂,手中的玉饰全部被她一把摔碎。她伏在一地残屑里,露出的皮肤都被割得血肉模糊,而她仿佛不觉,眼睛里都充了血,仍不停地翻找掉落的饰品。

  赤练怎么还不回来——白凤暗想,心中也有些焦急。明砚这幅样子,怕是再撑不过半个时辰,若是还不解毒,恐怕一时半刻之内就会一命呜呼。

  而这又触动他另一个念头——她莫不是遭到了截杀?那个巷子本身就诡异,她又带着赵及,万一像那次一样遇到袭击,她自身难保。

  去秘道里探查赤练情况,还是留在这里继续监视明砚?白凤来回想着,只觉得哪一边都放不下,若是他走后明砚再有什么异动,耽误了大事,他还怎么面对赤练?

  只是赤练......若她真的有事,留着明砚又有什么意义?

  短短瞬间心思电转,却仍没有结果。正当白凤犹豫时,明砚突然嘶喊一声,表情更加痛苦,双手不住地抓挠着喉咙胸口。那样子,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令她窒息,而她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

  她已无力再去翻找妆奁,只是抓着自己喉咙在地上来回挣扎。尖利的指甲很快在脖子上挠出血痕,然而这却抵消不了她的痛苦,仍然不停地挠着。不过几下,那些血痕扩大加深,皮肉渐渐都翻卷出来,血流如注,明砚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依然拼命抓着,两手都沾满了自己的血。

  白凤眼神惊异,怔怔地看着那女子自杀一般的举动。她若再这么挠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掐断自己的咽喉,或是抓破颈上的脉流血而死。能自残如此,明砚现在恐怕已经没了心智。

 

  • 第七十八章

  不行,她还不能死。白凤想着,从梁上一跃而下,指风一射已封住明砚周身大穴。他心中有猜测,所以才专程从楚国来到赵国,如今明砚明显就是重要线索,她若死了,恐怕日后便是流沙的无尽灾祸。

  尽管不会解毒,但他封住明砚穴道,暂缓血液流动,应该可以等到赤练回来。

  穴道被封,明砚安静了些许,只是她仍躺在地上扭动痉挛。白凤看去,女子的瞳孔已经没了焦点,血丝密布,如同厉鬼。至于脖颈胸口,更是惨不忍睹,原来的皮肉已被她自己一层层地抓下,经脉血管都暴露在外,而她的手仍向里掏去,白凤仅望了一眼,便看见了森森的白骨。

  血腥味充斥鼻端,白凤闭了闭眼,才平复下来。

  所谓西施毒,竟将人折磨如此,生生地自残而亡。

  “赤......”明砚躺在地上,依稀可看见身边人影,拼尽全力发出一个音节。她伸出手,想摸到那个人影,只是她的手臂痉挛抽搐,已经伸不直了。

  白凤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

  “赤......赤练——”倏忽间明砚一声长长嘶吼,喑哑粗砺,如同回光返照,口中及残破的颈上顿时血肉飞溅。这一声凄厉惨烈,像将坠入地狱的厉鬼最后的挣扎,而她神情狰狞恐怖,沾满血肉残屑的手犹探出一个不甘的姿势。

  这一幕太过诡怖,白凤的心不由抑制地多跳了几下,只觉得眼前几乎就是人间地狱。

  而明砚喊出那一声,似乎也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她身上几处血箭飙出,正是先前白凤封住的穴位。失焦的眼睛光芒一灭,明砚全身僵住,手臂重重砸在地上,没了声息。

  一时之间,房间里寂静如死,只能听到外面烈火燃烧一切噼啪的声音。

  白凤走近几步,看向明砚血淋淋的胸口,许久见不到起伏,他才确定。

  她死了。

  死状奇惨,他前所未见。

  他在等赤练给明砚解药,明砚也在等她给自己解药,只是赤练一去没了消息,迟迟不归,而西施毒发作愈发剧烈,强烈的痛苦,终于转化成对赤练强烈的恨。

  恨她下毒,恨她消失,一层层叠加,心里和肉体上的痛苦都成倍压迫。

  她一直咬着赤练的名字,仿佛要将仇人拖下黄泉,滔天的恨意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爆发,化作凄厉嘶吼,也在那一瞬间直接冲破了白凤为她封住的穴道,致使内力突破经脉皮肉,挟杂鲜血刺出体外。

  艳绝邯郸的挽仙坊花魁,在这混乱纷杂的一夜,死得犹如厉鬼凄惨。

  殷红的血在明砚身下铺展开来,侵吞着白凤脚下的地面。房间里温度渐高,大火似乎终于要烧到这间屋子,而明砚早已断了气,白凤也不知自己此时是该继续留在这里等待赤练,还是如何。

  正想着,秘道口传出响动。白凤猛地回头,便见一个人影从黑暗甬道里快速奔出,红衣乍然映在烛火下,像地上浓稠的血。

  那一刻,白凤不知自己是提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

  赤练。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来人的名字。

  而赤练从秘道出来,第一眼便看见地上死状凄惨的明砚,她一愣,猛地刹住脚步。

  她好半天都没说话,似乎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死了。”白凤冷冷道,“大概是拜你所赐,西施毒发作,死得很痛苦。”

  “我......”赤练怔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白凤道。

  “西施毒每日子时才会发作,明砚怎么会这个时候就毒发身亡?”赤练也十分惊讶,看着地上扭曲的尸体又惊又疑,“你可与她打斗?”

  “没有。”白凤目光也严峻起来。

  “她若是动用内力过甚,便会加速毒发。”赤练蹲下身,摸了摸明砚僵直的身体,“可她在火起之前......能做什么,催动毒发?”

  随即她又问,“月姬可曾来过?”

  “没有。”白凤仍然简洁道。

  赤练神情凝重,站起身来,许久都没有说话。她虽知道明砚不善,却也没有打算就这样杀了她,她本意便准备给明砚最后一颗解药,然后再擒了她从长审问。结果明砚如今突然暴毙,她便觉得有些事可能永远都没有答案了。

  “你若是能早些回来,或许明砚还来得及。”白凤声音淡淡,“你和赵及究竟遇到了什么,耽搁了这么久?”

  “不过是告别几句而已,谁成想竟误了大事。”赤练的语气也听得出心情不善,似乎对明砚的死十分懊恼。

  白凤看着她,眼中翻腾几许,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转过头去。

  罢了,世上事本来就多是阴差阳错,谁能知明砚为何莫名其妙地提前三个时辰毒发?他本来有些怨怪赤练久久不归,可转念一想,她与赵及这一别或许就是此生不见,也怨不得要多说几句。

  人已经死了,事已至此,须先做出应对之策。

  “算了,明砚既然死了,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无用,走吧。”良久,赤练才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任务,算是失败得彻底,非但在赵嘉那里交不了差,连那日遇袭之事都无法查清了。

  “且慢。”白凤却止住她。随即,白凤蹲下身,两指挑开明砚衣服后襟。衣服被拨开,露出了女子尚且完好的后颈皮肤。

  “你做什么?”赤练诧异。

  白凤的神情却十分复杂,几分讶异,几分了然,更多的却是凝重。他并未回应赤练,而是看着明砚的后颈许久,眼中起伏变幻。

  “究竟怎么了?”赤练被他这古怪样子弄得心里不安,也蹲下身去看。她顺着白凤的目光望去,便看见明砚的后颈上,有一块蜘蛛图案的刺青。

  “看来我这一趟,果然没白来。”许久,白凤才开了口,不知是对赤练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秦国的网,莫非笼罩了天下?”

  “你......”赤练越发心急,只是看着白凤这个样子又无法催问。她极少看见白凤这个样子,仿佛揭开蒙蔽偷偷窥见了莫测风云的一角,震惊之下又有面临未知命运的不安。

 

  • 第七十九章

  “我在楚国,见过这个刺青,还与那刺青之人交了手。”白凤恢复平静神色,“你大概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卫庄曾遇不明身份的人袭击,袭击他的人,身上也有同样的蜘蛛刺青。”

  赤练双眼大睁,只觉某个真相已呼之欲出。

  “楚国,新郑,邯郸,三个地方,都出现了身上有蜘蛛刺青的人。很明显,他们都属于一个组织。”白凤抬眼看她,还是决定告诉她一切,“这个组织,我也与你提起过。”

  “罗网?”赤练一猜即中。

  “赵楚韩三国,皆有罗网杀手出现,且他们身份隐蔽,隐藏极深。”白凤面色沉沉如水,“如明砚这般,若不是她死了,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身份。”

  “可秦国的杀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赤练问道,随即又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他们......想搅乱六国局势?”

  “罗网隶属秦国宫廷,他们的行动,多半也是秦王吞并天下的计划之一。”白凤沉吟片刻,转头问道,“有匕首么?”

  “有。”赤练将自己的防身匕首抽出,递给白凤。

  白凤接过匕首,刀尖一闪,已割下明砚后颈上那块刺着蜘蛛的皮肤,“我与卫庄都与罗网交了手,看他们的样子,是有意针对流沙。我们现在无从知道罗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将这个刺青带回去,如果与卫庄那日看到的一致......”

  “至少,流沙就要多一个敌人了。”赤练目光冷凝,接上了白凤的话。

  “如果明砚是罗网的人,那么那日袭击你的人,多半也是罗网。”白凤站起身,“多人配合,截而杀之,本来就是他们的风格。”

  “你特意从楚国过来,也是听说了罗网的消息?”赤练突然问道。

  “我在楚国发现罗网杀手的时候,恰是卫庄被袭击的时候。”白凤转过身去,语气淡淡,“我们两边都确定遇见了罗网的人,于是便留心多查了一下,恰好查到在赵国邯郸,最近有了罗网出没的踪迹。”

  那应该就是来邯郸调查了。赤练语气了然,“我就说,你岂会无缘无故地来邯郸?”

  白凤气息一顿,极为细微,“多说无用,火势没有控制,挽仙坊即将坍塌,我们须尽快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都是一惊,白凤当即拎起赤练,刹那起身,躲在了屋顶角落。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明砚?”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讶异——月姬?

  门外的女子声音,分明是月姬!

  他们今晚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毒发身亡又身份诡异的明砚身上,一时竟忽略了月姬的存在。挽仙坊大火,月姬不忙着逃命,反而回来寻找明砚?

  看来这两人也有勾结——赤练与白凤目光一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只是赤练的目光往下一落,整个人一挣,差点掉下去。白凤连忙扣住她,赤练这才急道,“明砚尸体还在那里,被月姬看到没有问题?”

  白凤也向下看去,入目果然一地凌乱还有明砚死状凄惨的尸体。这一幕若被月姬看到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此时此刻他们也来不及收拾了。

  门未闩上,只是虚掩,月姬进门就在顷刻之间。就算白凤速度再快,也来不及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整理好现场。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白凤一咬牙,狠道。

  他们已经把赵及放跑了,还杀了个罗网的杀手,天大的篓子都捅完了,还差一个发现尸体的月姬?

  赤练心里微沉,也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突然,一个黑影从房间角落窜出,全身都笼罩着黑袍,只能大概看出是个人。黑影对地上明砚的尸体猛地一踹,当即咣当一声响,尸体在这巨力之下直直飞起,从房间窗户撞出,坠到楼下。

  赤练和白凤大惊。

  赤练隐约还可以听到尸体不断坠落的声音,她顺着残破的窗户向外看去,整个挽仙坊都已经笼罩在火海中。实际上这个房间的窗纸也已被烧焦,危在旦夕,明砚的尸体等同于直接落在火中,再无踪迹。

  就连白凤此时也是怔怔说不出话来。这凭空出现的黑衣人,甫一现身先将明砚毁尸灭迹。现在的挽仙坊,王宫,罗网,流沙的势力纵横纠缠,这新来的人简直是火上浇油,为本就混乱的局势又添了变数。

  “他是谁?”赤练扭头问他,眼中也是惊疑不定。

  白凤还来不及说话,木门一响,月姬已经推门进来。

  一切其实都在弹指之间。从白凤赤练听到月姬说话,到他们隐匿身形,再到黑衣人出现毁去明砚尸体,一系列动作,都完成在月姬推门的刹那。

  电光火石间,已是数番变化。

  月姬推开门,走进房间,直接就在寻找明砚的踪迹。而她手里提着一物,犹在不住地滴血,抓在手中的部分,像是绳索,又像头发。

  赤练定睛一看,一声惊呼便将将要冲破喉咙——

  白凤立即点了她的哑穴,同时死死捂住她的嘴,逼得她无法发出声音来。而赤练在看清那物后如遭雷击,全身战栗,几乎不能自持。她喉中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想拼命地叫喊,还是临于崩溃边缘的呜咽。

  白凤更加用力地捂住她的嘴,同时全力压制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动弹。他心中震惊也如巨锤擂下,然而他又明白,赤练这一刻的惊惧悲恸,尤甚他千倍万倍。

  因为月姬手中提的不是别物。

  是赵及的头。

  赤练拼命挣扎,恨不能此时立即下去将月姬毙命当场,而白凤用上全身力气压住她,她每挣扎一分,他便更用力死扣一分。

  他捂着赤练的嘴,不敢让她发出丝毫声音,而他手上一片湿热......白凤看着身边失态的女子,看着她口不能言,眼中泪水却不断倾泻而下,仿佛要流尽全部悲伤。

 

  • 第八十章

  月姬如提着一个轻巧包袱一般,随意将头发攥在手中,提着赵及的头。

  那张与身体分离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多的惊惶,甚至还很安详。他一如之前清淡雅致从容不迫,合着眼,抿着唇,仿佛在死前一刹犹不知大限已至,还留着生命里最后的优雅愉悦。

  他应该......没有很痛苦。

  白凤明白此时赤练心中的惊恸几可撕裂天地,他无法感同身受,却也懂得这一刻哀痛欲绝。于赤练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前一刻还言笑晏晏,此时却了无声息的差别的无法接受——她见识不少,又怎么会为这些感怀?

  她悲的,是她遇见一位佳公子,他们饮酒畅谈,引为知音。她拼着任务失败还是放过了他,带他出逃,眼睁睁地离别。本以为从此相忘于江湖,却不曾想,不过区区片刻,他们又见了面。

  却已隔了黄泉。

  她从赵及身上看到了逝人的影子,她珍视,珍重,不忍毁灭。她与赵及互引为知己,在这个人身上寄托了这些年来压抑的所有孤独与空茫,她以为她在这世上终于遇见了一个能代替那个人弥补她失去的存在,却在一转身一言一行一举止间,还是错过。

  得而复失,何等大哀。

  白凤压着赤练的身体,像压制,又像拥抱,静静地等她度过最初的也是最大的惊恸。女子挣扎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只余不断的颤抖,她不再试着挣脱,也不再试着叫喊,像是终于回到了现世,终于接受了一切,沉默地流着泪。

  失去了啊,失去了。

  血仍不断滴落到地上,腔子断裂处血迹殷然,仍犹未干。

  难逃的一死,难逃的诀别。

  过了最初的震惊悲痛,他们还是要将目光放在当下——月姬究竟是什么人,赵及是否是月姬所杀,以及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他为何要毁去明砚尸体......诸多谜团,如悬顶之剑,让他们并没有时间悲伤。

  白凤眼睛紧盯着那个黑衣人,此时看来,他比月姬更难应付。

  黑衣人在将明砚尸体扔出窗外后,立即贴在了门后墙上,月姬推门进入,那片地方被阴影笼罩,恰成一个死角。那黑衣人便躲在这个死角里,月姬推门伊始,竟没有发现他。

  而他的位置正对着白凤赤练的藏身之地,月姬看不见他,白凤却能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黑衣人不知是未发现白凤赤练,还是根本未将他们放在心上,就那么坦然地躲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

  月姬仍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明砚,眼看着便要走到门口窗边,这时,黑衣人突然动了——

  那一刻,白凤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像一个沙子堆砌的人形,猛然被石子打散,又像一团烟雾聚拢,被风吹开......黑衣人全身突然变得模糊,看不见身体的边缘与界限,仿佛慢慢融化在了空气里。到极限时,他整个身体都变得透明,几乎可以透过他看见其后的墙壁,而此时,他已散成一团虚影,将近看不出人形来。

  随即,如物极必反一般,他的轮廓又渐渐清晰起来,从身体边缘,到衣裳容貌......像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从那个空间的空气中,又慢慢凝出了一个人。

  只是此时的人,身上已不是黑衣,而是女子华服;头上已没有兜帽遮面,而是有了一副姣好容貌——待他整个人彻底凝聚成形时,已完完全全不是方才的黑衣人,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至于那女子容貌,已让白凤瞠然无言——

  是明砚。

  这诡异的黑衣人,一番变化下来,竟变成了明砚!

  赤练此时也是震惊非常,她虽然心中难过,但警惕仍在,也在紧盯着那黑衣人的一举一动。她与白凤同样目睹了黑衣人变成明砚的全过程,如此离奇,如同鬼魅,令她一时简直怀疑自己所处是不是人间。

  而这位假明砚施施然从门后走出,招呼月姬,“月姬姐姐,我在这里。”

  连声音,都与明砚一模一样。

  “原来你在这里。”月姬闻声,回头,一眼便看见了她,“你去找那赤练要解药,她可给了你?”

  语气如常,似乎月姬也没有发现眼前的是个冒牌货。

  “她倒是还算守信,果然给了我最后一颗解药。如今西施毒已解,我也没有掣肘之处了。”假明砚笑吟吟道,从表情到举动,竟与真的明砚没有丝毫不同。

  若不是白凤亲眼看见明砚痛苦死去,他也要以为这个明砚就是正主了。

  也怪不得他首先便是毁掉明砚尸体——白凤心中暗想,这便说得通了——这人的本事,大概可算易容,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代替明砚活在世上。

  却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毒已经解了,那我们也可以回去复命了。”此时的月姬冷静沉稳,话语间满是肃杀之气,与原先的鸨娘判若两人,“赵及如今也死了,不出半月,赵国必定大乱。这下,大人想要除掉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

  “不杀赵及,便扳不倒那人?”假明砚问道。

  “那人在赵国朝堂根深蒂固,势力深厚,若不赔上一个太子的性命,恐怕也没法让赵王下定决心除了他。”月姬提了提手中的头颅,眼中笑意残忍,“这一次,他必死无疑。”

  假明砚沉吟片刻,复又问道,“那赵国死了太子,必会全力追查,他们一路查下来,查出是我们所为怎么办?”

  月姬冷笑一声,“赵及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谁?今夜太子遇刺,谁的嫌疑最大?那个赤练武功不低,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来挽仙坊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既然她送上门来,也别怪我们拿她当挡箭牌,赵王失子的雷霆之怒,便当作我送她的回礼!”

  赤练全身一颤。

  白凤扣住她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只是他心中也是微沉,下面两人的对话,似乎隐隐也透露出了某些惊天的阴谋。

  而眼下,他们竟然打算,将刺杀赵国太子的罪名,全部扣到赤练头上。

 

  • 第八十一章

  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确定月姬也是罗网的人,只不过也恰恰是这个发现,让他们心里发寒。

  月姬在邯郸经营挽仙坊已有十几年,换言之,她作为罗网的一步棋,在邯郸已经潜伏了十几年......秦国这草蛇灰线的谋划,深入赵国都城,十几年夜夜笙歌安全无害的伪装,只为了这一夜一举搅乱赵国的政局。

  何等可怕的心机。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月姬不再说下去,转身向门口走去。房间里的温度明显已经升高,几处窗纸都被烧破,白凤与赤练藏身在木梁之上,都可以感觉到身后逼灼的热气。

  这个房间也撑不了多久了。白凤向四周环视一圈,他们也必须立即离开。

  假明砚跟在月姬身后,缓缓向门口走去,只是在转身间,她头一偏,眼神便向对面上方看去——

  白凤一直都留意着她的动静,这一眼,也正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遥遥相对,对视一眼。

  白凤眼睛微眯。这个人,果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赤练的存在。

  只不过假明砚似乎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而已,转过身,跟在月姬身后出了门。

  白凤暗自琢磨那一眼的深意,一边抓住赤练,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他并未落在地上,而是在壁上一点,两人斜斜飞出去,正对上那个被明砚尸体撞破的窗户。

  红白身影一闪而过,迎上下方熊熊的火海。

  身后咔的一声,似不堪重负。

  赤练回头,便看见火光中被烧得通透的挽仙坊,像是撑不过最后一口气的垂暮老人,颓然坍塌。木头噼里啪啦地断裂掉落,被火焰吞噬,前一刻还高大的建筑物,此时已成为火中看不清的断壁残垣。

  挽仙坊,挽仙坊,仙人可挽,此刻却什么都留不住了。

  这一场邯郸城里锦绣繁华,醉生梦死,在今夜大火中尽数成灰。六国中首屈一指的中原赵国,仿佛也在这一夜被摧毁了顶梁的立柱,此后颓靡衰朽,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下方是残垣燃烧的火海,白凤吹出一根羽毛,落到脚下,随即一踩借力便跃至更远。两人像庞大建筑迸射出的火星,突兀又微弱地离开了滚滚热浪,在浩瀚黑暗的夜空中,终于无踪。

  这一夜,有王宫禁卫全数出动在火海中寻人,有黑衣杀手在暗巷中潜行,有赵王在夜半得知太子失踪,也有世家大族由此而生被牵连的惶惶。有王孙彻夜不眠时刻询问太子生死,也有乱世中籍籍无名的两个杀手,杀了人,或救了人,疾行在这一场动乱背后,迎接未知的天下,未知的命运。

  七国乱,自韩国始。

  七国大乱,自赵国始。

  ......

  赵王迁六年正月初七,太子赵及遇刺。

  太子前往邯郸城最有名的风月之所挽仙坊,而当夜,挽仙坊大火,倾全城之力无法扑灭,致使整座建筑崩塌。王宫禁卫搜救太子无果,从废墟中拖出焦尸数十具,已无法辨认。

  第二天,赵王宫内侍在宫门口发现一个木盒,便呈给赵王迁查看。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太子赵及的头颅。

  赵王迁当场晕厥,急救不醒。

  王宫当即发出谕令,全城戒严,抓捕挽仙坊主人月姬,然而搜遍全城无果。赵王醒后,悲痛欲绝,同时下令严查一切与挽仙坊有关之人,一旦发现月姬,就地格杀。

  首当其冲,就是李家。

  李家与月姬向来交往甚密,是邯郸城百姓心照不宣的挽仙坊的靠山。此次挽仙坊月姬涉嫌刺杀太子,李家全族第一时间遭到软禁,往日与月姬常有来往的人,被带入宫中审问。

  上将军李牧连夜从边境赶回,入宫面见赵王。

  与此同时,赵王宠臣郭开联合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历数李牧数十条罪状。第一条,便是居功自傲,结党营私,暗中资助挽仙坊为其秘密据点,同时密谋刺杀太子,图谋造反。

  仅这一条罪名,已足以让李氏全族株连。

  李牧跪在赵王寝殿前三天三夜,声泪俱下,痛陈自己绝无谋反之心,太子遇刺一案纯属奸人陷害。赵王声称重病,并未接见。

  三天后,太子大丧。

  举国缟素,万民皆哭。

  赵王迁亲自扶灵,走过十里长街,整个邯郸皆着白布,三月之内,不得衣着艳丽,不得宴饮游乐。

  而边境失去李牧驻守,短短三天,围境秦军进逼十里。

  李牧功勋卓著,战功赫赫,赵王无法将其定罪,只是软禁在宫中,直到太子遇刺案查明。

  丧殡路上,侍卫发现一人行色鬼祟,便抓来问询。经众人指认,这人是挽仙坊的账房先生,深得月姬倚重,挽仙坊大火那夜,这人仓皇逃出,就没了踪迹。

  侍卫当即将此人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王宫之中多是严刑酷吏,两日不到,这位账房先生便尽数招供。招供内容,也是令人肝胆俱裂——

  那挽仙坊月姬,根本就不是赵国人!

  月姬真正的隶属,是秦国罗网组织,她作为罗网的棋子,潜伏邯郸十数年,目的就是为了刺杀王族要员。这次的太子遇刺一案,便是月姬亲手谋划,连太子的头颅,都是月姬亲手斩下的。

  这几天过去,月姬恐怕早就逃回秦国去了。

  赵王迁当即向秦国发去国书,严厉问询罗网刺杀太子一事。而未等到秦国回复,朝中郭开再一次率领众臣进谏,这一次却是死谏——请求王上,严惩李牧!

  而这一回,李牧的罪名也全然不同,上次是居功自傲结党营私,这次便是里通外敌意图叛国。其证据,便是那边境上的秦军。

  秦军压境已有半年之久,期间边境各项防御退敌事务,皆由李牧全权负责。以李牧之才,击退秦军并不是难事,而他却生生地拖到了如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若说之前赵王迁对李牧还有犹豫,那么这份招供,便是彻底断了他踌躇的心。尽管太子遇刺与李家多少有些牵连,但那毕竟是月姬动的手,何况李家与月姬经常接触的也不是李牧本人,最多治他一个治家不严之罪,也就罢了。又何况,李牧为将数十年,手持重兵,势力深厚,赵王若想动他,也要好好斟酌斟酌。

  这下,里通敌国的嫌疑,以及里通敌国刺杀太子的嫌疑......诸般嫌疑叠加起来,几乎可算确凿的罪名,让赵王再也留不得李牧此人。

  天下皆知,秦国罗网隶属相国李斯,也受秦王嬴政的直接领导。但凡与罗网沾上半点关系的人......赵王迁不敢侥幸。

  所谓名将,所谓军功,与那微弱可能的叛逆可能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太子遇刺后第五日,赵国上将军李牧以勾结敌国,刺杀王族的罪名,被收押大牢,择期问斩。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街头巷尾百姓的议论,至于赵王迁要斩杀李牧的真正原因,是失去亲子的悲痛,还是对其暗通秦国的怀疑,抑或是对功高震主的惶恐......都不得而知了。

 

  • 第八十二章

  正月十五,上元夜。

  十里长街,百里灯火,几天前刚走过了太子灵柩,几天后复又热闹无匹。

  各色花灯明亮奇巧,空气中满是食物的香气,街上男女老少有说有笑,孩童在人群中四处奔跑......远看明媚华彩如同通往了天际,弥漫着温馨的人间烟火,美满得想落泪。

  街角,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站了很久。

  她的面具是街上最常见的,形状是一个狰狞恶鬼,与大多数人都相同。她站在那里,不去赏灯,也不去品尝小吃,只是静静看着行人,在灯火阑珊落寞处,像一尊孤独的雕像。

  来往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角落,她也就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那些民间的安乐。

  在她视线的前方,有一个沽酒的老妇人。老妇人支了一个简陋的酒摊,简陋到被大多数人忽略不计,直接走过。若说有什么醒目的,也只有摊旁的一张酒幡,上面只有一个梅字。

  酒摊生意很是清冷,并没有人光顾。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才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了酒摊前。他似乎给了几枚钱币,老妇人便开始颤颤巍巍地沽酒,不大的木桶揭开,一点点灌进小小的酒壶。

  女子突然动了动。

  老妇人动作很慢,而男子也不催她,十分有耐心地等她把酒壶灌满。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却不回头,直到女子站到身边,也恍若无人。

  他也戴了一个恶鬼面具,看不见相貌。

  上元节也有驱邪除祟的风俗,街上随处可见各处兜售恶鬼面具的商贩。两人像是人群中最平凡不过的两个,都驻足在酒摊前。

  酒壶灌满,男子拿过一个粗瓷酒杯,倒了一杯酒,推到旁边。

  女子看了片刻,拿起。

  她缓缓摘下面具,将酒杯举到唇边,细细地啜了一口。顿时一股酸苦味道直冲喉咙,唇齿间还带着涩味。

  骗人的啊......女子皱了皱眉,又像浅笑。

  男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小饮一口。饮罢,他道,“何人与我共饮?”

  “一年前是韩国红莲公主,如今是流沙赤练。”女子声音浅浅,出口便散在风里。

  平静夜空突然起了微风,像轻柔的手抚过她的脸。赤练转头看着风去往的方向,觉得这条几天前走过他灵柩的街道,此刻说不定还有他的魂魄残留。

  所以她须遵守承诺,告诉他那个留到上元节的谜底。

  “青梅酒如何?”男子又道。

  “苦不堪言。”赤练放下酒杯,“又酸又苦,像嚼了一把青梅茎,如此劣酒,一年卖一回也就够了。”

  所幸老妇人耳朵不好,听不见她说什么。

  许久,赤练转身面向男子,伸出手,触上他的面具。男子不言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赤练扣住他的面具,轻轻一摘。

  精致脸庞露出,本有丝丝清冷气,此时却又被灯火染上了昏黄的光晕。夜空星光,照映人间焰火,似乎都不及这一刻,一个女子,轻轻摘下身边男子的面具。

  这一刻,尽力为她的圆满。

  “既然如此,还敢抛头露面。”白凤转过头,不再看她。

  “罗网岂配得上令我东躲西藏?”赤练又拿起酒杯,尽管酸苦,她还是一口口抿着,“答应了人家要在上元节品青梅酒,就算在邯郸难以立足,就算梅酒难喝,也必须要来。”

  白凤默默听着。这便是她顶着赵王室与流沙双重压力,冒着通缉风险,无论如何也要在邯郸留到上元节的理由。

  赵王向秦国递交国书之后,秦国也很快回了国书。

  非但回书,还是罗网的执行首领赵高亲自回书。书中说,月姬是罗网成员不假,意图行刺太子也不假,却是未遂——当时月姬找到赵及的时候,赵及已经被人杀死,月姬只不过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割了赵及的头颅而已。

  至于真正杀死赵及的人......当晚赵及最后见过谁,谁就是杀死赵及的人。

  书中还十分隐晦地指出,他对月姬的管束并不是很多,月姬的一切行动,都应由罗网在邯郸的联络人负责。

  这位联络人,自然就是狱中的李牧将军了。

  赵王立即彻查当晚赵及见过的所有人,几乎没用力气,就查出赵及那夜召见了一个叫赤练的女子。此时郭开适时进言,称他听说过这个赤练是隶属韩国流沙组织的杀手,而那个账房先生也恰逢此时头脑灵光,画了一幅赤练的画像。

  之后,画着赤练画像的通缉令贴遍了邯郸的大街小巷,全天下都知道了,流沙赤练杀了赵国的太子。

  卫庄当天便从鬼谷紧急传信,要求赤练立即返回鬼谷。

  赤练向来对卫庄言听计从,这次却罕见地违背了卫庄的命令——她坚持留在邯郸,她说,她一定要在邯郸过完上元节。

  卫庄又传信三封,她置之不理。

  “过了今夜,明天就回去吧。”良久,白凤淡淡道。

  “嗯。”这下赤练倒是没有再执拗,答应了。

  “可查清楚那天假扮成明砚的,究竟是什么人?”赤练又淡淡问道。她不回鬼谷,不代表她对外面风云漠不关心。

  “是自己人。”白凤应道,“他名叫黑麒麟,是卫庄最近刚纳入流沙的人,出身新郑故地,擅易容之术。卫庄猜测挽仙坊与罗网有关,所以派他来接应你。”

  赤练浅饮的动作一顿,似是突然怔忪。

  “我大概给他添麻烦了。”她喃喃低语,眼中有看不明的光流转。许久,她复又问,“那黑麒麟假扮明砚,当真跟着月姬回了秦国?”

  “将计就计,未尝不可。”白凤拿起酒壶欲再续,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这一次太子遇袭案,赵国,李家,流沙,全部都在罗网的算计之中。如今看来,罗网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构陷李牧,迫的赵王自斩臂膀。但从罗网对流沙的针对看,他们未必没有除掉流沙的心思。”

  这如此难喝的酒,居然还喝完了。

  “流沙何处开罪了他们?”

  “没有近仇,却怕是有远怨。罗网的首领是赵高,赵高的上司,是相国李斯。”

  一阵沉默。

  喧嚣气息侵不了这方寸之地,冬日未竟的严寒,漫布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气。

  一个名字,便使得真相隐约欲现。

  他们都明白,卫庄放弃桀骜,放弃恣睢,承担起流沙,承担起一个人未竟的一生,是为了什么。

  坊间窃窃的私语,宫廷不可说的秘辛,天下人都心照不宣的真相——那位秦国从异国费尽手段请来的公子,几乎位及相国之上的治世大家,七国闻名的秦王信臣......莫名又突兀的死亡,未尝不是触及了某个人岌岌可危的地位,以及隐秘燃烧的妒火。

  可惜,又可叹,一个即将搅动乱世风云的人物,没有死在纵横捭阖的谈判中,却死在了同门构陷相残里。

  “他想先下手?”赤练微一偏头。

  “他对流沙的警惕怕是从没有放松过。”白凤语气微凛,“他也知道是谁真正创立了流沙。”

  “那黑麒麟的行动岂不冒险?”赤练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几枚钱币,放在老妇人面前,示意她再倒一壶酒,“深入敌腹,稍有闪失,他便会死在那里。”

  “黑麒麟或许战力不及你我,但论逃脱之术,他远在你我之上。”白凤看看那老妇人,又看看赤练,不甚明白她为何又要了一壶酒,“卫庄既然相信他,我们又何必怀疑。”

  老妇人很快又倒好了一壶酒,递到赤练面前。这次赤练没有喝,而是转身面向街道,看着万家团圆欢聚,深深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

  “殿下怕是诳了我罢?”赤练微笑,语气恬淡,“我如约来饮青梅酒,这酒却并不对我口味。殿下说是酸甜,我却尝不出半点甜味。”

  风突然大了些,吹动她衣裳。

  “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的口味,兴许以殿下来看,这酒就是好喝的。”赤练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穿透时光,一敬故人,“我不能妄下决断,还是由殿下品评的好。”

  酒壶倾斜,清冽酒液流出,成一缕晶线,在空中划过。青梅酒流到脚下土地,很快渗了下去,那一片地面微湿,洇成深色。

  “其实苦也没什么。”酒液流尽,赤练放下酒壶,“人生在世,哪里能遍尝美酒?总该有那么一两樽例外,苦涩难饮,却也是正常际遇,坦然接受,饮尽了便罢了。”

  她眼中有淡淡水光,被光映照,又被风吹散。这一夜鱼龙灯火,阑珊星光,大悲大喜,逝去又重来......她替别人看过,她为自己看过。

  “赤练但望......这是殿下此生,最后一盏苦酒。”

  风散了。

  长街平静再没有风,如复初年。

 

  • 第八十三章

  赤练倚着一棵古树,双眼阖着,似在小憩。

  但白凤知道,她是醒着的。

  “赵嘉送来了酬谢。”清冷的嗓音打破静谧,足以唤醒一个人的假寐。赤练眼睫平静展开,并没有被惊醒的迷乱,可见之前并没有睡去。

  “酬谢......”赤练眼眸未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某处,不多时又重新合上,“与我何干?”

  “流沙赤练,成功刺杀赵国太子赵及,完成了他的委托。”白凤倚着树的另一端,目光透过层层枝叶,望着流云舒卷,“他自然要送来酬谢。”

  “那就麻烦他再多走些路了。”赤练依旧闭着眼,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秦国罗网,好走不送。”

  白凤目光向后一转,看到那片红色衣角铺展在地,分毫未动。

  半个月了。

  从邯郸回到鬼谷已经半个月了,赤练每日都寻一处地方,无所事事地一坐便是一整天。最近流沙的确没什么任务,他们也清闲地很,只是赤练这般状态,似乎又远非清闲那么简单。

  她从邯郸带回了一小坛青梅酒,却又不喝,终日放在房间里,像个摆设。而今天,她终于还是把那坛酒拿了出来,埋在这棵树下,然后,倚着树睡了一天。

  她也不关心赵国的情况,无所谓那个国家的内政已经一团乱麻,充其量,她也就是问问黑麒麟现下的情况,顺便问问月姬活得可还好。

  她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似乎又在执拗地关心着什么。

  实际上,赤练没有心情应付赵嘉,赵嘉大概也没有心情应付赤练。

  赤练漠不关心,白凤对于如今赵国的现状却是颇有兴趣。亏得赵嘉还能记起来给流沙送来酬谢,如今赵国内忧外患,赵王迁不理国事,赵嘉可谓是焦头烂额。他固然得偿所愿,然而在白凤看来,他应该是得不偿失。

  毕竟清闲,离开邯郸前,白凤略微调查了一番赵嘉。

  前赵王本来娶一贵女,育有一子,此子也是理所当然的新王人选。然而赵王后来又宠爱了一名倡女,生了一个儿子,对滕妾的宠爱自然转移到了这小儿子身上,老赵王生生地废了原配所出的太子,改立了小儿子为储君。这忤逆了祖宗大法、破格继位的小儿子,是为公子迁,至于那被横刀夺爱的倒霉孩子,是为公子嘉。

  如此,白凤倒是也很能理解赵嘉这么些年来对那王座上人的切骨之恨,以及对赵及欲置之于死地的不喜。

  平心而论,赵嘉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只要赵及一死,赵王迁后继无人,王位大权自然就重新回到了他的头上。

  只可惜,与赵及一并死了的,还有赵国最后的柱石李牧。在李牧被斩首的半个月里,赵国大半国土沦陷在了秦国的铁蹄下,都城邯郸岌岌可危。赵嘉得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风雨飘摇的赵国,百年强国,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费尽心机求来的,恐怕却是一个亡国之君的骂名。

  他一切的野心与命运,终究是被算计进了那张天罗地网里。这一回,无论是流沙,还是赵嘉,都成了秦国股掌间的棋子,懵懵懂懂地就搅乱了六国的风云。

  被人当作无知小儿利用,当真不快。

  赤练如今每天郁郁不乐,除了因为赵及之死,恐怕也未尝没有那一口闷气作梗。若不让她把这闷气发泄出来,只怕她会将自己生生地怄死。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若不能知己知彼,你迟早还会再被利用一次。”白凤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丢到赤练身边,“所幸已经死了一个,也能为我们提供些许线索。”

  赤练望着那锦囊,半晌,还是拿过来,打开。锦囊里有个薄薄的物事,赤练用两指拈起,才发现这是一块人皮,似乎涂了某种东西而仍没有腐坏或干瘪。皮上有一块刺青,八爪蜘蛛,神秘又诡异。

  赤练认得,这是那日在挽仙坊,白凤从明砚后颈上割下的皮肤。

  这么一块刺青,犹如飞石,陡然在死寂心中击出波澜。赤练蓦然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晚,月姬手中,赵及犹在滴血的头颅。

  熟悉的心情激荡而起,席卷而来。

  从邯郸回来已经半月,她以为自己已经平静,未曾想却还不能释怀。而她亦以为白凤早就将这东西交给了卫庄,却没想到,白凤一直都留着这刺青,此刻给了她。

  “你不妨问问卫庄,他似乎很熟悉这刺青的来由。”白凤站直了身,似要离开。

  “若真的是一国之爪牙,我们当如何?”许久,赤练突然道。

  白凤却笑了,有几分嗤之以鼻,“破国亡家之人,莫非还会失去什么?”

  话罢,便无影无踪。

  半晌,赤练拿起锦囊,站起身来。

  ......

  林中小道幽深静谧,每一步都听得清晰。

  赤练一步步踏在微有湿气的泥土上,看着愈来愈近的木屋,突然觉得还是活着最好。难喝的酒,好看的景,都得留着命去欣赏,珍重的人,也得留着命去挂念。

  算起来,那个人,她竟也有几个月未见了。

  木屋的门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一方是卫庄,另一方不甚熟悉。赤练知趣地站的稍远了些,以便那些内容能避开她的耳朵,恰好身边便有一处树荫,适合等待。

  她似乎想见卫庄,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卫庄。

  挽仙坊事发后,卫庄接连传书三封召她回来,她都置之不理。以往卫庄的命令她从来都不违逆的,唯独这一次,她为了赵及无论如何也要在邯郸留到上元节。那是她心中必须坚守的一点执念,罕见地比卫庄都重要了一回。

  之后和白凤终于回了鬼谷,她才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

  卫庄没有来看她一眼,她也没什么底气去面对卫庄,半个月下来,两人竟是连一次照面都没有。如今她终于来了,只是此刻她才反应过来,这半个月的避而不见反而更加没法解释。那不是个会纵容她脾气的人,她自作聪明的回避,唯恐会令他更加不愉。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赤练站在树下,默默地在心里长吁短叹了一番。

 

  • 第八十四章

  许久,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名士。看到那人的一瞬间,赤练忽然想到了这个词。

  峨冠博带,锦衣长裾,面无肃穆而自威,身形自持却潇洒。较之庙堂,他姿态间总有一股侠气,衣袂生风,来去随心;较之江湖,他眉目间却又有隐隐的王者睥睨,握剑的手,也拿得起天下的国玺。

  赤练从未见过有哪个人,能够将如此两种矛盾的气质,奇异又融洽地合于一身。

  那人已有中年,下颌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他从木屋中出来,目不斜视,步伐沉稳地行至院落。赤练站在树下,离他不远,却也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那般摄人的气度,连她都不敢轻易打扰。

  这样风华,会是什么人?而这么一个人来见卫庄,又会是什么事?

  赤练正在心中忖度着,便见那个人已行至她身边。她下意识一抬眼,正好撞上那人的目光,不过是擦肩的短短一刹,他们对视,又分开,之后相背而行。但赤练却有些愣怔,那一眼,竟是有如镌刻进她的眼里,怕是要令她不能忘记了。

  明明是气质那么压迫的一个人,眼中神情,却温和如微风拂过。她本已做好了迎接刀枪剑戟的准备,却不料那个人温柔按下她所有的戒备,平缓如流水地离去。明明是初见,那双眼给她的感觉却犹如是故人重逢,那般亲和,令她不由自主就想依附。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是卫庄。

  赤练立刻回过神来,看着他,她总想说些什么,可是呼吸几次,却还是沉默。

  卫庄也看见了她。两人遥遥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卫庄打破沉默,“进来吧。”

  赤练心中一松,向木屋走去。

  这间屋子本是卫庄师兄的房间,如今这位师兄也不在,卫庄便将这屋子用作议事的场所。屋中摆设十分简单,赤练左右一打量,几件朴素摆设还是和以前一样,她合上门,便见卫庄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不知在眺望什么。

  赤练踌躇半晌,还是主动开了口,“卫庄大人,我回来了。”

  人回来了,心也回来了。

  一场邯郸之行,她经历了很多,也记住了很多。生死本是她见惯的事情,只是那份搭在生死之上的情谊,终是不能被轻易跨越,她用了半个月,才将自己的心接回来。

  卫庄也静默了许久,才淡淡道,“回来就好。”

  这一次让她去赵国,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本来不曾放在心上的任务,因为罗网的出现而险象环生,其时他也来不及再做筹谋,只能将手中棋子全部押上,以求从这天罗地网中保全流沙,也保全她。秦国反间也好,罗网算计也罢,他无所谓这一场风波如何落定,他只要他派出去的人,还回得来。

  却没想到最大的变数,竟然还是她。

  他已用上最大的力量助她逃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她不肯走,生生地又在那险境里留了七天。他那时已经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只是想着,就算天崩地裂,也要等到那所谓的上元节之后。

  而如今,回来就好。

  责怪,怨怼,惩戒......什么都不需要,也不需要见面,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说话。只要她能活生生的完整的站在那里,回来了,就是最好的了。

  “方才那人......”赤练心中依然回荡着那人的眼神仪态,虽然明知自己不该多问,却还是捱不过强烈的好奇。

  “秦国,昌平君。”卫庄淡淡道。

  虽然卫庄言简意赅,然而短短五个字,又透露出了莫大的信息。最近正逢多事之秋,凡事但凡沾了秦国二字,便总令人提起心来。

  赤练微一皱眉,未曾想罗网的事尚未平息,流沙又来了这么一位特殊的客人。昌平君的名号她略有耳闻,这位以治世大才得秦王青睐的权臣,在秦国的风头从来无两。在六国传闻中,这位昌平君也是各国王室当年争相拉拢的人物,民间传言,就是昌平君的经天纬地之才,才将秦国送上了霸主的地位。

  而如今,昌平君,拜访流沙?

  “为了罗网?”赤练实在是想不出来,除了此事外流沙与昌平君还能有什么交集。

  “与罗网无关,他这次来,是为了他自己。”卫庄看着窗外空荡的院落,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多了一丝玩味。以往他站在光明中,便看不见身后阴影中的暗色翻涌,如今他站在黑暗中,反而看清了那些不可言说的秘辛,每一桩都令他兴致盎然。

  “莫非是秦王宠信还不够,他也想尝尝窃国的滋味?”赤练突然也觉得有趣,堂堂秦国权臣,竟会求到流沙这里。究竟是什么事,连当世最强的秦国都不能满足他,而要拜托一个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

  “他最初想要的,就是窃国,所谓宠信,不过是麻痹敌人的手段罢了。”卫庄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这桩任务,流沙接了。”

  “报酬是什么?”对于昌平君的手笔,赤练也很有兴趣。

  “报酬就是,我们给秦王嬴政,培养了一个最棘手的敌人。”卫庄的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卷竹简放在上面,五蠹二字清晰可见。

  赤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值得卫庄拿出这竹简一观的人寥寥无几,如今居然多了一个昌平君。她本以为秦国得以如此强大,必然是君臣一心上下合力,现在看来,这秦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最剧的毒,竟然就在核心里。

  “有意思。”赤练微微一笑,摊开掌心,看着手中的锦囊,“难为了明砚这些人为了秦国的天下大业甘冒奇险,甚至丢了性命。原来他们侍奉的主子,才是最大的国贼。”

  卫庄从她手中拿过锦囊,打开,也看到了那块刺青。

  “你就是受了她的摆布?”卫庄看着手指上的皮肤,眸光晦暗不辨。

  “是她受了我的摆布。”想起明砚,赤练的目光也有些复杂,“我原本只是想用毒控制住她,但就在最后一天,西施毒不知为何提前发作,这女子毒发而亡。我本就觉得此事蹊跷,加之白凤又发现了这刺青......”

  赤练停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下去。她亦隐隐有所感觉,流沙似乎卷入了某桩伏延千里的算计中,明砚的命不过是对方漫不经心的提醒。

  “如此,实施这所有计划,暗杀赵及,构陷李牧,又拉你下水,如今回秦国复命的那个人,”卫庄随意一抛,那块皮肤便轻飘飘地落到案上,“都是挽仙坊的主人,那个叫月姬的罗网杀手了。”

  赤练点点头。

  “她可知道你对这女子下毒的事?”

  赤练回忆了一下,那天黑麒麟化作明砚的样子,与月姬对话,听月姬的意思似乎是清楚明砚中毒的,“她知道。”

  “这就说得通了。”卫庄语气淡漠,似乎很快便清楚了来龙去脉,“罗网多疑,这女子从被你挟制起,月姬就已经不再信任她。尤其是月姬负责整个反间行动的进行,为了取李牧的性命,她不能有丝毫闪失,为此她可以牺牲任何一个人。这个毒发身亡的女子本就是月姬根本不在意的一个棋子,加之她不能被月姬信任,自然就要在任务完成之时处死。之所以提前毒发,大概也是月姬有意催动她体内的毒,想借你之手除掉她罢了。”

 

  • 第八十五章

  事实竟然是这样?

  赤练怔忪片刻,仔细琢磨了卫庄的话后,又觉得不无道理。明砚对每个人都很警惕,能对明砚知根知底,又有机会对她下手的,也只有月姬了。

  可是,明砚和月姬,不是在邯郸相互配合的同伴吗?

  这个念头方一萌生,赤练又觉得自己可笑——杀手组织,哪里来的什么同僚之情?她们不过是为了一桩任务而不得不配合的两个杀手而已,但凡有丝毫嫌隙,都足以成为必杀的理由。

  她恐怕是在邯郸的时候受白凤照拂不少,便不由自主地觉得身为同僚的两个人理应同气连枝。事实上,遇到的是去帮她的白凤,本来就是她走运了。

  “这个人已经不重要了。”卫庄淡淡道,“作为附赠的谢礼,昌平君刚刚允诺,他可以为你出一口恶气。”

  “出气?”赤练愣了一下,“怎么出?”

  “一个潜伏进罗网的黑麒麟,加上一个比罗网更受秦王看重的昌平君,想除掉一个杀手的命,不在话下。”卫庄又想起那个人的沉稳与智谋,以及谈吐之间,动辄一国生死的气度。

  他很久都没有见到了。

  说是为赤练出个气,实际上,也是卖赵国一个人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赵国就算在秦国的攻势下分崩离析,却也依然存在着令秦国忌惮的力量。想必昌平君也是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着眼于月姬的性命,恰好卖两个人情。

  这个人,当真是聪明,有趣,又狡猾。

  “所以,他需要我们做什么?”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有趣,赤练此刻对昌平君的所求愈发好奇。

  “他需要一场叛乱。”卫庄眼中颇有兴味,似笑非笑,“在以前的新郑,如今的颍川郡,由韩国遗民掀起,又由他平息的一场叛乱。”

  赤练眼微眯,眸光不明,“这可是不小的功劳。”

  “有了这桩功劳,他就足以得到秦王全部的倚赖,做他终于能做的事。”卫庄负手而立,“何况,能压制流沙掀起的叛乱,他在秦王眼里,就会比带领流沙的人更有用处。”

  谁是谁的棋子,谁受谁的利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能完成故人的心愿,就足够了。

  “昌平君......是秦国人吗?”赤练想了良久,还是问道。明明已受秦王如此重用,却还是不惜赌上身家性命,策划这样一场动乱。若不是野心太大不知餍足,那就是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比当世强国位极人臣更加重要的东西。

  “他是楚国人。”半晌,卫庄答道。

  果然啊......

  当世唯秦楚两国左右天下走向,两大强国,必有殊死一战。而如今,秦王似乎也不想等到那最终的时刻,秦楚两国已经各自陈兵边境,似乎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往后究竟是谁能摧枯拉朽一扫天下,就看这一场两虎相争谁能活到最后了。

  昌平君的窃国,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这一幕,赤练隐隐觉得熟悉,仿佛从前在哪里看到过,却没有等到圆满的结局。此次昌平君的谋划她也不知道最终能否如愿,但她心底又有隐隐期望,每一个为了故国而委身敌营的人,都能得偿所愿。

  为此,她愿意全力以赴。

  ......

  十里朱雀长街,如今走过的是异国的士兵。

  玄甲重兵,铿锵行过,曾在边境窥视数年之久的虎狼之师如今终于名正言顺地踏上这片国土。每过十里,便有一面秦字旌旗飘扬,刻意宣示这片土地的主人。

  这条新郑最宽阔最繁华的街道,嫁过公主,迎过武将,现在来往的是秦国的士兵与官吏。作为秦国胜利的标志,朱雀大街并不允许旧韩的人踏足。

  赤练站在朱雀大街的尽头,远望这条一眼看不尽的街道,就算眼神飞越十里,脚下也不曾迈出一步。

  仿佛前方是雷池,一旦踏足,就是万劫不复。

  “人手已经安排好了。”清冷淡漠的声音落在身边,“你去接应他们,我一旦行动,他们便会与秦兵发生冲突。到时候,会有人扮作民夫张扬声势,云集影从,事情完成,你去寻卫庄便可。”

  白凤望着朱雀大街,声音中没什么波澜,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的气息也很平缓,仿佛等下要做的不是充当叛乱的导火索,而是回到旧时的街道散个步而已。

  “那你呢?”赤练也不看他,问道。

  叛乱的源头往往是挑衅,而对于此时新郑土地上的秦兵来说,没有什么挑衅比踏上朱雀大街来的更加直接。这个挑起矛盾,继而引发冲突的人,自然要由流沙来担任,再具体一点,就是策划整个事件的她和白凤。

  “你莫非以为我会被他们擒住?”白凤的声音中有些讽刺。

  “不,”赤练话音依旧轻轻浅浅,“我是说,你大概不够分量。”

  白凤眸光一冷,斜瞥向她。

  “这场动乱,须惊动秦王,并重要到让他派昌平君亲自来平乱。”赤练对白凤的目光视而不见,“这样一来,挑起动乱的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分量,令秦王初听乍闻,便觉得不好对付。”

  “我没有这样的分量,莫非你有?”白凤冷笑一声,“何况,你别忘了,这桩挑头的差事,是卫庄指派给我的。”

  “他不会在意的。”赤练眸子一垂,淡淡道,“他无所谓这个任务由谁来完成,他只要结果而已。我比你更适合,你不必多说,就像在邯郸那样,我去做,你接应我就可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白凤不看她,说话间便要踏入这条街道。

  “一个刚刚杀了赵国太子的韩国贵族,当然要比区区一个禁卫军统领分量重的多。”赤练手腕一伸,一条盘踞其上的小蛇便突然间伸出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白凤的去路。与此同时,她身形一动,倏忽间已与白凤隔了数步之远,正式踏上了朱雀大街的地盘。

  “你......”白凤一怔,未料她会这么做。

  “你对韩国也没什么感情,论叛乱,哪有我来得真心实意?”远处赤练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次任务就让给我吧,我喜欢这回的差事。”

  白凤突然觉得有些气闷,足尖一点,便轻盈跃起,又落在街旁建筑之上,跟着赤练行进的步伐,慢慢地移动着。

  论起这次作乱的任务,须有两人在明暗两处各自潜伏,相互配合。明处的人堂而皇之踏入朱雀大街,吸引秦军的注意,暗处的人时刻接应,策划各方力量。他和赤练争的,也不过是明处任务的人选,他好不容易从卫庄那里争来了,却又被赤练直接又无理地抢走了。

 

  • 第八十六章

  实际上,他不想再让赤练做这种与敌人正面斡旋的任务了。

  挽仙坊那一次的事情已经足够惊心动魄,至今仍心有余悸。在明处正面对敌,就意味着要面临多方力量的纠缠,甚至未知敌人的威胁。赤练那时在邯郸遇见罗网,若没有他和卫庄的倾力相护,加之她自己运气尚好,恐怕早就成了赵王迁泄怒的冤鬼。

  若想顺利地全身而退,果然还是老实地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好。

  只可惜赤练是个一根筋,她认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拉不回来。她从知道昌平君的委托起,便决定要与新郑的秦兵正面交锋,充当这次叛乱明面上的主力。至于旁人的阻止,她根本不听。

  虽然有些气恼,然而白凤也明白,对于如今的新郑,赤练是最不甘的。

  纵使已抛弃了过往的身份,但曾经那么多年的生活与记忆,早已丝丝地烙入骨血,下意识地影响着她的思想。他和卫庄都称不上是韩国人,对这个国家着实没有什么感情,但赤练不同,这座城的一砖一瓦一土一木,都是她不容进犯的记忆。

  昔年任意来去的大街小巷,如今成为了别人的领土,当初自由说笑的王城,现在成为异国的区区一郡......从踏入新郑的那一刻起,白凤便敏锐地察觉到,赤练心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那一夜的血与火,舍弃与离别,死亡与重生,以及满城的锦灰玉烬,金戈铁马,烟尘残垣......统统在人与城重逢的那一刻,卷土重来。

  ......

  街道两旁,原本临街的店铺都关了门,更显得整条街愈发宽阔与冷清。

  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赤练第一次知道朱雀大街原来是可以这么寂静的。她走过的每一步,是当初迎接韩非回来欢快奔跑的步伐,也是当初下嫁姬无夜含恨的步伐,那么多喧嚣的记忆曾经夜夜纷扰,如今重踏故土,遇见的却是一片沉寂。

  原来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她脱胎换骨,朱雀大街也物是人非。

  行至某一点,赤练突然停下,侧首望向街旁,眼中现出微微的笑意——这个地方,是她当年在出嫁路上,惊鸿一瞥望见卫庄的地方。她依然记得那一瞬间的惊喜与欢欣,无论以前或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代替。那须臾一刻,那方寸土地,她从来都想独占为她自己的欢喜,永远,只属于她而已。

  离开新郑的那天,她就想着,她一定要回到这条朱雀大街。那时候,她走在前面,或说或笑,韩非走在她身后,无奈摇头,笑意盈盈;子房和韩非紫女不时对话,谈谈百姓,或谈谈政事;卫庄一个人走在最后,从不与旁人搭话;而白凤不屑于与他们慢悠悠地漫步,在屋顶房檐自由来去,却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一行人。那天,朱雀大街嘈杂又热闹,日光晴朗,可以照亮每个人的心。

  而现在......

  “什么人?”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

  赤练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却可以感觉身后长矛冰凉的温度。尖锐的金属离她的后心不过半寸,杀意隐隐,惊破了她所有团圆与美满的迷梦。

  “过路人罢了。”赤练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有事么?”

  “若是秦人,就出示秦国文牒。”身后的士兵语气强硬,仿佛在这个地方已经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态度,“若是韩人......呵,韩人不允许踏入此地!”

  “为何不允许?”赤练突然笑了一下,盈盈地转过身来,“这条朱雀大街,我都不知走了多少回了,怎么出去了一段时间,反而不能踏入了?”

  “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说话的士兵似有些不耐烦,“韩国战败,如今这里是大秦的颍川郡,这条街能走什么人都是秦国说了算,哪容得你说三道四?你是旧韩的人吧,还不速速离开此地,否则当心落个作乱的罪名......”

  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里,那个士兵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根本不在意地握住长矛的尖部,眼波流转间魅惑又冰冷,仿佛毒蛇竖立的瞳孔。虽然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然而霎那间,他却感受到了凛然的杀意。

  “你知道,我离开韩国,是去做什么了么?”赤练轻轻浅浅地一笑,按下锋利的矛尖,“我去赵国,杀了他们的太子,如今事情完成,才想回来看看罢了。谁成想,这新郑竟然变了天,连区区一条朱雀大街,都不能走了。”

  士兵的眼神渐渐有些惊恐,这一句话,已经将面前女子的身份坦诚得很明显了。

  “那我回来还能做什么?”赤练手上内力一动,金属长矛顿时断成几截,之后,她又慢悠悠地握住腰间的链剑,“不如,就作乱吧。”

  血雾突然炸开,淋了一地的鲜红。

  尸体倒下,一声闷响,一支尚未来得及拉响的报信烟花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血很快在地上蔓延成一滩,赤练眼光冷冷,许久,双眼合了合,又睁开。

  无辜吗?

  无辜的是这个秦国的士兵,还是如今已经沦陷的韩国?

  赤练慢慢地弯下腰,在那枚烟花被血浸湿前,轻轻巧巧地将其拾了起来。现在是白天,烟花的光自然看不见,不过爆炸的声音,大概足以引得附近的秦兵赶过来。她捻住烟花上的线,一抽,尖锐的破空声直上万里而去,随即便是一声惊破了安逸的炸响。

  赤练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上,头上是看不见的烟花的光,脚下是凝固成暗红色的血。她犹如站在碧落黄泉的中间,向上不得解脱,向下不得堕落,游荡在人间,看沧海桑田,看日月轮转。远处街道的尽头已经有了铿锵的脚步声,数量不少,愈发逼近,就像那一夜,踏破了山河的铁蹄。

  她慢慢低下头,青石路面上,血已流过她的鞋跟。

  那是她的印记,她的忘川,拖着她在地狱里永远地沉沦下去,再也回不到人间。

  她握紧了手里的剑,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出现在视野里的玄甲士兵。她本就是地狱里的鬼,从黄泉路回来复仇,这些异国的士兵,就是恶鬼作乱的祭品。

 

  • 第八十七章

  以有意算无意,就是收割性命。

  赶来的秦兵虽然人多势众,却对眼前的情况一片茫然。敌人不过是一介女子,看上去那么柔弱,怎么看也不像是地上那具尸体的制造者。然后,再反应过来时,呼吸已经无法通过断裂的喉咙了。

  浑浊的目光里,只剩下那女子转身间扬起的红色衣角。众多秦兵咽气之时才明白,那红色不是艳丽的装饰,是阎罗杀戮后留下的血。

  赤练面无表情地迎面冲入秦兵的队伍,链剑随身势掠过,从柄到刃都被染红。众秦兵纷纷抽出武器欲抗,却不敌那蛇一般的软剑灵巧,绕过刀刃,专攻咽喉。而赤练盯紧了每一个人,逐一地攻去,不留一个活口,为了任务,也为了自己。

  以前,她总是不明白,从无仇怨的两个国家,为何要相互征伐。

  明明秦国与韩国没有任何的冲突,为何秦军便要压迫韩国边境;明明她的亲人不曾触犯秦国任何的利益,却为何被迫背井离乡,客死异国;明明韩国在这乱世中只想偏安一隅,为何却还是被强秦踏碎所有安稳平和,百姓流亡,国之不国,就连自己家里的一条街,都没有了通过的资格。

  现在,她明白了。

  这一切,根本就没有理由。不过是以强凌弱的快意,不过是将对方头颅踩进尘埃的虚荣,不过是膨胀到不能自持的野心。这条繁华过又萧条过的朱雀大街,不过是强者自负却无处表达,故而用来炫耀武力的道具而已。

  既然如此,她也无意再去反驳什么,她也只需没有理由地,作乱就好。

  许久之后,赤练收剑,回头,远望。

  血染长街。

  尸横遍地,触目惊心。

  她要的也就是这样的效果。赤练目光向街旁一瞟,虽然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她知道,自这一场杀戮之后,新郑的秦军必会人心惶惶,以各种名义兴起的叛乱或反抗,会在新郑各地出现。这些都是那个人的任务了。

  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该离开了。

  赤练慢慢地收起链剑,看了一眼天色,转过身准备走出朱雀大街。这些增援的秦军若长久没有回返,必会引得其他更多秦军前来探查,她也不能在此地久留。白凤应该还在附近,剩下的事交给他处理就好,她要全身而退了。

  如此想着,赤练迈了步。

  突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冲入死寂的朱雀大街,恍然如惊雷炸响,冷不防地让赤练心中咚地一跳。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赤练顾不得身后,竭力向前一冲——

  锵!

  一柄长枪,正钉在她刚刚站立的位置上。

  那般生死一刻,饶是赤练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那投枪之人并没有多深厚的内力,却有十足的恨意,那一枪分明是恨不得将她刺个对穿立毙当场,所以有格外巨大的威力。

  赤练立即回头,紧绷全身,连来人的脸都没有看清便将链剑刺了出去。与此同时,马蹄声也奔至她面前,回身的一瞬间赤练只能看到高大的阴影遮住了她面前的光,只有剑刃明亮刺眼,卯足了劲冲她刺下来。她立即抽剑来挡,又是金属相击的一声,那剑刃竟生生地与链剑撞出火光来。

  不行,不能再与此人对战。

  两人对决,除了实力,讲究的也有战意。赤练明白对方必定是携了滔天恨意前来交手,一腔热血冲到头顶上就算是三分的功力也能逼到十分去。而自己此时惊惶大于冷静,只能仓皇应付,兴许还真不是来人的对手。为今之计,还是立即脱身,是为上策。

  想着,赤练改攻为守,只是边战边退,一心寻着逃脱的时机。

  谁成想交手这人十分难缠,步步紧逼,不给她丝毫脱身的机会。尤其是这人策马而战,几乎占尽优势,赤练突围几次都没能成功,而那人居高临下剑式不断,赤练与他缠斗半天,连这人的脸都没看清楚。

  几个回合过去,赤练心中也有些烦躁。

  一人一马,欺负她一介女流,还当真理所当然了不成?此时她渐渐冷静下来,退避格挡间也摸清了这人的招式路数,略一思索,便想出了应对之策。交手间,赤练看准时机,链剑一出,径直冲着马腿割去——恢律律一声,那马一声长嘶,载着背上的人就轰然摔了下来。

  四条马腿,被齐齐斩断。

  那人的武功实际上是个半吊子,这一摔自然慌忙应对,乱了手脚。赤练无声冷笑一下,链剑节节拼起,连成一把长剑,稳稳地架在那人脖颈上。

  那人正待从地上起身,看见颈旁的剑,也不动弹了。

  “懒得杀你罢了,你还真当我打不过你?”赤练悠悠道,这时才有时间看明白这人的相貌,“说吧,什么人,活腻了想来我这里问条死路?”

  “逆贼!”那人冷哼一声,目光中毫无畏色,“我是颍川郡郡守,特来擒你这作乱之人!”

  郡守?

  赤练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如今新郑名义上统辖全境的官吏。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子,这人的年纪大概也就是弱冠出头,白白净净,一脸的嫉恶如仇。她的剑架在此人的脖颈上,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计划中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赤练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坐镇一郡的郡守,竟会亲自来抓一个作乱之人,而她名义上虽是作乱,却也不敢轻易要这位郡守的性命——真杀了他,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到时候秦王恐怕就不是派昌平君来平乱,而是派大军来围剿了。

  不行,这个人,不能死。

  “就你这点武功,还想擒住我?”赤练嗤笑一声,脑子却在飞速运作。为今之计,她必须尽快脱身,不能再和这郡守耽搁下去,“看在你胆子不小的份上,我且饶你一次。”

  “不许走!”眼看着赤练足尖一点就要离开,男子从地上爬起来便要抓她肩膀——

  哧!

  链剑一旋,立即划破了他的手掌,紧接着,他又被当胸一脚踹翻在地。赤练做完这些动作,斜睨着地上的人,冷冷道,“你再敢不自量力,当心我反悔杀了你。”

  “那你便杀了我吧!”男子伏在地上,一把抓住赤练的脚踝,语气愤慨,目光中尽是视死如归,“我是郡守,岂能放过作乱之人?我死了,皇帝陛下还会再派遣新郡守过来,你跑了,就是后患无穷!”

 

  • 第八十八章

  赤练瞠目结舌,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轴还是蠢。

  不要命的她见过,可是不要命得如此大义凛然的,这人还是第一个。她扬起链剑作势便要刺下去,而那人也当真没有放手,闭紧了眼睛一动不动。

  她又试着抽了抽脚,纹丝不动。

  赤练第一次遇见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一时也没了对策,半晌,她只能再次语气恶狠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走不了了?再不松手我就砍了你的胳膊!”

  “你砍吧,没了胳膊我还有腿,没了腿我还有牙!”那男子丝毫不为所动,“我来之前已经通知了城中大军,不必顾我安危,一定要抓到作乱之人!”

  话音刚落,街道远处便传来了重甲士兵行进的声音。

  这人......原来一直是在拖延时间!赤练有些气恼,原来这个人知道重甲士兵不能立即赶到这里,便率先一人一马,来这里拖住她的行动,为大部队争取时间。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压根没打算擒住她,只是想与她缠斗,拖延时间罢了。

  好一个舍己为公的好郡守,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赤练听着愈加接近的脚步声,心中急躁渐起,如果再不走,在大量秦军的围攻下,就算能脱身,也势必会打乱全盘计划。

  如此两难,怎么办?

  这时,几枚白影飞过,男子吃痛地喊了一声,不由得松开了手。

  赤练一惊,看到几枚羽毛正刺在那男子的臂上大穴上。

  白凤出手了?赤练脚踝恢复自由,连忙向街旁的隐蔽处奔去,然而这时秦军已经到了不远处,她刚刚动作,漫天箭矢便如飞蝗向她袭来。她只能提剑打落箭矢以求自保,应对间,已看见秦军渐渐将她围住。

  看这个架势,已经脱逃不得,不如......将计就计?

  这个想法刚一出,她心中便突地一跳。

  她仿佛有所感应,白凤恐怕不会袖手旁观,多半会出现带她一同逃脱。她望向羽毛射来的方向,正看到一个白影,已经放弃了隐藏。

  他莫非要出现?

  “不许出来!”身处箭雨之中,赤练一边打落箭矢,一边厉声喝道,“不必管我,你立刻回去,告诉大人计划有变,我自会保住性命!”

  然而,她余光却看到那白影并没有立即离开,那双蓝色眸子的目光有如实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动不动,让她知道,那个人同样是个又轴又倔的人,叛逆又执拗。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赤练一急。

  又两枚羽毛激射而出,直奔那男子命门,仿佛不要此人性命便不能解恨。赤练暗骂一声,连射来的箭矢都顾不得,一剑打落那两枚羽毛。

  “他是颍川郡守,不能死!”赤练简直要被暗处那个不听命令的人给气死,“你快走,别再给我添乱!”

  无形之中被赤练救下一命的男子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举起手高呼一声,“弩止!”

  箭雨终停,赤练终于松了一口气。

  代替弩箭的,是数百名秦军里三层外三层森冷的长矛,成圆形包围,无处可逃。这个女子杀了整整一队的士兵,在弩箭连攻下亦安然无恙,足可见武功非凡,即使是号称虎狼之师的大秦军队,同样不敢小觑。

  赤练收起链剑,明白自己今天这是败局已定了。

  “和我回去。”自称郡守的男子一脸严肃,还真有几分官威,“哪里人氏,为何作乱,都说清楚!”

  赤练斜眼看着他,一时无语,恨不得一个巴掌扇上去。她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结果被这么个冒失鬼给搅了局,一招踏错,偏偏这个愣头青还是郡守,为了昌平君的计划顺利进行,这人她是杀不得也放不得,事到如今只能以身涉险另辟蹊径。

  真是,功亏一篑。

  ......

  阴暗的地牢里,依然有着铁与血腥的味道。

  那气味如此深刻,仿佛自那一夜起,从未散去。赤练倚着冰凉的石壁,透过铁栏看着幽深的甬道,心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微叹——她竟然,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死魂牢。

  秦军占领新郑,自然也接管了死魂牢。虽然死魂牢的机巧机关被卫庄当初毁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各处牢房、复杂地道都还在,这位新郡守上任后,便继续沿用死魂牢,将其作为一座普通囚牢,关押重犯。

  尤其是,像她这样谋逆作乱的重犯。

  她虽回到了新郑,却并不想回到那些过于熟悉的故地,她不像卫庄那样可以对万事不在意,有些敏感的地方,她依旧不想触碰。然而,这一番兜兜转转,她还是不能如愿,此刻她的头顶上,大概就是已经破败的王宫。

  无论命运还是运气,对她从来都不友好。

  许久,偌大的死寂空间有脚步声传来,锦绣丝履不紧不慢地踏过地面,是属于文官的声音。赤练好整以暇地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突然也很好奇,自己将会遭遇什么。

  相同的死魂牢,是否也依然保留着相同的酷刑?她将承受的,会不会是卫庄当年的痛苦?

  终于,那个身影,站到了她面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已经包扎好伤口的郡守大人,语气很平静。

  “逆贼。”赤练淡淡道。

  片刻沉默。她的敷衍之意也很明显,虽然被擒,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交代任何东西。

  “那,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放弃了与她纠结所谓的来历,又换了一个问题。

  赤练眼一挑,斜斜地看着面前的人,“问这个问题之前,你不应该自报家门么?”

  男子一顿,半晌,才开口道,“我叫姜玺,姜尚的姜,玉玺的玺。”

  赤练没什么反应,懒懒地收回目光,并没有要开口的样子。

  见状,姜玺只好又问了一句,“你呢?”

  “阿红。”赤练随口道。

  姜玺看着她,长长呼吸几下,才抵消掉她这份敷衍带来的郁闷。不多时,他的声音依然平平淡淡,听不出丝毫躁郁,“你不叫阿红,你是赤练,对吗?”

  “知道还问?”赤练根本不看他。

  他说一句,她顶一句,如此来回几次,姜玺便知道自己论顶嘴是绝比不过这女子的。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没有恼怒,也没有离开,而是蹲下身,目光与赤练齐平,“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吗?”

  赤练一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目光还是在无人的地方怔了片刻。进了死魂牢,之后的处境便不难想象,她还记得那时在死魂牢中,她终于见到失踪多日的卫庄,即使那个男人依然波澜不惊淡漠自如,可她依然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血迹和疲惫的目光。

  最悲惨的结局,无非也不过是那样了吧。她每每想到那时的卫庄,心中都会钝钝地疼一下,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却也是害得他受尽了平生第一次的屈辱与苦楚。

  如今......处境?赤练笑了一下,她才不在乎所谓的处境,若能与他分担那时的疼与痛,就算是酷刑,她也不惧。

  “无非不过是酷刑拷问,还能怎样?”赤练无所谓道,“有什么办法就都用上吧,我也很期待呢。”

  她岂会害怕?她,是要与那个人并肩的女人。

 

  • 第八十九章

  然而,姜玺依旧没有生气,而是换了个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她对面。

  赤练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微微疑惑——被她如此挑衅,还不恼怒,这个人,似乎也没有初见时所谓的冒失那么简单。

  “你是赤练,一个月前,你刺杀了赵国的太子赵及,我这里还有赵国送来的你的通缉令。”姜玺声音静如流水,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你隶属流沙,而流沙,是当年韩国的杀手团。若我没有猜错,你也是旧韩的人。”

  赤练斜他一眼,“知道的不少。”

  罗网本就将她的身份传得天下皆知,再加上她此行并不打算掩藏身份,故而被这个姜玺知道,她也不惊讶。

  “你意图作乱,所以刻意挑衅士兵,挑起乱局。你还有一个同伙,在你被围困时,意图杀了我,救你出去,我的问题也是这个,”姜玺的神情严肃起来,“若真想作乱,没有比杀了郡守更直接有效的了,你......为何一直没有杀我,也没有让别人杀我?”

  自从抓了赤练回来,姜玺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敢于在赵国犯下那般滔天大罪的女杀手,应该是不将任何人性命放在眼里的,而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郡守,又是秦国人,赤练为何要放过他?

  当然是不能给昌平君惹太大的麻烦——赤练心里暗道,这郡守的命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一个闪失就会影响到昌平君的计划。他们既然受了昌平君的委托,当然要为昌平君考虑。

  自然,这些是不能对姜玺说的。

  赤练闭目不言,装作没听到。姜玺却在一直等着她的回答,见她许久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开了口,“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你,留我一命。”

  不必想太多——赤练心道,我只是不想徒惹麻烦而已,真没你想象的那么慈悲。

  “其实我明白的,”姜玺又说道,眼神中有些同情,“你一个女子,故国灭亡,无家可归,只能加入杀手组织,流亡在外。你刺杀赵及,必定也是迫不得已,必定是你们组织头目让你这么做的,你一定也不想做这朝不保夕的勾当。”

  赤练无奈了,听罢简直想扇他两个耳光。流沙是她哥哥建立的,她当初是很乐意加入的;至于卫庄,也从来没有强迫她做过什么事,她是自愿跟随的;还有她如今做的杀人放火的事,也是她愿意,真的没有什么抵触。

  这人似乎格外的同情心旺盛,而且喜欢以己度人,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倒是已经为他想好了借口。

  不就是没杀他么?他还真以为她是个好人了?

  “没关系的,以前韩国的土地如今也是秦国的土地,以前韩国的子民如今也是秦国的子民,你......也是。”姜玺想了很久,似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只要你不再与秦国对抗,回到颍川郡,你也可以和普通秦国百姓一样,过安稳的日子。”

  赤练此时已经不是无奈了,而是怀疑——

  这人,不会脑子有病吧?

  归顺秦国,也亏他说得出来,论起来姜玺也是让她国破家亡的凶手,如今却说想让她如同其他归顺了秦国的韩国人一样,屈服于秦国的统治......怎么可能?

  当年重兵压境的时候,他们对韩国人可没有这么宽容。

  “你别忘了,”赤练冷冷道,“我杀了你们那么多的士兵。”

  “按大秦律第一卷第三章,你应被处以磔刑。”姜玺正色道,“但你与一般人不同,你是韩国遗民,心有不甘也是正常,所以死罪可免。你只要真心悔改,服过刑后,我可以放你自由。”

  赤练已经不想说话了。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你可以选择继续顽抗,最后受磔刑而死,也可以选择不再作乱,安稳地活下去。”姜玺说着,从身旁拿过一个食盒,“吃点东西吧,这些都是韩国原来的菜式。”

  他将食盒贴着铁栏放下,就在赤练的身边,然后起身离开。赤练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许久未曾进食,腹中自然饥馁,但这秦国人的食物,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吃的。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名叫姜玺的颍川郡守,就是一个迂腐官吏,没什么太大的本事。这次流沙在新郑掀起动乱,他应该也没什么平乱的本事,干扰不了她的计划。既如此,她也该早早从死魂牢脱身,出去和流沙众人汇合了。可是,想起姜玺这不似常人的脑子,她又没办法放心地听之任之。

  这人的想法不能用常理琢磨,虽然姜玺此人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但若是在流沙行动中突然跑出来捣乱,也着实令人头疼。

  “这么久都不吃东西,看来不饿。”赤练正想着以后的办法,冷不防一个声音便在空寂的地牢中响起。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得赤练都不想去搭理。她连头都没抬,只是平平道,“秦国人的东西,不想吃。”

  “又不是什么正统名士,学什么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那一套?”那个声音又响起,多了几分嘲讽。

  “白凤你......”赤练终于被这悠哉悠哉的语气激起了怒意,饥饿加上郁闷便使她格外烦躁。结果,她刚一张嘴,一个白白的东西便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直接打进了她的嘴里。

  她的后半句话,都被那个又香又软的东西塞住了。

  赤练咬了一口,是个馒头。

  这时那个人终于现了身,翩然落在牢门之外。赤练本不想理他,也不想吃他的东西,但是本已经饿过劲的身体在乍一接触食物时,便爆发出比之前更强烈的饥饿感。赤练一想,白凤总比那姜玺要强一些,于是也不再说话,背过身,抓着手里的馒头又咬了一大口。

  白凤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第一次狼吞虎咽的样子。

  真是的,被关进死魂牢,还被饿成这个德行,哪还有半点新郑贵族,韩国公主的样子?

  白凤看着她现在处于牢狱之中有些狼狈的模样,却还有力气同他怄气,也略略地放了心。他也顾虑死魂牢威名,担心那郡守不会轻易放过赤练,如今一看,赤练的身份虽然暴露,却没有受什么苦,着实万幸。

 

  • 第九十章

  “外面情况如何了?”三两口便将馒头吃完,赤练揉了揉终于得到满足的胃,长吁了一口气。

  “流沙的人已经化装成农民贩夫,在各处都引起了骚乱,也有一些普通百姓参与。”白凤淡淡答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那便好。”赤练依然背对着他,平静道。

  两人间突然有片刻沉默,半晌,白凤见她始终不解释,也只好率先开了口,“你究竟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任谁都知道如今的死魂牢根本留不住赤练,可她却还要留在这里。

  “那个郡守,是个麻烦。”许久,赤练说道。

  “就算不能杀,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安分。”白凤直接驳道,“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你不明白,那个郡守,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赤练倚着铁栏,“他虽然武功不及你我,可却悍不畏死,行事令人摸不透章法。这样的人若是放任他,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再出来破坏流沙的计划。”

  “所以呢?”白凤面无表情。

  “所以,我留在这里,看住他,就可以确保他不会擅自行事。”赤练说道。

  白凤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后背,目光晦暗不明。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转过身,白凤看不见她的眼睛,也看不透她想得究竟是什么。而她每做一个决定,似乎也从不与他商量,像这样说明,也只是通知。

  她似乎总是以为,她的命是她自己的,所以不需为任何人考虑。

  “何况,等昌平君到了新郑,便需要抓住作乱的头目。”许久,赤练又道,“与其到时候再被抓一遍,我还不如干脆留在这里,落个省心。我来拖住那个姜玺,外面的事情,就靠你了。”

  良久,白凤也转过身,“你是在命令我?”

  “就当是吧。”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赤练嗤笑一声,“你人在韩国,不听我的,莫非想听姬无夜的?”

  明知她只是随口无心的打趣,白凤却一顿,身后的声音,仿佛依旧属于那个刁蛮不讲理的女子。她似乎从那时起就习惯了命令他,习惯了让他服从她的决定,即使如今他们二人身份相等已为同僚,她还是改不了这颐指气使的习惯。

  真是的,也不知道是谁惯的她这个毛病。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办法再改变她的主意,只能按照她的计划来。他方才打晕了死魂牢的秦军守卫才得以进来,如今算算时间,他也必须尽快出去了。

  “等等!”就在白凤要离开时,赤练突然出声道。

  白凤停下身形,略一回头。

  “卫庄大人他......可有问起我?”沉默许久,她的声音,还是犹豫地响起来。

  赤练等着白凤的回答,可是白凤很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白凤已经离开的时候,那个清冷的声音突然说了两个字,“没有。”

  她一怔,很久才反应过来。

  一片沉默。赤练想等白凤再多说一些,多解释一些,可是等了半晌,依然是沉默。

  许久,赤练才笑了一下,“我都忘了,你处处喜欢与我作对,我怎么能问你。”

  “你若不信,又何必问我。”白凤的声音依旧淡漠清冷,听不出愠怒。

  “没有好,他没有问起我,这才是好的......”赤练低声道,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现在这幅样子,也不能让他看见,他不问我,正是我想要的。”

  白凤身形一闪,消失了踪影。

  只留赤练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这座死魂牢,终究是想起了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她被卫庄喝止在青铜门外,纵使忧心忡忡,也不能进去。她一直不明白,在她等候的那片刻时间里,青铜门内发生了什么。而今,她突然就明白了。

  那是一个人的自尊。

  在见到白凤的一瞬间,她突然就明白了。

  狼狈的模样,被任何无关紧要的人看到都无妨,但有些人和旁人不一样,在面对他们时,丝毫的瑕疵都容不得。宁可不见,都不容印象有失,卫庄当年如是,她今天亦如是。

  她不能转过身去见白凤,更不能在这里见到卫庄。

  果然啊,所谓重逢,还是要留到各自光鲜亮丽的时候好——赤练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终于回过头,看着身后的那个地方。

  ......

  对于赤练,姜玺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或许流沙赤练这个名号与其他重犯都不同,在得知赤练宁可饿着也不肯吃秦人的食物时,姜玺一天两次来死魂牢,每次提着食盒,就坐在她对面盯着她吃饭。赤练本想无视他,可这位大人目光灼灼有如实质,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也只能暂且放下傲气,赶快吃完,以求这榆木脑子赶紧走人。

  终于有一天,赤练忍不住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干脆开门见山地问道,姜玺又一如既往地坐在她对面,行监督的职责。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姜玺理直气壮。

  “你说了什么?”赤练一脸疑惑。

  “我想让你放弃作乱,归顺秦国。”姜玺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食一样样拿出来。

赤练简直要被他气笑,“你为何一定要我归顺秦国?我一个韩国的作乱之人,你就按照你秦国的律法杀了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

  “不,如今这里是秦国的国土,你也是秦人。”姜玺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道,“对于秦人,必须施以礼仪教化,不能滥杀无辜。”

  “包括还在抵抗的作乱之人?”赤练反诘道。

  “对。”姜玺坚定道。

  赤练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在违逆你们秦国的律法。”

  “不,大秦律第三卷第五条有言,官吏不得滥刑滥杀,即使遇冥顽之人,也是令其悔改为上,我是在遵守大秦的律法。”姜玺突然笑了一下,“我是秦国郡守,岂会违反秦国律法?”

  半晌,赤练终于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莫非还有让所谓大秦子民待在牢里的道理?”

  这回换姜玺愣了一下,他思考许久,终于还是命守卫拿来钥匙,打开牢门。

  赤练不去看他,只是坐在原地,暗暗思忖着自己的计划。

  妥协也好,假意归顺也罢,她总之不能继续在死魂牢里待下去了。这座牢狱,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她不仅没办法监视姜玺,也很难和白凤取得联系。无论如何,她得先出去,之后的事情,再慢慢打算。

  而这个姜玺......赤练余光看了一眼那个认真开锁的人,又是一阵头痛。世人皆说秦律严苛,秦吏刻毒,莫说是像她这样作乱的韩国重犯,就算是秦国有作奸犯科的平民,也是动辄就要杀头的。结果,偏偏这个姜玺想法不似常人,做法一反秦吏风评,反而让她捉摸不透。若姜玺如常理一般要将她诛杀,她也正好顺理成章地逃出去,可是姜玺对她如此宽容,反令她怀疑,不敢轻易动作。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了,走吧。”片刻后,姜玺打开牢门,说道。

  “你就这么放我走了?”赤练有些怀疑。

  “当然不是,”姜玺一笑,一挥手,几个秦兵已将赤练围住,“你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我岂敢将你放走?这样吧,接下来的日子,我亲自看管你,看你是否有悔改之意,以观后效。若你当真再无作乱之心,我自会放你走。”

  赤练暗叹一口气,心想这榆木脑袋果然难缠,便也不再说话,权当默认。

  姜玺满意一笑,押着她向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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