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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136-140(番外)

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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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书院地址:潇湘

授权记录:截图

由于字数限制需要分篇发 其他章节见合集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注:已经搬运到原文更新章节140章 后续会更新在合集里

补充:番外篇已完结 微博传送门         

以上

第十节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我们先前,注意到了大侠的配剑,”这时范增开了口,“似乎是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渊虹?”

  这话说得委婉。既知剑,那么剑主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只是不愿捅破罢了。

  盖聂心知这一坎终究要过,干脆也不再遮掩,“在下,正是盖聂。”

  一时众人无言,皆知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江湖乃至天下又一轮风云诡谲。尽管如今平和相对,然而过去的立场,却不知能否轻易放下。

  “怎么不说话了?”天明突然开口,浑然不觉气氛的滞涩,“嘿嘿,是不是听到我大叔的名字,都吓到了?我大叔可是......”

  话音未落,少羽已经一把搂过天明的脖子,“小子,前几日你摔跤又输了,来来来,今日便让大哥我来检查检查,你有长进了没!”

  “我那不叫输!我只是没站稳!”天明跳脚道,说着便拽着少羽向外走去,“走,去比试比试,大哥今天非要摔你个心服口服不可......”

  聒噪的少年声音渐渐远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人。盖聂心中苦笑一下——这项家少主倒是体贴,明白有些话不能当着天明的面说。此刻再无旁人,很多事情,也就不用遮掩了。

  “秦国第一剑客,鬼谷传人,”范增说道,“盖先生是当世传奇之人,无论之前立场如何,能与盖先生一遇,也是我等幸事。”

  “前辈过奖,”盖聂微微行了一礼,“在下从此以后不过是一介流浪剑客,诸般名号,都做不得数了。”

  “那位少年......”范增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明,“不知是盖先生的什么人?”

  “他......”盖聂张了张口,眼前却又浮现秦王宫殿上的那一幕,终究说不出那个名字,“他的父亲,是渊虹曾经的主人。”

  范增与项梁都是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盖聂半敛眉眼,并不言语,似是已经预料到两人的反应,不欲辩解,也没有惶恐。

  许久,范增抚了抚胡须,才开口道,“原先我等还不知盖先生为何要离开秦国,如今看来,想必是秦王不欲留刺秦之人的血脉,先生为了救此子性命,才被迫出走的。”

  “天明并不知他的父母,还请诸位莫要向他提起。”盖聂直视范增双眼,“在下向他的父亲立诺,必护此子一生安乐无忧,秦国与墨家的恩怨,他不必知晓。”

  项梁神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小心道,“恐怕,已经迟了......”

  盖聂一怔,项梁紧接着又说道,“这个地方叫镜湖医庄,是......墨家首领端木蓉的住处......”

  范增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补充道,“我们遇见盖先生时,只见先生伤重昏迷,天明也不肯说明身份,情急之下,只能来到镜湖医庄。端木姑娘素有医仙之称,先生当时伤势,也只有她能救了。”

  盖聂半晌无言,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几位仗义相救,在下岂有怨怼之理?既然已到了镜湖医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刺秦一事后,墨家上下对先生多有憎恶,却不知先生舍命相救荆卿遗孤,重情重义。”范增说道,“既然见到了端木姑娘,先生不妨说明缘由,此后行走江湖,也能少一个敌人。”

  “在下明白。”盖聂微微颔首,十分有礼。

  “既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范增道,“此处地势隐蔽,秦军无法找到,先生可安心养伤。天明有少羽陪伴,也不孤单。”

  盖聂点头。范增与项梁缓步离开,出去后又叫走了天明与少羽,屋里屋外很快安静下来,只余偶尔的鸟鸣声。

  端木蓉......吗?

  盖聂看着窗台上新晾好的药草,心中少有地出现几分茫然。秦国人不救,姓盖之人不救,用剑之人不救......能让医者仁心的端木蓉立下如此规矩,他的过错,恐怕无法弥补。

  他本欲抛弃一切,就此流浪天涯,来偿还那一剑。只是未曾想上天并不会轻易放过他,兜兜转转,还是不能逃脱。

  荆轲刺秦失败,墨家上下都会受到牵连,纵使出世如端木蓉,恐怕也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墨门千百名弟子,未来更不知会是怎样命运。他幸得遇见端木蓉捡回一命,可心中几分愧疚,又让他坐立难安。

  但,若是让荆轲就那样杀了秦王......群雄四起,天下逐鹿,中原又会回到百年前割据征伐的时代。且不论世道是否会归于起点,仅是秦国为此付出的一切战争与流血,都会化为泡影。

  战争的齿轮一旦运作,每一刻都会消耗高昂的成本,只能前进,不能回头。

  可他......

  盖聂抚上胸口剑伤,目光低垂——他终究退缩了。他本不吝做秦王最坚硬的甲,成就将来统一太平的盛世,然而战争巨轮碾过挚友血肉,他才惊觉那一条条生命,并非史官笔下的数字,而是更多人的挚友,更多人的父亲。

  他不是坚甲,不是武器,他只是一个人,他余生都要在无尽的恩仇中,护着那个孩子,走到尽头。

  ......

  盖聂踌躇再三,还是走进了那间木屋。

  端木蓉静静分拣着药草,眉目平和,动作轻柔。室内充盈着药草味道,有些苦涩,又夹杂着一丝清香,身处其间,久了也觉得神清气爽。

  她知道有人进来,但没有回头。

  “在下......”许久,盖聂才开口,“多谢端木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举手之劳,之前墨家兄弟的狗受了伤,也是我来治的。”

  盖聂被她这话一噎,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端木蓉神情如初,动作不停,仿佛刻薄话语不过随意一说,并无恶意。

  “听天明说,姑娘拿走了在下的佩剑,”盖聂的语气依然平和,“还望姑娘能归还于我。”

  “那剑叫什么?”端木蓉没有抬头。

  “......渊虹。”盖聂答道。

  端木蓉挑起药材中一点多余的木屑,指尖一弹便拣了出去,“不,它叫残虹。”

  “当年徐夫子以五金铸造残虹,又在熔铸时加入剧毒,只要剑刃割破皮肤,便回天乏术。”她继续道,将拣好的药装进陶罐,“荆轲拿着这把剑去了咸阳,一同携带的虽然也有督亢的地图和樊於期的人头,但这剑才是真正的重点。”

  盖聂静静听她说着,并不插话。

  “你虽然是秦国的第一剑客,但荆轲亦是当世高手,你二人对决,他总不至于近不得你身。”端木蓉终于转过身来,双眼看定盖聂,“残虹难道未曾伤你分毫?”

  “荆轲剑术高超,我招架亦十分艰难。”盖聂说道,“但他说,他意在取秦王性命,无意伤及旁人。”

  “那你又是如何应对的?”端木蓉眸光渐冷。

  “我刺伤了他的腿,想将他擒下,”盖聂声音有些低,目光垂敛,“之后秦王拔剑,一剑封喉,结束了他的性命。”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端木蓉的目光清冷如霜雪,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而盖聂眉眼低垂不言不动,也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室药草味道本来清淡养心,此时却显得有些苦涩难言。

  “那又何必离开。”她话音沉了几分,“第一剑客,第一功臣?”

  “秦王待我的确不薄,”盖聂一直敛着眉眼,唯独说这句话时,与端木蓉平静对视,“但他不能容荆轲的儿子还活在世上,那孩子流落咸阳街头,已经成为被诛杀的目标,我若不带他走,荆轲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就会断绝。”

  “你为何要在意荆轲血脉?”

  “他是我的朋友。”

  盖聂的目光不躲闪也不逞强,没有故作的大义,也没有被审视的惶恐。端木蓉望进那一双眼里,就好似触碰到了一片深邃的湖,那里平静无波澄澈坦然,将一切都尽数奉上,她检视许久,都找不到伪装。

  这个人,说的不是假话。

  她转身走进内室,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色泽暗沉的剑。她微微一递,那把剑便到了盖聂的面前。

  “多谢。”盖聂接过。

  “荆轲的剑,是世上最利的剑,也是最坚硬的剑。”端木蓉转过身去,“里面有他的家国大义,有毕生恩仇,也有一去不返的孤勇。这样的剑无坚不摧,即使对面是千军万马,也能一扫荡清。”

  日光斜入三分,在两人间留下来明确的界限。

  “而你的剑,”她继续道,“融入了多余的五金,削弱了杀气,剔除了毒性。你放弃了此前的坚持,也不知今后的去路,你的剑,如今无恩无仇,没有锋芒,它也只能是渊虹了。”

  盖聂微怔,半晌无言。他拇指轻轻推开一分剑刃,顿时寒光凛冽映入眼帘,剑气森冷,犹有破势,然而他亦明白,这再也不是当年义无反顾的残虹了。

  “杀戮之剑,伤人伤己。”他将剑刃推回剑鞘,“就让它做一把普通兵刃,未尝不可。”

  “那个孩子......”突然,端木蓉似是想到了什么。

  “天明的性子跳脱,却又十分坚强,”盖聂说起这些,眼中难得有些温情,“他虽遭人欺凌,却从未怯懦退缩,更没有怀恨在心,尽管从咸阳一路过来经历了多次追杀,他也没有害怕,反而时时想着照顾我。他的勇敢,有时令我自觉不及。”

  窗外依稀传来少年聒噪的吵闹声,常年安静的镜湖医庄,近日来都喧嚣得很。

  端木蓉眼眸一颤,望向窗外——果然,那孩子稚嫩的眉眼间,分明能看到故人的模样。

  “他很像他的父亲。”盖聂终于说道,“勇敢,聪明,心中有大义。”

  “但也顽劣。”许久,端木蓉收回目光,“你......既然将他带了出来,便不能仅是保护他的性命,他此后为人处世,你须悉心引导。荆大哥的儿子或许不必成为英雄,却也绝不能成一个鼠辈。”

  她的语气似乎松动了些,不像先前冷冽。

  “多谢端木姑娘,”盖聂郑重道,“天明损坏的牌匾,在下会督促他亲手修好。待在下伤势好转,便会立即离开。”

  “你的伤一时半会好转不了。”端木蓉向门口走去,将将出门时,又停住了,“安心休养吧,此处人迹罕至,秦国的追兵,寻不到这里来。”

  说罢,便径自离开了。

  盖聂一怔,才反应过来端木蓉的话。这位姑娘说话做事都是冷冷淡淡的,有时令人摸不清真正的意味,或许医者出世皆是如此,他此前却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

  然而......她心肠慈悲外冷内热,也是真的。

  他自觉亏欠墨家太多,受冷眼讥讽也是必然,即使端木蓉对他施以责骂,他也毫无怨言。可是她终究予他善意,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医仙,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

  镜湖医庄超然出世,幽静怡人,如世外桃源一般。盖聂在此休养了几日,每天看着四处山峦水草,花鸟虫鱼,仿佛心情也平和了许多。先前受的伤,似乎也好得更快了些。

  此处只有端木蓉和月儿两人,他也并未见过旁人。月儿全名高月,活泼可爱,聪慧灵动,甚是讨喜,然而盖聂每每听到这个名字都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何处听过。端木蓉对月儿呵护得紧,他也不好去问,总之一个小姑娘罢了,或许她只是端木蓉的药童而已。

  倒是天明,平时蛮爽快的一个孩子,看见月儿便扭扭捏捏。人不大,心思倒不少,盖聂有时想起也会失笑——这小子粗枝大叶,未曾想如今遇见个小姑娘,反倒开了窍了?

  他会成长,会成熟,会遇见喜欢的姑娘,会成亲生子......有那么一瞬间,盖聂突然意识到天明也在不断的长大,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也会成为一个大人。他或许还会陪伴天明走过很长一段人生,这个孩子的一辈子,或许会贯穿他的余生。

  可伴随着天明终将长大,当年的事情便不得不披露。到时候,这个孩子还能不能笑着喊他一声大叔,忆起如今的时光?

  盖聂在屋中坐着有些闷,便走了出去透透气。天明一大早又跟着月儿不知去了哪里,这个小子,现在眼里心里已全然只剩下小姑娘了。

  少羽等人几天前也告辞了。他们有他们的谋划,自然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在偌大帝国的不知名处,楚人还会继续积蓄力量。盖聂一度以为只要天下一统,万民便能安康,只是如今看来,统一之下暗流汹涌,这天下,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动荡。

  他此前坚持的,也许真的错了。

  端木蓉刚刚采完药,正走进庄园,卸下背篓。盖聂一出门便看见了她,微微一怔,还是开了口,“端木姑娘。”

  端木蓉抬眼一看,又收回目光,“何事?”

  他只是想打个招呼,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又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又说道,“在下的伤已痊愈了许多。多谢端木姑娘。”

  “每次换药,你都要道谢,有事无事,也要道谢。”端木蓉整理着手中的活计,并不看他,“我才知道你是个如此客气的人,对谢之一字从不吝惜。”

  盖聂被她一番揶揄,也说不上话,只好走到端木蓉跟前,“若有体力活,在下可以代劳。”

  “你伤口刚刚愈合,动作过大又会撕裂,结果还是浪费了我的药材和时间。”端木蓉熟练地药草挑出归类,“不过你倒是可以像这般走动走动,稍加锻炼,也能增强体魄,帮助愈合。”

  “在下记住了。”盖聂微微点头。不知为何,他每次面对端木蓉总有些微的紧张,就像当年面对师傅一样。师傅于他从没有太多话语,偶尔多说几句也是责导,倒是与端木蓉的确相似。

  突然,空气中多了一丝杀机。

  盖聂顿时警觉,各处感官都调动了起来。他沉敛心神,立刻判断出来远处有一人的呼吸,那呼吸绵长有序,是练家子。空气中有极细微的波动,那不是风,是武器的破空声——

  “你怎么还不......”见他站着不动,端木蓉便抬头问道,只是一句话未出口,她已被盖聂猛地拽住手腕,踉跄跌到他的身后。

  一瞬出剑,寒光乍现,几乎看不清光影,只能听得“当当”两声,地下便掉落了两枚暗器。端木蓉心神一提,便听得第三枚暗器后发将至,直冲盖聂命门。

  再无声响,一时寂静。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呼吸声,破风声,都没有了。盖聂凝神半晌,才确认那人已经毙命。

  “你做什么!”端木蓉还被他抓着手腕,用力一挣,竟没有挣脱。

  盖聂这才意识到他情急之下举止逾礼,连忙松了手。端木蓉虽然有些羞恼,却也没有真正动气,方才那一瞬千钧一发,毕竟多亏了盖聂机敏。

  “冒犯了。”他微一颔首,便赶快向庄园外走去。

  不远处果然有一具尸体,胸口暗器尽没,已断气多时。盖聂扳过他的头颈,在后颈处,赫然有一处蜘蛛纹样。

  罗网?

  竟派了罗网杀手来追杀他......嬴政不知对他是看重还是恨极,居然出动了罗网的杀手,跟踪到镜湖医庄来杀他!

  这时端木蓉也跟了过来。她虽不知此人隶属于谁,但就从能够隐藏气息如此接近来看,想必也是一个高手。既然是针对盖聂出手,多半就是秦国的追兵。

  隐世的镜湖医庄,此时怕是已经危机四伏。

  一时静默,半晌,盖聂才开口,“我会尽快带天明离开。”

  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他迟早会连累端木蓉和月儿,为今之计,只有立刻离开镜湖医庄。端木蓉眉头微蹙,没有说话,她自是明白此时让盖聂离开便可保得此处平安,只是盖聂伤重未愈,这时离开,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大叔!”正想着,天明已跑了过来。

  一同跑来的还有高月,两个小孩气喘吁吁神情紧张,似是遇见了什么胆战心惊之事。

  “大叔,”天明连忙说道,“我和月儿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过去,鸟上面还有一个人!他是不是秦国来的坏人?”

  盖聂心胆一震,背后登时升起寒意——若说刚才的罗网杀手让他有了警觉,那么天明此时的话,便让他有了真切的紧张。

  他知道天明口中的人,是白凤。

  昔日韩国百鸟刺客组织的成员,之后加入流沙,成为了韩国禁卫军统领。韩国覆灭后,他作为卫庄手下,与赤练共为逆流沙的核心成员,赵国动乱以及新郑叛乱,包括前不久的燕丹之死,都有此人的参与。

  白凤找到了镜湖医庄,就意味着,卫庄也已经要对他下手。

  他环视一周,最终目光锁定在了某一处上。他随手拾起一段枯枝,凌厉一掷,随即便有一只鸟儿应声而落,那鸟被枯枝贯穿了身体,在地上扑棱几下,便不动了。

  “这是......”高月一惊。

  “这是谍翅鸟,专司监视传达,”盖聂严肃道,“你们遇见的那个人虽然不是秦国的追兵,但也是极其危险的人物,此处已经不能停留,我们需要立刻离开!”

  端木蓉看向他,“是流沙的白凤?”

  盖聂点了点头,“白凤能够号令百鸟,这谍翅鸟便是他刺探消息常用的手段,镜湖医庄已经暴露在卫庄的视线之中,此处危险,你和月儿也要迅速离开。”

  端木蓉点点头,当即对高月说道,“月儿,你去收拾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去找一辆马车,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高月虽不太明白,但也立刻点头,跑进屋里。盖聂看向端木蓉,沉声道,“端木姑娘,我们走相反方向,卫庄目标在我,我来引开他,你和月儿尽快赶去平安的地方。”

  “未必。”端木蓉目光极冷,“只怕卫庄的目标未必只有你一人,你和我一起走,去墨家机关城。”

  “这......”盖聂一怔,那岂是他能去的地方?

  “流沙恶名在外,卫庄和他的手下也是武功高强,”端木蓉继续道,“一旦我和月儿遭遇他们,也是凶多吉少。你既然是剑圣,想必与卫庄也有一战之力,你护送我和月儿过去。”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论武功,端木蓉绝非卫庄的对手,万一遭遇流沙,反而更加凶险。他护送端木蓉到墨家范围,待她安全,他再走不迟。

  “大叔......”天明察觉到气氛压抑,小心道,“那这个,是不是也是那个坏人的东西啊?”

  他摊开手掌,是一枚白色羽毛。

  “这个叫鸟羽符,是谍翅鸟用来追踪的线索。”盖聂拉住他的手,“天明,你去检查我们所有的物品,凡是发现这种羽毛,一律毁掉,明白了吗?”

  天明眼神坚定,点点头,“放心吧大叔!”

  ......

  马车疾驰在悬崖峭壁的小路上,一刻不敢停歇。

  盖聂紧握缰绳,驾车疾奔在悬崖边狭窄的小路上,端木蓉在车里抱着月儿,心头虽然有些不安,却也依旧冷静沉着,神色如常。

  马车一路颠簸,速度极快,但还算平稳。帘子晃动间,端木蓉抬眼,便看见盖聂的背影宽阔安然,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心中又莫名多了几分踏实。

  或许是知道此人武功高强,或许是知道此人一诺千金,总之,尽管明白盖聂与墨家不是朋友,但此时此刻,她愿意去信任这个人。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清利长鸣,随即便有狂风卷起。马车剧烈晃动,紧接着便是天明惊恐的声音:“大叔!那只怪鸟又来了!”

  巨大的白鸟遮天蔽日地飞来,马车与其相比渺小如蝼蚁。它探出利爪,将正在奔跑的马匹擒住,之后振翅一起,马匹连带马车都被带离了地面。盖聂当机立断,拔剑便斩断缰绳,同时又向车里的端木蓉喊道,“快下马车!”

  马车左右摇晃几欲颠覆,端木蓉被来回冲撞,根本稳不住身子。听了盖聂的话,她一手抱住月儿,另一手扳住车架,奋力向外探出身体,而甫一探出车外,她便惊出一身冷汗——马车摇摇欲坠,大半都挂在悬崖外了。

  “端木姑娘!”盖聂急道。

  她抬头,就看到盖聂正向她伸出手,眼中分明是真切的焦急。她并不忸怩,干脆利落地紧紧握住那只大手,随即身体一轻,整个人连同月儿都被拉到了安全的地方。几乎是同时,破损的马车向悬崖下坠去,几声分崩离析的碎响后,再也没了动静。

  她的心脏怦怦跳着,连忙看向高月,“月儿,还好吗?”

  高月似是受了惊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流沙追上来了,白凤此时就在附近。”盖聂沉声道,“我已检查过马车,又清理了周围所有的谍翅鸟,选得也是偏僻小路,白凤如何能追上来?”

  “白凤在流沙中本就擅长追踪,或许他有其他的手段。”端木蓉想了想,说道。

  盖聂神情严肃,对她的猜测也是半信半疑。他等了片刻,那只白鸟却在掀翻马车后一去不返,再没了踪影,莫非,白凤也已经离开了?

  流沙如此紧密地追踪他,又怎么会只为了损毁一辆马车,拖延他的行程这么简单?

  众人步行了一阵,走到了一片临崖开阔的地方。无论如何,此处总会更安全些,至于之后要怎么赶路,他还须另做打算。

  “月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突然,天明问道。

  高月瑟缩了一下,没有说话,手却握得更紧。端木蓉察觉有异,便伸手去拿,“月儿,是什么?”

  高月手一抖,那物事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正是一枚白色羽毛。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月儿你......”天明惊得说不出话来。

  盖聂也是一怔,沉默半晌,他还是走到高月面前,“月儿,这是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怪,仿佛可以包容她做的一切。高月抬眼看他,眸子颤了颤,似乎是突然被他温和的语气激怒,声音顿时尖利起来,“因为你该死!”

  此话一出,连端木蓉都是一惊,“月儿!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觉得我该死,早在为我疗伤的时候,就可以杀了我。我欠墨家一条命,你们若想收回,随时都可以。”盖聂声音沉静,不急不怒,但又有一种隐隐的严厉,“但你为流沙引路,更将天明和你蓉姐姐置于险境,为了除掉我,值得吗?”

  高月抽噎起来,似乎想起了极度悲伤的事情,说不出话,眼泪却不停地掉了下来。天明在一旁看着,也有些不忍,“大叔,月儿肯定是被那些坏人给欺骗了,我们先去安全的地方,再找原因吧。”

  端木蓉心知此事严重,也开口道,“盖聂先生,这件事我会仔细向月儿问清楚,待到了墨家机关城,我必会替她向你赔罪。”

  “月儿受了控制,”盖聂突然低声道,话音只有他和端木蓉两人能听见,“月儿眼神混沌,她的神思被控制了。”

  端木蓉闻言,惊愕地看向盖聂双眼,盖聂向她使了个眼色,确定了方才的话。

  随后,他又向高月问道,“你说我该死,那我做了何事,让你觉得我该死?”

  “你杀了我的父王!”高月哭喊道,“就是你!百步飞剑!我亲眼看见的!”

  那一夜的太子殿血色浓重,她亲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利剑,在她的父王胸前劈出大片喷薄的血。她试图去看清那个人......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人是盖聂,那把剑是渊虹。

  盖聂愣住了,连端木蓉也愣住了。

  “月儿,不是的!”端木蓉很快回过神来,“那个人不是盖聂,太子殿下......和盖聂没有关系!”

  她此时才知道什么叫有口难言。若说是因荆轲一事,那的确是盖聂的罪过,可要说燕王宫那一夜......那个厉鬼般的男人白发乱舞,手中的剑有妖异的光,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盖聂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他看向端木蓉,做了一个口型,却没有出声,“卫庄?”

  端木蓉点点头,眼中几乎要急出泪来。

  她怕的就是那一夜成为月儿终身的阴影,那铺天盖地的血,连她想起都要胆颤,更何况是那么小的女孩?她希望镜湖医庄那样的世外桃源能够涤荡月儿身心,却未曾想,那恐怖一幕非但烙印在月儿脑海中,如今更成了伤害盖聂的利刃。

  “啧啧啧,真是精彩。”冷不防地,一个女声响了起来。

  ......

  石缝杂草中突然游出无数细蛇,嘶嘶地逼近,甚为可怖。高月惊恐地后退几步,就连天明都惊叫数声,跳着脚想避开地上的蛇阵。

  赤练一步一步地走来,袅袅婷婷,婀娜生姿。她指尖一挑,一只小蛇便攀着她的手臂附了上来,几下便绕到了她的肩头。

  端木蓉看着地上令人头皮发麻的蛇群,立时便反应过来,“赤练?”

  盖聂眉头一紧——先是白凤,再是赤练,看来卫庄已经决意要擒住他了。渊虹剑光一过,逼近的蛇已被斩为数截,然而随即又有更多的蛇涌了上来,似乎无穷无尽,斩杀不绝。

  他抬眼,对面的女子艳丽逼人,仿佛一簇剧毒的獠牙。他依稀记得当年在韩国见过的那个姑娘并非如此,却不知她跟着卫庄这些年,为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盖聂神情未变,并不言语。

  “可怜这小姑娘小小年纪,便经历了丧亲之痛,如今,还要与杀父仇人为伍。”赤练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月,状似怜惜的语气背后是明显的幸灾乐祸。

  “你不要颠倒黑白!”端木蓉闻言,当即怒气便冲上心头,“当日之事是谁所为你最清楚,流沙欠墨家的,迟早要血债血偿!”

  “你这个坏女人,究竟对月儿做了什么!”天明也气愤道,“大叔不可能伤害月儿亲人的,肯定是你这个坏女人动了手脚!”

  坏女人......赤练神色不变,却暗自磨了磨牙。她冷笑一声,两眼盯住天明,催动内力,“不会说话,便不要开口,年轻人血气方刚,不如睡一觉平复平复?”

  她双眼如一潭浓重深邃的湖水,天明只看了一眼,便如坠湖底,难以喘息。他意识混沌,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荡,那声音柔美又安神,直教他迷蒙徘徊,越发萎靡。

  猛地,一股清气冲破混沌,立时让他清醒过来。天明抬头一看,盖聂正扶住他的肩膀,刚刚为他注入几分内力。

  天明大喘几口气,又是愣神又是害怕,指着赤练气愤道,“坏女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端木蓉看着天明的反应,登时便明白过来,“是火魅术,月儿中了赤练的火魅术!”

  火魅术是百越之地的邪术,引诱催眠,功力深厚者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记忆。端木蓉方才一直不明白月儿为何会将卫庄记成盖聂,如今看来,必是赤练在某一刻趁虚而入,篡改了月儿的记忆。只是这一发现又令她冷汗涔涔——赤练的火魅术竟已修炼到了这个程度,如此深厚的功力,只怕是连自己都难以抵抗。

  “小姑娘,到姐姐这里来。”赤练向着月儿招了招手,高月便果真听话地要向她走去。

  端木蓉一急,当即几枚银针出手,直奔赤练周身大穴。赤练来前与白凤讨教过经验,自是早有防备,她链剑一振便围成严密防护,针尖与剑刃击在一处,又尽数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你既然心疼这小姑娘,怎么还要阻止她弃暗投明?”赤练有意激怒端木蓉,嗤笑一声,链剑又向着她心口刺去,“这位盖聂先生,你不是也很不喜欢吗?”

  关心则乱,端木蓉平时或可沉着应战,此时却是乱了分寸。她下意识避开链剑剑锋,却不料那剑刃如蛇头般灵活一偏,直奔一旁,径直缠上了高月周身。

  赤练手腕一用力,高月便被她轻松拽了过去。

  端木蓉大惊失色,盖聂见状,也立刻抽出渊虹,意欲阻挡链剑剑势。然而他刚一催动内力,体内便如有跗骨之痈咬噬血肉,刺痛入髓,持剑的手都不由得一颤。不过一霎,机会已失,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月落到了赤练手里。

  “剑圣先生,还是省省力气吧,”赤练悠悠道,右手按住高月肩膀,“你身中剧毒,再催动内力,小心立毙当场。”


  • 第一百四十章

    番外 魂魄毅兮(上)

  01.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沦陷。

  牙婆清点着屋子里的小孩,一边呼喝着旁边的人准备牛车。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并不敢出声,他们心知自己若敢哭闹,又少不了被眼前的老太婆一顿鞭打。

  而这藏身之地说是屋子,实际上不过是一间茅棚,前几天阴雨连绵,地上满是积水。被囚禁此地的孩子大多生了病,有几人没了声息,早已被处理掉了。

  清点完毕,牙婆将几枚铜钱扔给旁边的瘦子,“买点干粮,再灌些水。”

  吴侬软语从她口中出来总多了几分市侩,她又说得含混,孩子们并不能听得真切。瘦子接了钱便默默地出门去了,走前还不忘从门后捡起匕首,藏在衣服里。

  不多时,车夫走过来,“车套好了,今晚就能走。”

  牙婆点点头,一挥手,二人便分头行动,将孩子们的手脚都用麻绳缚起来。一个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被牙婆瞪了一眼,又不敢动弹了。

  “你们不用这么看我,”牙婆手里动作不停,嘴上似是无意地说道,“那秦国人恶毒的很,攻下城从来不留活口。知道赵国么,当年白起在长平战胜赵军,可是把四十万人全都活埋了。”

  孩子们懵懂年幼,当然听不懂她说的这些陈年旧事。牙婆也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并不在意有没有合格的听众。

  “你们这些小伢子,碰上秦国人连牙缝都不够塞,就是一个死。”她很快完成了手里的活计,“你们爹娘把你们卖给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大王也撑不了多久了,趁着秦国人还没进来,你们到别的地方去,给人当个奴隶,或者当个媳妇,好歹有条活路。”

  “北边的路走不得了,”车夫接过话茬,“颍川换了郡守,派重兵把守与楚国的边境,和王翦内外呼应。前天有一拨贩子想把人卖到北边去,结果刚过了云梦泽就被秦军抓住,连人带货一个都没活。”

  “那就往南走,到百越,再不济向西,去蜀地。”牙婆不以为然,“现在楚人命贱,这些小娃娃命更贱,只要卖出去就不亏。听说百越人好用小孩练邪术,正好,就卖到百越吧。”

  两人云淡风轻地谈论着一室幼童的性命,仿佛这些不是人命,只是待价而沽的牲畜。

  天不知何时阴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牙婆探头看了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似是心情不佳——也是,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万一行到半路车辙陷进泥里,日程又要耽搁不少。这秦军眼看着就要闯进郢都,万一被截住,她这条老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了。

  只不过,若是这一趟出得城......牙婆盘算着,她正好也能逃出去。其他几个秦郡已经安定下来,她不妨换个地方重新生活,这楚国抵抗如此顽强,恐怕少不了一番血洗,她可不会留在此处等死。

  “那瘦子怎么还不回来?”心情烦躁,牙婆又骂道。

  车夫也有几分不安,“不会是遇见秦国人了吧?”

  “秦国人还被项家挡在城外呢,不去招惹怎么遇见?”牙婆恨恨道,“不管了,天一黑就走,管他回不回来。路上的人我都打点好了,钱可不能白花!”

  空气中弥漫着雨中泥土的腥气,隐隐夹杂着一缕香气。牙婆抽了抽鼻子,扭头问车夫,“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她脖子还未转过去,就已经被一只手钳住。那只手力道并不重,似乎并非要置她于死地,只是在她颈侧一捏,她便失去了意识,瘫软下去。

  “睡着吧,不耽误你赶路。”柔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后是掸了掸手的脆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倒的小孩子们,长吁一声,“可算是让我找到了。”

  她双眸在阴暗的茅棚中映出凉凉的光,宛如蛇蝎。

 

  02.

  连绵成片的秦军大营中,缓缓驶来一驾朴素的马车。

  王翦负手站着,待马车停下,才慢慢走了过去。一只手撩开车帘,随即一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他看见王翦先是一怔,又拱手一礼,“王将军。”

  王翦也客气回礼,“姜大人。”

  姜玺下了马车,入眼便是对面郢都城巍峨的城墙。他先前便听说郢都是南方最为富庶之地,然而眼前的城墙已有多处缺损,遍布火燎后焦黑的痕迹——纵使如此,楚人也据城顽强抵抗了数月,不由得让人多了几分敬佩。

  “战事依旧胶着么?”他不太了解军事,便问道。

  “楚国项氏一族带领的腾龙军团还在城内负隅顽抗,我们几次进攻,都未能攻破城门。”王翦望了望阴沉的天,牛毛雨丝又渐渐落了下来,“楚地潮湿多雨,秦人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已经病倒许多了。楚人借此天时地利据守不出,的确有几分棘手。”

  “将军不必忧心。”姜玺说道,“陛下既然派我前来劝降,下官定不辱使命,助将军攻下郢都。”

  王翦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也笑了笑。这位姜大人与其说是来劝降的,倒不如说是来羞辱昌平君的,到时候不要适得其反才好。

  不过......陛下这一次,也当真是动怒了。

  他在咸阳侍奉陛下多年,算得上是看着陛下亲政至今,了解得很。如今的秦王年幼时留在赵国为质,后来又遭吕不韦嫪毐之党篡权,早就锻炼出了一身狠辣手段和磐石心性,喜怒皆不形于色。然而在听闻昌平君于楚地叛乱时,陛下突然勃然大怒,摔了用了多年的墨砚,又将架子上的竹简一扫而落。

  上一次如此失态,还是在韩非猝死狱中的时候。

  论起来,此事与韩非也脱不了干系。当年韩非由韩入秦,深得陛下重用,秉烛夜谈都是常事。那时昌平君还不过是个普通臣子,或许是理念相投,便与韩非越走越近,韩非也时常在陛下面前举荐他,两人喝酒谈天,犹如挚友。后来韩非死在狱中,陛下虽未说什么,那段时间却十分消极,随后,昌平君得到重用,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官至左相。就连其族妹之子扶苏,也在出生时即立了储君。

  这令人艳羡的仕途,无非不过是当年韩非一句“此人可堪大用”,才让陛下信任如斯罢了。

  结果,如今昌平君叛乱,原本能够传为佳话的君臣情谊,成了讽刺的笑柄。不仅是痛心于左相叛国——以韩非聪慧,又如何看不出昌平君卧薪尝胆?即使如此还要举荐,韩非居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也无怪陛下失态动怒,就连他原本赞赏韩非才华,也不得不骂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因如此,陛下明知颍川郡守与昌平君素有龃龉,却还要派来劝降——说是劝降,大概是想看这位姜大人小人得志狠狠羞辱昌平君一番,以解心头之气。

  王翦暗叹,能把横扫六合的秦王气到如此小心眼的地步,昌平君也的确是个人才了。

  鼓声响起,对面城墙上的楚军闻声探出头来。王翦声音浑厚,四方可闻,“通报楚王,他在颍川的旧识,来探望他了!”

  姜玺站在王翦身边有些局促,咽了咽口水才说道,“王将军,我从前干的是文职,不知这阵前劝降......是怎样流程?”

  这话似是有些怯懦,一旁的士兵也低声笑了起来。王翦不怒自威地斜了他们一眼,才回答姜玺,“说是劝降,实则是让大人叫骂一番,挫一挫楚军的士气,让楚王怄怄气罢了。楚人顽抗,若是能降早就降了,何须这六十万人围城数月呢?”

  姜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显得有些不自在。不多时,郢都城里突然出来一名小兵,独自走过阵前,径直到了王翦马前数丈处,“大王有令,请郡守入城一叙。”

  王翦冷笑一声,“这是我大秦官吏,请他入城,须得军士一同入城。”

  “若郡守不肯入城,则劝降一事,也不必谈了。”那小兵倒是不卑不亢,直接将王翦怼了回来。

  “无妨,我去便是。”眼看着王翦要动怒,姜玺连忙开口道,“昌平......楚王虽是叛贼,却也是君子,他杀我一人也于事无补,我若不去,反倒显得大秦怯懦。”

  王翦似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冷静,沉吟片刻,回头冷冷对那小兵道,“告诉你们大王,若姜大人安然无恙,我还能留他一具全尸;若姜大人少根毫毛,我也不惮效仿武安君,让这一城百姓陪葬。”

  众秦军虎视眈眈,杀气隐隐。

  姜玺跟在那小兵身后,向郢都城走去。细雨未歇,空气中渐渐蒸腾起了朦胧雾气,姜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如同走进巨兽之口,前途未卜。

  百年来的朝秦暮楚之局,终于走到了决断。

 

  03.

  小女孩睡得无知无觉,赤练打量了一番,实在是无法将这张脏兮兮的小脸和王室贵胄联系起来。

  “她姐姐顺利出城了?”她问道。

  “此时应该已在北上的路上了。”白凤应道。他目光在这一室幼童身上逡巡了一圈,又淡淡投向了别处。

  “昌平君不愧是成大事者,连这送死的营生,都要让自己的子女身先士卒。”赤练双手在女孩身上搜了搜,触及的也仅仅是幼小的身体,“你转过去。”

  白凤听话地背过身去,“王室子女,不是从来都要背负更多使命么?”

  “强加于人的使命,不必理睬。”赤练解开女孩的衣服,借着昏暗的光仔细查看,才在里衬上看出暗线绣着的痕迹。她细细辨认,很快便认出来这是一副地图。

  “药效还有半个时辰,在此期间你去给她找身衣服,”赤练淡淡道,“那个侍卫的尸首先留着,我还有用。”

  话音刚落,风声一起,那个身影便消失了。赤练顿了顿,又重新为女孩将衣服掩好,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昌平君的小女儿。

  当初新郑一别,她再次听到昌平君的消息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新郑平乱为昌平君赚取了莫大的功绩,以至于连德高望重的王翦,一时都没能压下他的风头——

  那时,颍川局势稳定,秦王打算借此向楚地蚕食。朝堂上,雄才大略的帝王询问多少兵力才能平楚,王翦应道六十万,群臣皆无二话,只有李信驳道二十万即可攻破郢都。秦王举棋不定,此时昌平君便自荐而上——他可随军一同前去,必有计谋令郢都不攻自破。

  秦王信他,欣然允诺。结果楚人顽抗,二十万秦军溃不成军,昌平君说要入城招降,结果离开秦军大营后数日没有音信。等到李信重新见到这位昔日左相时,他已换了个身份,成为了新一任的楚王。

  如此精彩的变故,饶是赤练做梦都梦不出这等情节。秦王当然震怒,最终还是放下身段请得王翦出山,才有了如今反败为胜的战果。而楚国得了昌平君反戈相助,虽然是鼓舞了那么一段时间,但大势已去,终究颓势难挽,抵抗至今,也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郢都城了。

  “你要的东西。”一件破旧的衣衫突然落到她旁边,“和她原来的差不多。”

  赤练捡起衣服抖开看了看,果然和女孩此时穿的并无二致。白凤倒总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格外细致,有些事情,无需她多叮嘱,他便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衣服上的地图,指向的是城郊的一处贵族庄园。”她利落地把女孩身上的旧衣换了下来,“国玺应该就藏在那里。昌平君原意应该是让那侍卫和这个小姑娘装作流民,悄悄到庄园取走国玺出逃,结果那个侍卫死了,倒是给我们提供了机会。”

  “你是说,让人假扮侍卫,去和这小姑娘取国玺?”白凤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这样一来我们也省力,或许不必起冲突。”赤练将旧衣展开,给白凤一看,“罗网必然也会参与进来,我们必须尽快。”

  “黑麒麟并不在楚国,叫他过来,需要时间。”白凤皱了皱眉,“来得及?”

  “当然来不及,”赤练眸光突然有些玩味,“所以不需要黑麒麟,事急从权,你来。”

  “我?”白凤一惊。

  “我略微学过一些易容,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赤练笑得无害,“你与那侍卫身材身高都相仿,最合适不过了。”

  白凤不由得想起那侍卫一身破衣烂衫,恶臭阵阵,而重点是——那人已死了多时了。腐尸之物......想来都有些反胃。

  “别挑三拣四了,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去扮。”赤练正色,“秦军不日便会进城,你我没有时间了。从现在起,你就是那个侍卫,那牙婆每唤一声瘦子,你都要答应。”

  白凤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跳了跳,没再说话。

 

  04.

  姜玺跟着那小兵一路穿行,目光所及,都是伤痕累累却士气不灭的楚国士兵。那些士兵望他的目光亦恨不得食肉寝皮,令人胆寒。

  行至一处大帐,小兵止步,示意姜玺独自前进。

  帐内极暗,姜玺好一阵才能看清。案几旁,一人正襟危坐,显然已等候多时了,见他进来,这才点亮一盏烛火,映出面庞。

  姜玺站定,思忖片刻,还是拱手一礼,“昌平君。”

  案旁的人低声笑起来,听不出情绪。半晌,他才应道,“姜大人。”

  昌平君向前一伸手,示意姜玺坐下。姜玺也不言,只是慢慢落座,他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那人眼中依然是平和沉静的神色,如他曾经在颍川郡看到的一样。

  他觉得自己想说很多,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颍川的种种都是一场阴谋,是昌平君为赴楚设好的局。在秦国日益蚕食的版图上,昌平君与流沙联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被人当作棋子肆意摆布而浑然不知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秦王会特意选他来招降。无论是仍蒙在鼓里记恨昌平君借权压迫,还是知晓真相气愤昌平君将他当傻子愚弄——在世人眼中,他都应对昌平君恨意强烈,应该趁此时狠狠踩上一脚。

  “按姜大人的作风,此时该劝我降秦了。”许久,昌平君打破沉默。

  “没有那个必要,你若愿意归秦,当初又何必赴楚。”姜玺平静道,“于秦王,你们是负隅顽抗的愚民;于你们,秦王是侵略家园的暴君。立场本就不同,是注定要各执一词的。”

  昌平君一愣,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新奇,“姜大人开窍了?你当初可不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此前从未见过,有六国遗民执着如斯。”姜玺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平和沉敛,“我不了解咸阳军政,但我听闻,大人是公子韩非一手提携的。韩非在世时,可知道大人一心系楚?”

  “......知道。”昌平君坦然道。

  “那便是了。”姜玺淡淡一笑,“恐怕韩非入秦之时,便已做好筹谋,要为帝国留下隐患。纵使陛下赏识青眼有加,他也从未将大人居心透露给秦王一星半点,直到后来屈死狱中,让大人平步青云。如公子韩非这般,一国之主倾礼以待,尚不能有半点归心,而我区区一介官吏,便是劝得唇焦舌敝,又有什么用呢?”

  昌平君眼中神色愈发深邃,似是在揣度姜玺这番话真正的用意。面前之人,经新郑一乱后显然成熟了许多,想法也较往日大有不同。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姜玺竟成了变数。

  许久,昌平君清雅一笑,“郢都被围数月,弹尽粮绝,我也寻不到好茶来招待,大人莫怪。”

  “无妨。”姜玺应道。

  “大人身为颍川郡守,此时离开颍川,大小事务如何打理呢?”昌平君似是无意提起,又立刻作出恍然神色,“抱歉,以我如今身份,不该过问秦国政事,逾越了。”

  “秦国机密政事,大人知晓的比我更多,区区颍川并不敏感。”姜玺神色本来淡然,却又自嘲一笑,“何况,我已不是颍川郡守了。”

  昌平君目光一凛,“此话何意?”

  “陛下命我前往郢都劝降的同时,罢免了我的郡守职务。”姜玺抬眼看着对面君王——那道目光隐含风雷,似乎褪去和善外衣,而一霎展现了权臣的本色。儒雅是他,深沉也是他,正如当年在颍川所见时悲悯气度与颐指气使交织,令人从来看不透。

  “因何解职?”昌平君又问。

  “不知。”姜玺摇摇头,“许是我碌碌无为,新郑动乱一事,令陛下震怒罢了。”

  昌平君看他表情不似作伪,心里又忖度起来。秦王既然特意派姜玺来羞辱他,证明并不认为姜玺与流沙和他同谋,如此也无迁怒一说。他弹劾姜玺的书信被白凤截下,那么秦王也不会知道新郑动乱的具体细节——他很自信,秦王案头得到的消息,是姜玺力抗左相,处决匪首,居功至伟。

  那这莫名其妙的解职,又是什么原因?

  “此行之前,陛下有亲笔书信一封,交给王将军,又命我交给大人。”姜玺捧出一个精致木盒,点动机关,木盒的缓缓打开,露出一卷竹简。他珍重恭敬地将竹简捧起,“请。”

  昌平君接过竹简,打开,其上文字即映在了烛光下。只一眼,他眼中便变幻过数种情绪——惊诧,思索,了然,平静......最终,他摇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竹简,开口了。

  “既如此,那我便先行祝贺,姜大人调职之喜了。”

 

  05.

  跨进庄园的那一刻起,白凤便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

  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他先前用谍翅鸟探查时,得知这个庄园是昌平君的一处隐秘据点,目前的郢都汇集了各方势力,昌平君正是在此处部署,才能避开各国耳目。

  即使就在半个时辰前,谍翅鸟依然打探到了这里有暗卫活动的痕迹,他为了不引起这里的人警觉,才撤了暗哨。然而此时他进入庄园里,却只见四下寂静,毫无人声。

  他按住女孩的肩膀,沉敛目光,继续向前走。空荡荡的庄园里各处花草都修剪得很细致,可见常有人打理,只是为何会突然消失?是识破了他的身份,还是......所谓取玺,本就如此?

  女孩被火魅术操控了神智,不哭不闹十分乖巧。白凤打量四周,只是抚着女孩肩膀步步深入,不言不语。

  “咳咳咳......”突然,一阵咳嗽声响起,白凤全身一凛,绷紧神经。许久,远处的凉亭后走出一个老者,此人身材矮小白须白发,颤颤巍巍的,看上去不堪一击。白凤倒没想到会是一个老人出来,并未放松警惕,只觉得有些离奇。

  “哎哟,公主可是受苦了。”老者直奔女孩而去,将她揽在怀中,细细查看了一番。白凤静立一旁,默默打量了半晌,思忖着这个老者应该就是手持国玺之人......既如此,他也可以开始表演了?

  “请问......”话刚出口,白凤心头一提,顿时听得破风声凌厉地直向自己而来,全然要贯穿血肉——有袭!

  然而他遏制住躲避的本能,直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发袭击不知是试探还是杀机,他若下意识躲避抵挡暴露了轻功,那么易容成侍卫的一番功夫也就前功尽弃。这个庄园处处透露着诡异,他不能擅自行动,即使是逃生,也不能。

  生死只在千钧一发,白凤咬紧牙关没有动弹,只赌这是一次试探。

  “铿”的一声,锐器在他耳边半寸处被打落,掉在地上。链剑在他身周盘旋几圈,剑齿渐次合并,收拢起来——白凤余光一瞥,便知他恐怕自走入庄园开始,身份就已被识破了。

  那老者白眉浓密,遮得几乎看不见眼睛,此时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白凤赤练二人。白凤干脆也不再伪装那侍卫的佝偻之态,直起身子,淡淡回视。

  “你这老人,忒不爱惜后辈了。”赤练语气柔柔,话音却不善,“当世轻功卓绝的也没几人,就这么死一个,你不可惜?”

  “倘若这般雕虫小技也能死,那的确不必可惜。”老者呵呵一笑,慈祥和蔼,“两位计谋已经被识破,还请回吧。”

  “嗨,这种小把戏,哪里称得上计谋。”赤练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能让昌平君布置在此地的人,我可是十分认真地对待呢。”

  她轻巧地打了个响指,一直乖巧的小女孩突然浑身一震,倏忽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抵住了老者腹部。老者一惊,与此同时四周涌出数十名侍卫,将三人团团包围,却又忌惮女孩手中匕首,不敢动作。

  “既然昌平君已是楚王,那他的小女儿,多少也算个公主。”赤练对身侧危机并不在意,“当然了,亡国公主不值一提,你们想要动手,也可以。”

  沉默半晌,老者手一挥,遣退了周遭侍卫。

  赤练又打了个响指,女孩放下匕首,又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听说流沙赤练的火魅术能控人神智,老夫此前只当传言,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老者一笑。

  “听说楚地有智者,名曰楚南公,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赤练回敬道。

  “老夫对流沙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白凤是个爱干净的人,”楚南公举止自若,语气轻松,“扮作逃荒之人,的确委屈了。”

  “我不擅易容,又受此癖所累,身份暴露,不算委屈。”白凤淡淡道。

  “哈哈,”楚南公笑了几声,“我识破你的身份,并非因为你易容功夫不到位,而是......”

  他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你所易容的这个人,本来就该是个死人。”

  “什么?”白凤赤练皆是一惊。

  “老夫若是猜的不错,你们应当是看到此人被害,才想利用他的身份来这里取走国玺。”楚南公慢慢道,“但你们可知,他是被何人所杀?”

  “我所看到的,他是被埋伏在城中的秦人细作所杀。”白凤皱眉。

  “非也,”楚南公摇摇头,“这个所谓的侍卫,实际上才是秦国的细作,他扮作楚人,意欲带走楚国国玺。王上本想除掉他,又怕打草惊蛇伤了公主,干脆令手下扮作秦军,将计就计,待除掉他后,再另派人去接回公主。”

  这一番算计,倒是很有昌平君的风格。

  为了不暴露庄园,他没有直接告知方位,而是将地图放在女儿身上,令取玺之人按图索骥。他大概又怕各方势力冒用身份,特意让那秦国奸细担此大任,又半路除掉,多一道保险。

  赤练白凤默默对视一眼——到头来,还是被算计了。

  “卫庄大人有令,我二人此行必须带回楚国国玺,”赤练一挽链剑,“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只能强抢了。老人家,得罪了。”

  “哎别别别,”楚南公连连摆手,“老夫一介垂暮之人,可禁不起你们两个折腾。王上说过,他与流沙也算有交情,这一番机关防的是罗网那种不择手段的组织,若是流沙的朋友,这国玺也算能够放心托付了。”

  “......什么?”赤练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事情发展得却超出她的想象。昌平君的心思向来捉摸不透,赤练一方面觉得他不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另一方面又觉得,以昌平君的思维,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正常。

  毕竟他和卫庄都明白,所谓国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区区国玺,自然不值得流沙来夺,昌平君自己也明白,若楚国灭亡,楚国的国玺就是一块没用的石头,往后的人再也不会用到。国玺真正的价值,在于其上苍龙七宿的秘密,卫庄毕生都在追寻韩非说过的苍龙七宿,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韩非生前与昌平君交好,昌平君自然明白苍龙七宿于七国的意义。无论是恢复韩国,还是重振楚国,他们的目的从根本上说,都是一致的。

  只是......这也太过反常了。

  “你们王上心机深沉,断不可能就这样交出国玺。”白凤出言,“他为了苍龙七宿,不惜背叛秦王,如今若是轻易妥协,那他又何必筹谋至此?”

  他随手一掷,一枚白羽擦着楚南公的耳朵飞过,“流沙并不是任人利用的庸碌之辈。”

  “哈哈哈哈哈......”楚南公接住掉落的一缕发丝,“来这处庄园之前,王上曾叮嘱老夫,若是那秦国奸细前来,则围而杀之;若是罗网杀手前来,则玉石俱焚;若是流沙杀手前来,则有条件三则,各取所需。”

  这才正常——赤练开口,“什么条件?”

  “其一,”楚南公正色道,“护送公主出郢都城。城外有一处废弃的驿站,我会命人带着国玺在那里等候,待公主安全抵达,他自会将国玺给你。”

  “可以。”带这个小姑娘出城不是难事,赤练答应得很干脆,“然后呢?”

  “其二,”楚南公继续道,“楚国腾龙军团已护送项家少主离开郢都,流沙需对其暗中保护,直到他召集旧部,重振楚国的那一天。”

  此言一出,赤练却沉默了。

  “流沙不过是拿钱做事的杀手组织,所求无非在乱世中谋立身之地,无意参与六国争斗。”白凤说道,“我们若是保护项家少主,则与秦国针锋相对,如此不智,恕难从命。”

  白凤说的也是她在想的。这第二个要求,不用请示卫庄大人她也知道不可能,流沙的立场还算中立,此前也接过不少秦国人委托的任务,所以还能存在下去。若答应了这一条,无异于宣告流沙加入了反秦联盟,只怕就剩下被剿灭一条路了。

  “无妨,这个要求,也不是你们两个能决定的。”楚南公笑了笑,“你们大可回去请示卫庄,如何决定,他自然明白。”

  这倒也是。赤练顿了顿,又问,“那第三条呢?”

  “第三条,你们必须得答应了。”楚南公放慢了语速,“王上曾留下一步暗棋,就是农家首领田猛。农家的势力遍布六国,此前田光更是谋划了荆轲刺秦一事,若苍龙七宿的秘密有揭开的那一天,少不了有农家的助力。流沙卫庄须亲自拜访田猛,并将此前韩非所说有关韩国苍龙七宿之事和盘托出,使六国的苍龙七宿成为完整的一环。”

  “你说得轻巧。”赤练目光锐利,“诸子百家各怀心思,你如何保证田猛不会反戈?韩非留给流沙的线索正是秦王苦苦追求的破局关键,一旦泄露,秦王对流沙再无忌惮,到时候我们如何自处?”

  “若六国之间皆是你这般猜忌,那永远都无法战胜秦国。”楚南公严肃道,“卫庄出身纵横家,想必对合纵连横之策再熟悉不过。当年张仪各个击破,使得六国互相征伐,沦为一盘散沙,要想中原重归和平,彼此信任必不可少。若是中原六国能够成为一个整体,纵是秦国有百万铁骑,也只能据关外一席之地,到那时,韩国,楚国,包括赵国,燕国,才有复国的可能。”

  他郑重一揖,“老夫一介衰朽之人,已无力奔走,王上虽有雄才,却也回天乏术。但这不意味着六国就此灭亡,六国遗民犹在,众多诸如流沙一般隐于民间的人才,正等待时机重振故国。秦国暴虐,不能长久,公子韩非与王上一生筹划并非徒劳无功,而是等待诸位——延续星火。”

  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深弯下腰,“老夫在此,将复国大业,托付给诸位了。”

  他身形颤颤巍巍,声音嘶哑,令人不由得动容。赤练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你的话,我会转述给卫庄大人。”

  “有劳了。”楚南公点点头。

  他一招手,一男子捧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上前来。楚南公打开盒子,从中取出莹润玉石,“这便是你们要的国玺,我交给他,你们带着公主出城后去往驿站,他会将国玺交给你们。”

  赤练凝神看去,仔细辨认,随即又与白凤对视一眼——是真的。

  说着,楚南公便要将国玺用一块黑绸包起来。

  “且慢,”赤练突然道。她手一动,一条小蛇很快顺着楚南公的手臂攀缘而上,蛇牙上的毒液滴落在玉上,形成了一道猩红的印记。

  “为防调包,出此下策,莫怪。”她笑道,“这毒液不会对玉有任何损坏,不过是留下颜色,我做个标记罢了。”

  “无妨。”楚南公摆手。

  赤练又看了那男子几眼,记住了他的长相。她招招手,女孩又乖巧地从楚南公身边走了回来,一言不发。

  “那摄神之术......”楚南公又道。

  “待我到了你说的那个驿站,自然会为她解开。”赤练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倒是持玺的那位,还请千万保住性命,活到见我的那天。”

  她敛下目光,暗自忖度起来。


  06.

  “调职?”姜玺惊诧。

  昌平君将竹简坦然摊开,上面墨迹清晰,只有三个字——云梦郡。

  “在秦王眼中,这郢都城破,只是时间问题。”昌平君淡淡一笑,“他已不会再想我能顽抗到几时,不会想王翦需围困到几日,更不会想你此番劝降是否有效......他想的是,楚地设郡该叫什么名字,郡守该委任何人。”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秦王。”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会命我来管理楚地?”姜玺依然没反应过来。

  “我曾与陛下谈及武安君屠戮降卒一事,”昌平君慢慢道,“我认为,赵国人拿起武器是军人,放下武器就是百姓,战将若已投降,当以百姓身份看待,不可迫害。但陛下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人放下武器投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迟早还会重新拿起武器叛乱,所以必须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姜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点点头,“就武安君一事而言,我不敢苟同陛下观点,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终为不仁,恐怕后世史官也会诟病。”

  “那时我便知道,六国与秦国的争斗不死不休,谁都不会放过谁。”昌平君目光沉静,“尤其是负隅顽抗的城池,秦王非但要杀绝士兵,还要诛灭百姓,他不会给他的帝国留下任何隐患。作为嬴政,他自有恻隐之心,但作为秦王,他的冷酷,无人能及。”

  姜玺不由得握紧了拳,“你是说,王将军攻下郢都城后,也会效仿武安君屠戮降卒?不仅如此,还会株连百姓?”

  昌平君点点头,“恐怕他已收到秦王密函,无论劝降成功与否,都会强行攻城。只要攻破,城中活口,一个不留。”

  姜玺顿时感到冷汗湿透背后衣衫,连耳朵都嗡嗡地鸣响起来——郢都是楚国都城,人口众多,甚至多于咸阳。一旦屠杀令下,那岂止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杼......无数无辜百姓,都会葬身于秦军铁蹄之下。

  “我立即上书陛下!”姜玺腾地起身,“我这就回去,只说劝降已经成功,城中百姓已经放弃抵抗,让陛下收回成命。”

  “姜大人!”昌平君一把将他拉住,声音提高几分,“莫要冲动!我难道不了解秦王吗?”

  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逼出来,“我,远比你清楚,嬴政是什么样的人。”

  姜玺眼中又惊又急,眸子在烛光中颤动着,口中却说不出话来。他明白,秦王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即使他还是郡守,即使昌平君还是左相,即使他们二人此时就在秦王面前泣出血来......秦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心转意。

  那是秦国百年来最为雄才大略的君王,是不世的霸主,唯独不是一个可亲可近的人。

  “我庆幸秦王派你来,”昌平君突然一笑,眼中有些温情,有些恳切,“只要是你,事情就还有转机,若是你来,我就还能在这绝境中继续筹谋,为我楚国百姓,搏得生机。”

  姜玺一怔,看着那双眼睛,心头一颤。

  是了,这才是昌平君,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依然记得当初在新郑见到昌平君的第一面,即使阵仗浩大,即使言辞冷冽,但他从那双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悲悯与温和,这个人并没有权臣的锋芒,他是内敛的,不伤人,不伤己。

  拥有那般目光的人,不似臣子,更像君王。

  “你......需要我怎么做?”终于,姜玺开口。

  昌平君轻笑一声,坐了回去,“说实话,在新郑时,我只将你视作棋子,或保留或牺牲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当初一番似真似假的对立,却让秦王当真以为你我存在龃龉,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我的心中,着实庆幸。”

  “想必陛下以为我对你恨极,才会派我前来。”姜玺眉头紧锁。

  “他的确气极。”昌平君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可乘之机。纵使是秦王,意气用事之时也最易被左右情绪,他以为他会对楚人赶尽杀绝,实则不然。”

  “陛下性格执拗,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决定?”姜玺不解。

  “故人,”昌平君目光落在虚空中,“更确切地说,是死去的故人。”

  话音刚落,姜玺便觉得有一个名字隐隐约约浮上心头,明明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来。秦王一生坎坷,交心之人无几,更谈不上对谁钦佩或赞赏,曾经似乎有过那么一个人短暂地留驻在他的生命里,然而时光冲刷,故人的影子,还能留下几分呢?

  “姜玺,”昌平君正色道,“秦王目前的确有意让你管理云梦郡,但这也只是想法,其间变数难料,不到委任时不能尘埃落定。但你不必担心,我有一策,只要你牢牢记住,待回咸阳复命时复述给秦王听,他必定会饶过郢都百姓,也必会让你就任郡守。我要的,是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姜玺问。

  “若秦王发布类似于颍川律三则那样的云梦律,你可会遵守?”

  “若是刑律民生,自会遵守;但若是滥杀无辜,恕难从命。”

  “若楚人心念旧国,不甘降从,发动叛乱,你当如何处置?”

  “若是百姓自发组织,自当耐心劝解,循循善诱,鼓励他们安定生活。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从中鼓动,以平民为枪戟,则必须逮捕匪首,以正视听。”

  “若是你一心为民,然而百姓以秦楚之别不肯领情,谩骂你,诋毁你,你当如何?”

  “我信人心。”姜玺坚定道,“我信人心向暖,分辨得出善良与恶意,众生皆是如此,无关国别。”

  许久,昌平君一笑,“好,姜大人,君子一诺重于泰山,生死不忘。”

  他靠近些许,压低了声音,“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你须一字不差地背在心中,待面见秦王时,当面说给他听。”

  烛光微弱,隐隐人声传出,又很快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07.

  姜玺走出郢都城门的时候,觉得空气有些闷。

  他向前望了一眼,远处是黑压压的秦国军队,如阴云般铺延在郢都城下。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郢都城如一头衰老的巨兽静静蛰伏,尽管不曾张牙舞爪,然而摄人的气势犹在,令人胆寒。

  他迈步,缓缓走向秦军。

  天地空旷,万物无声,秦楚双方都在看着这个单薄的人从一方霸主走向另一方霸主。姜玺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爬过战场的渺小蝼蚁,仿佛两军对垒,吐息间都能让他灰飞烟灭。天光渐渐暗下来,他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似乎过了很久,他站在王翦面前,站住了。

  “结果如何?”许久,王翦问道。

  姜玺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如何决定,只能看昌平君自己了。”

  王翦嗤笑一声,“此人顽固不化,看来拼死一战,在所难免。”

  “王将军,”姜玺突然抬眼,“将军出发之前,陛下是如何交代对百姓的处置的?”

  王翦一怔,随即眼中多了几分审视,顿了顿,还是应道,“陛下说,楚国曾有屈子,只可惜楚王昏聩,楚人愚昧,于是愤而投水而死。待郢都城破,城中那些不肯降秦的楚人,大可去汨罗江底,向屈子说一说楚国终究亡于秦的命运。”

  姜玺呼吸一窒,果然,果然。

  “姜大人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王翦笑了笑,“姜大人先到军帐中休息,待养足精神,我会命人护送大人回到咸阳复命。”

  姜玺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身形有些摇晃,似是已经累极了。

  突然,一个士兵惊呼,“将军!城上有人!”

  王翦一凛,立即远目望去,果然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了郢都的城头。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昌平君?

  秦军队伍中响起了片刻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就连对面楚军都有短暂的骚动。姜玺也惊讶回头,那个独自在巍峨城墙上摇摇欲坠的人,分明是几刻前还在与他对面而坐的君王。

  “他要做什么......”王翦喃喃道,转而又严肃吩咐左右士兵,“准备阵型。”

  秦军很快动作起来,严阵以待。

  阴沉天色渐渐起了风,昌平君的衣袍在风中翻舞飞卷,像一面孤单的旗。他抬起右手,一柄长剑正闪着森冷的寒光,双方士兵皆屏息凝神,仿佛那柄剑一旦斩下,便要将眼前的战场染透对方的血。

  王翦握住了腰间的剑,全身肌肉紧绷,已然做好了一声令下的准备。

  烟尘弥漫,视野朦胧,姜玺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却莫名觉得他一定在笑。剑被高高扬起,似有无形丝线牵动着每个人的呼吸,昌平君似乎很享受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他久久未动,就这样看着对阵万军,望着苍茫的天色。

  许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剑光猛然翻飞,凌厉不留半分余地——锋刃割过脖颈,割断血管,鲜红的血骤然喷出,直溅上低垂阴云,泼遍三尺剑锋......那片红亮得刺眼,像是在混沌的空气中划开一道风口,使狂烈寒气摧折了所有的胶着与凝滞,哗剌剌卷走一切预设,使人猝不及防地面对未知前路。

  剑离手,孤零零地坠了下去。那个人影的衣袍逐渐被血浸透,他摇晃几下,也如那柄失了主的剑一样,寂寥地坠落下去。

  在高耸的郢都城墙前,他如从前踽踽独行走过秦楚版图那样,用最后的生命丈量了都城的高度。

  王翦浑身一僵,直直看着远处坠落的人影,一时甚至忘了呼吸。楚军营地里骚乱四起,纵使相隔甚远,王翦也能听到对面骤然爆发的号哭——顽抗数月之久的楚军,像是拼到最后一刻的剑,裂痕乍现。

  他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血脉贲张的兴奋——决战之时,来临了。

  “攻城!”猛地,王翦厉喝一声,随即如山人马轰隆隆地向郢都城倾泻而去。士兵双眼血红,战马呼吸腾腾,战车逐渐逼近......所有秦军都明白这是蓄力已久的最后一击,盘踞在中原大地百年之久的强大楚国,将在他们的刀剑下分崩离析。

  昌平君自尽,楚国必败无疑。

  姜玺愣愣站在原地,周身兵马呼啸而过,而只有他一人钉在了当场。那个人交代好了百姓,交代好了楚臣,他以为那个人早已为自己想好了脱身之计,却未曾想,最终的落幕,是如此惨烈。

  “生则怨,死则念,秦王其人,向来如此。”

  昌平君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姜玺听时,只以为这是喟叹。

  此刻才知,这是计谋。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既温和悲悯,又杀伐果断;既一腔赤诚,又狡黠似狐。

  那个人,或许终无法与屈子齐名,享后人纪念。然而,他剑下那一片炽热的血,正如当年屈子投水决绝的背影一般,是为了家,为了国,燃尽己身的最后一分星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破,楚亡。


  08.

  秦军入驻郢都,很快俘虏了城中的大小官员。

  姜玺并未进城,他留在城外,枯坐了许久。王翦命人收殓了昌平君的尸体,他也没去看,只是让人传话于王翦,希望能将昌平君的尸体好好安葬。

  郢都虽破,但于此地秦军而言,这只是个开始。城中不少百姓悲愤自尽,被俘的楚军也有反抗的态势,王翦甫一入城便忙得焦头烂额。他下了严令,凡入城者不得屠戮降卒百姓——姜玺虽不肯入城,但却将话说得明白,陛下说是要将百姓投江,可若王翦当真这么做了,陛下必定会怪罪。

  王翦自不会忌惮一个区区前任郡守,只是这个姜玺非但能得陛下亲自指派,还能唇枪舌剑说得昌平君自尽身亡,如此成绩,想必不会错揣陛下的心思,当然还是采纳为好。

  几日后,王翦终于腾出一些时间,他先前答应护送姜玺离楚,现在也是时候了。

  连日阴雨渐渐停了,出发那天,天色难得放晴。姜玺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匹马,不快不慢地走在城外小路上,他身旁是护送的王翦,身后是数十人的队伍,尽管他一再叮嘱要低调,然而一行人马还是走出了威严的架势。

  路旁常有匆匆路过的楚人,风尘仆仆,不知是百姓还是流民。他们看到秦军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又在擦身而过时畏缩地抬眼一望,仿佛要记住一两人的面容——姜玺与很多人如此短暂地对视,而对方的目光往往一惊,又畏缩回去。

  “姜大人,”气氛有些沉闷,王翦率先开了口,“那日你入城谈判,楚人可有为难你?”

  “没有,”姜玺摇摇头,“昌平君待我十分客气,不曾令人伤我。”

  “如此便好,”王翦一笑,“我还道你二人剑拔弩张,才使得昌平君愤而自尽。”

  姜玺明白,王翦这话也是好奇,想多探听一点那天的情况。实际上,许多士兵都在好奇,那冥顽不灵的昌平君,究竟是如何被他三寸不烂之舌给生生说死的?

  “我只是对他说,他一日不死,楚人便多一日抵抗,而抵抗越久,秦王越心烦震怒,结果越是惨重。”姜玺主动说道,语气平淡,“他若只为了过一把为王的干瘾,大可以继续僵持下去,若为民着想半分,还是尽早自我了断的好。”

  队伍里的士兵也纷纷竖起耳朵听着,面面相觑。王翦也怔了怔,“就这么简单?”

  “楚国在他手中已是死局,无论我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点他也明白。”姜玺平静道,“或许对他来说,与其到时候被押解到咸阳受辱,还不如现在自尽,至少落一个忠烈的名声。”

  “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善,姜大人深谙此道。”王翦大笑几声,“我还道大人必然会痛骂羞辱,未曾想,大人用的是攻心之计。”

  “陛下虽说要辱,可若是真的辱了,陛下才会震怒。”姜玺也淡淡一笑,“陛下生气,说明陛下在意,无论如何,昌平君都是陛下最为器重的左相,羞辱昌平君,无异于羞辱当年的陛下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只有给予昌平君以对手的尊重,才能保全陛下的自尊与颜面,才能告诉世人,得秦王看重的人才,纵然叛秦,也是世上真正的人才。”

  “此话有理。”王翦点头,“于昌平君而言,叛秦又亡于秦,这本身已是羞辱了。反而是陛下心结难消,需细心疏导。”

  “更何况陛下雄才大略,连当年为质都能忍过,又岂会咽不下这口气。真正重要的,还是占领楚地。”姜玺远远看到远处岔路似有一辆牛车驶来,收了收缰绳,“以最少的损失得到郢都,远比个人意气更重要。”

  行至岔路口,那辆牛车也越来越近了。姜玺似是打算先让出道路,于是勒停了马,静静地等待牛车通过,他身后的队伍也缓缓停下,不言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不多时,牛车驶到姜玺面前,赶车的车夫看见这么多秦军不由得抖了一下,连忙就要将牛勒住,姜玺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通过便是。

  车夫赔着笑做了个揖,态度谦卑。

  错身而过时,姜玺目光随意一瞟,却看见牛车上昏睡着五六个孩子,还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冷不防与他对视上,又立刻躲开。

  那双眼睛......姜玺的心用力跳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却又抓不住。尽管看不清容貌,但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初初萌生便已笃定无疑——是故人,是故人。

  姜玺生平结交之人并不多,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出现在郢都的,他也隐隐猜到了是谁。

  “站住。”突然,王翦喝止住车夫,“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停下,又不知是该跪拜还是该坐在原地,局促得很。王翦皱眉,声音又提高几分,“说话,做什么的?”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楚语本就难懂,被他说得更加含糊不清。

  王翦目光一移,又看向那个女人,“你来说。”

  女人缩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指着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她张开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不成语调。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又小心道,“官爷问......问我就行。”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这时姜玺策马上前,“你们是贩卖小孩的人牙子?”

  车夫点头,“是。”

  “这些孩子昏睡不醒,是被下了药?”姜玺继续问。

  车夫应道,“是。”

  “你是把他们从父母身边拐骗来的?”

  “不是,”车夫闻言摇头,又忍不住多辩解一句,“都是街上讨饭的孩子,我不卖他们,他们留在城里也活不成。”

  “原来如此,”姜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王上让你把他们送到哪里?”

  车夫一愣,下意识回答,“什么王上?”

  姜玺的目光微妙起来,就连王翦也审视起这个车夫。车夫如芒在背,分明能感受到面前两人迫人的威势,却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颤抖着补充道,“小人,小人并不认识姓王的,城里为小人搜罗娃子的人姓孟,叫......”

  “行了,”姜玺打断他,“你走吧。”

  车夫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又拿起缰绳。

  “姜大人,”王翦拦住车夫的动作,“现在城中贵族都在想尽办法出逃,难保不会有人混在流民中出城,依我之见,不宜放行。”

  “成人只有这个车夫和哑女,其余都是孩童,”姜玺淡淡一笑,“这两个大人明显不是贵族,至于这些孩子,就算是昌平君的亲骨肉,又能怎样呢?”

  王翦眼睛微眯,几分玩味。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姜玺拨开了王翦拦着车夫的剑,“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姜玺严肃道,目光却是看着那个哑女,“务必保他们平安。”

  哑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眸子一抬又落。

  车夫喝令一声,牛车又缓缓动了起来,驶上小路。车辙痕迹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王翦示意众人出发,“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

  姜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点头了啊。

 

  09.

  在回程路上,赤练短暂地与白凤制定了一套说辞。

  既然要将这女孩送出城,他们左思右想,还是认为跟着那个牙婆装作贩奴的人出城最为安全。幸亏他们离开时间并不长,赤练决定,依旧让白凤装作那个瘦子,领着女孩回去时,只对牙婆说这女孩意图逃跑,被他抓了回来,然后跟着车夫与牙婆一同出城,赤练则在暗处跟随,到了驿站便大功告成。

  行至茅屋附近,赤练便停下来为白凤整理易容装束,又将那旧衣重新为女孩穿上。白凤看着那脏兮兮的衣服,眼神中不禁还是有点抵触,只是他不声不响地深呼吸几下,还是穿上了。

  赤练打量了一下,“不错,有逃荒的样子。”

  白凤没有说话。这件衣服上不仅有经年积汗的酸臭,更有一股腐尸上的恶臭,纵使他屏住呼吸,那些气味仿佛也能通过皮肤渗进他的身体——相比于危险的任务,这件脏衣才是对他真正的挑战。

  赤练当然明白他在极力忍耐,看他一副濒临极限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然而她又明白,白凤的任务一般都是侦查与刺探,很少有这般化装易容,更不要说要扮一个流民。这一次,白凤是真的蛮不容易的。

  “我当年在新郑,沐浴时常用一种百花香露,所幸还记得方子,回去给你调一些。”她笑道。

  “不必。”白凤言简意赅,“我能克服。”

  此时,一只白鸟飞来,落在白凤手指上。鸟儿似乎也受不了白凤身上熏人的气味,扑棱着翅膀就要飞离。

  白凤目光不善,立即将这小鸟捏在手里,让它飞不得。

  赤练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克服?

  “果然,出大事了。”白凤眉头一紧,对赤练说道,“昌平君在郢都城头上自刎,王翦已经领兵攻破了郢都。进出城的大小道路,此时恐怕已经被秦军控制了。”

  赤练脸上残留的笑顿时消失,“如此之快?”

  “秦王派人去劝降昌平君,那人倒是不辱使命,不知说了什么,说完昌平君就自尽了。”白凤神情严肃,“现在楚国军民大乱,王翦派重兵镇压,很有可能......会屠城。”

  “昌平君这么容易会被说得自尽?”赤练只觉得不可置信,“此人心智坚韧,被秦军围城数月都没有放弃抵抗,会因为只言片语就自尽?”

  “秦王指定的劝降之人,”白凤顿了顿,还是开口,“是姜玺。”

  姜玺......

  赤练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几分恍然。姜玺,昌平君,这两人竟在郢都再次相遇,如今还一生一死。然而,若是姜玺与昌平君面谈,那所谓自尽的真相,可只是劝降那么简单?

  姜玺那个榆木脑子,昌平君若是不利用一番,可就太不像昌平君了。

  可是,若是利用,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地打断了头绪,还未反应过来,却又突然听得有急促的脚步向他们奔来,她心中一凛,白凤也立即察觉,二人同时出手,白羽遮蔽在链剑阴影之中,向那个方向猛刺而出——

  “啊——”一声惊呼,有人跌坐到地上。

  赤练快步奔过去,入眼却一惊,“是你?”

  瘫坐在地的,正是那个车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车夫似是心胆俱裂,颤抖地跪在地上哭着求饶。赤练与白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不解。

  “你遇到了什么?”她严肃起来,沉声道。

  ......

  车夫醒来后,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昏睡的孩子们,还有他自己。

  牙婆不知去了哪里,他眼看着要到了出发的时间,只好出门去找。没走多远,他便在一个河沟里看到了那个瘦子的尸体,他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直跑到一片灌木林里。结果,就在那里,他又看到一群黑衣人正掐着那牙婆的脖子,牙婆挣扎了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他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但他看到牙婆七窍流血死状可怖,当时便吓破了胆,也顾不上那些孩子了,拼命逃跑。

  没逃几步,又撞上了赤练和白凤。

  白凤放出鸟儿,探查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而当他和赤练来到那个车夫说的地方时,牙婆的尸体果然还在那里,已经冰凉了。

  白凤大致一看,“被扭断了颈骨,死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黑衣人......”赤练思忖着,“不知是不是也为夺玺而来的势力。说不定,也是罗网。”

  “我们必须立刻去那个驿站。”白凤果断道,“那些人一旦发现我们提前一步,必会在出城处堵截,这一个时辰估计足够他们找到那个庄园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不不不,我不行......”车夫哭求道,“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那些黑衣人不会,你一旦被他们找到,就是跟她一样的下场,”赤练指了指死去的牙婆,“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你性命。否则,我也不介意在此处了断你,让你们两个做个伴。”

  随后,赤练又看向白凤,无奈道,“计划有变,你我的任务要对换一下了。”

  ......

  牛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小路上,看上去十分普通。

  赤练将牙婆的衣服扒下来换上,又包了一块头巾,脸上也做了简单的易容,总之看上去就是一个贩奴的女人。她坐在车上,怀中抱着女孩,身边也挤满了昏睡的孩子,乍一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为了不让这些小孩醒来哭闹打扰计划,她干脆用了点药让他们睡得再踏实点。至于车夫,她也交代好了——从现在起,她就是那个贩奴的牙婆,是个哑巴,路上无论遇到何人盘问,她都不会出声。至于车夫如何随机应变她不管,她只要顺利出城。

  白凤在暗处跟随保护,时刻观察秦军以及各方势力,一旦那些黑衣人再次出现,他们便立刻带着女孩强行出城。

  牛车晃晃悠悠,赤练眼睛半合,心思却不停。

  这尸体上的衣服果然令人膈应,她也算真切地感受到了白凤的心情。果然风水轮流转,幸好她当时没有过分地讥笑,此时白凤也能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百花香露......哎,其实她早就忘了怎么做了。

  那些黑衣人......是罗网?还是其他人?他们会不会是看到了那个侍卫奸细的尸体,所以才发觉计划败露,并且向牙婆拷问女孩的去处?如果那奸细早知女孩衣服上的地图,恐怕那些黑衣人此时也找到了庄园,那么,楚南公他们可能逃出生天?还是,将她和白凤的行动暴露出去,任由各方乱斗?

  太乱了,太乱了......

  赤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抱着女孩的手臂又紧了紧。无论是昌平君的自尽,还是秦军的破城,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之前制定好的很多计划都成了白费心血。如今,也只能是带着这个小公主出城,谍翅鸟的线报显示城外驿站的确有人在等候,如此看来,楚南公没有骗她。

  各方抢夺的楚国国玺,苍龙七宿,她真的能顺利拿到吗?

  还有,姜玺。

  姜玺啊姜玺,你怎么也趟进这浑水里了?

  当初在新郑,她与姜玺并没有正式的告别,想一想,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拿着虎符折返郡守府的那一天。或许世上的很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彼此擦肩而过,不需要多么郑重的相遇与离别,然而,如果说某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如此仓促,也是可惜。

  虽然阴差阳错,他们此时都在楚国,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

  姜玺为人尽管愣愣的,不过却很多愁善感,如果见了面,想起新郑的事,恐怕又少不了一番絮叨。她当初归还虎符不可否认有心软的因素,也的确不想看着姜玺被革被杀,不过最深的原因,还是她想看着姜玺能够继续守护他的百姓。她是姜玺生命中的过路人,不必浓墨重彩,就这样相忘于江湖,也不错。

  突然,车夫不安地开口,“前面......有秦国人!”

  赤练目光一利,平静开口,“不必减速,走过去。”

  她能感受到数十秦军在路边的那迫人的威压,然而她眼睛合着,不言不动,全当没看到。牛车终于走到了那队兵马旁边,赤练本已做好了被拦下的准备,斜眼一看,却见秦军竟将路让了出来?

  赤练惊讶——秦国人这么有礼貌的吗?

  她微微抬眼,便看到了马上一个戎装将军,竟是王翦!目光一移,另一人更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姜玺?

  那个骑在马上与王翦并列站立,还时不时说句话的人,分明是姜玺!

  虽然只是一瞥,但她也能发觉自己的目光与姜玺对视了一瞬。她连忙移开目光,背过脸去,装作偶然。

  正在此时,王翦突然开口,“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将车停住,偷偷看向赤练。赤练在暗处给他施了个眼色,让他正常回答。

  “说话!做什么的?”王翦又催促道。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一句话好几次才说完。赤练心中恨恨一叹,这多半要露馅。

  果然,王翦视线一转,看着赤练,“你来说。”

  赤练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喊了两声,示意自己是个哑巴。她不能说话,楚地方言虽然难懂却也好辨认,她一张口就会暴露。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终于反应过来,将王翦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官爷问......问我就行。”

  赤练余光看见姜玺策马走过来,正停在她对面,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她将脸埋进头巾里,尽可能避开姜玺的视线,尽管她自信自己的易容姜玺绝对看不出来,但她又有隐隐的直觉——即使只有目光对视一眼,姜玺也能将她认出来。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姜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一心向那个车夫问话。赤练见他并未对自己起疑,也微微放心,略打量起姜玺来。

  他眉目间明显有疲惫,似是没有休息好。赤练太明白这个人耳根子软了,他落到昌平君手里,只会任其搓圆捏扁,昌平君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将他动摇。姜玺能将昌平君说得自尽她不信,昌平君把姜玺说得叛秦还差不多。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昌平君身死国灭,而姜玺却被王翦奉为座上宾?

  卷入秦楚这盘大棋里,姜玺是否还能做一个小小的郡守,安心执行他的法律?

  半晌,姜玺似乎问完了话,示意放行。只是王翦却又拦下,话语间满是怀疑。赤练微微提起了心——如果王翦突然发难,以她和白凤二人合力,能否带着一个小孩安然脱身?而一旦惊动了秦军,他们多半也无法在驿站顺利完成交接,她又到哪里把国玺抢过来?

  动武不行,继续伪装恐又会被拆穿,赤练暗自捏了拳,心思电转。她敏锐地捕捉着王翦与姜玺的对话,试图找到一丝机会。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姜玺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王翦口中的风险,赤练听着他的话,似乎......转机出现了?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赤练也松了一口气。王翦威名她早有耳闻,一旦被纠缠上,即使她与白凤联手胜算也是渺茫,夺玺更是不必再想。姜玺这一番话,也算是无形中为她解了围,这愣头青恐怕看见这一车幼童又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格外宽容,倒也是一如既往。

  突然,姜玺的声音无比认真,“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务必保他们平安。”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赤练不由得抬眼一看,竟正对上姜玺的目光。他的双眼温和沉敛,带着一点暖意,此刻正看着她,如同久别重逢,那一刹那,赤练突然明白了——姜玺早就认出来她了,早在那不经意的第一眼里,姜玺就已经认出她来。他放这些幼童通行,不是恻隐,而是......放她通行。

  姜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有些模糊,唯独那双眸子有着晶亮的光。他知道面前的哑女究竟是谁,也知道这些幼童出城的动机并不单纯,但他依然网开一面,不是徇私,而是知道,只要有她在,这些幼童,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楚国国破,郢都大乱,这些幼童留在城中命如草芥,恐怕会如露珠一般消逝在黎明之前。而秦军围困数月,怨气横生,加之有秦王屠城令在,难保不会有烧杀抢掠的行为,即使王翦下了严令,可在阴暗角落里,又会有多少弱小妇孺成为战败的牺牲品?

  政治是王侯间的博弈,军事是战士间的拼杀,只有百姓,百姓是最无辜的。

  姜玺的信条,从始至终,都只有百姓而已。

  赤练很快收回目光,却微微地点了点头,应了姜玺的话。

  所谓故人,都是在人海中相遇,在人海中相识,又在人海中离别。她和姜玺如同苍茫海中的两条鱼,明明擦身而过,偏偏又冷不防地重逢——故人有故人的默契,即使立场国别都不同,总也有几分共同的心,值得信任托付。

  赤练答应他,这一车幼童,她会护佑他们性命。

  车夫驾着牛车渐渐走远,赤练望着难得明朗的日光,缓缓舒出一口气。这一次,应该就是正式离别了吧?

  她也想过与姜玺再相遇会是什么情形,想了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现在更好——见到对方安好,相视而笑,已足够了。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身后,王翦的声音渐渐远去,有些模糊。

  赤练兀自一笑,合上双眼,闭目小憩。

  她点头了啊。


  10.

  牛车出了城,很快有一众头戴斗笠的人迎了上来。

  这些都是赤练安排在城外接应的流沙杀手,已经等候多时。赤练一把将头巾摘下,向那车夫一挥手,车夫便忙不迭地逃远了。

  “邯郸郡的暗哨处还缺几个伪装的幌子,把这些孩子带过去吧。”赤练淡淡吩咐道,“我说的庄园你们也暗中盯好,里面有个白须老者,要时刻监视。”

  几人无声点头,各自散去。

  “白凤,你派谍翅鸟与他们一同前去,”赤练又道,身后白影飘然落下,悄然无声。

  “你怎么顾虑起这些幼童了?”白凤看她一眼,“让那个车夫带走他们,不也省心?”

  “方才姜玺认出我了。”赤练动作一顿,又摇头一笑,“他故意放行,条件便是让我护这些幼童平安,这总也不是什么苛刻条件,既然答应了他,我就要做到。”

  “他如何能认出你来?”白凤一讶,“你的易容,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看出来。”

  “谁知道呢?”赤练将身上罩着的牙婆衣服脱下来,“我不过与他对视一眼,他便将我认了出来,那呆子在新郑也没这么灵光,怕不是让昌平君给开了窍。”

  白凤目光微敛,没有说话。

  “倒也幸亏遇上他,否则王翦发难,今日怕是有一场恶战。”赤练将昏睡中的女孩抱起,又把解药至于她鼻下,不曾注意到白凤的神情,“不过他虽然有些变化,一颗心倒也依旧向着百姓,这我便放心了。他难得赤诚,若失了初心,就太可惜了。”

  “是啊,也亏得你二人有默契,在那电光火石间就达成共识。”白凤不冷不热道,“若换了旁人,不见得能领会意思,也不见得能信守承诺。”

  女孩渐渐苏醒,只是火魅术未解,目光仍有些木讷。赤练拉住她的手,“驿站不远,我们得尽快过去。”

  三人很快来到楚南公所说的那个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简陋的草棚,赤练在远处一望,果然里面有个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在等候。那男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赤练一行,看到女孩时,明显全身紧绷起来。

  赤练很快走过去,“你们要的人我已经带出来了,该把东西给我了。”

  男人目光中满是警惕,“你的术还没有解。”

  赤练不屑地一撇嘴,随即看定了女孩的眼睛,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女孩眼中如迷雾乍破,很快恢复了清明,只是她看着眼前三个陌生人,害怕神色明显,一时不敢说话。

  “公主,属下是王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人。”那个男人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各军团已于城外集结,必能护得公主平安。”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木偶,“王上说,公主最喜欢这个木偶,见到此物,便会信任属下。”

  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父亲说,让我跟着拿这个木偶的人走。”

  “忠君的戏码差不多了,我要的东西呢?”赤练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秦军紧逼,我们最好都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将手中的黑色包袱递给赤练,目光不善,“这个交易,你们流沙最好不要让任何一方势力知道。”

  “你已经不能威胁我了。”赤练不以为意,“大厦倾倒,你们还是顾好自己的性命为上。”

  昌平君已经殉国,此人对这女孩一口一个王上,也不知是否知情。事实上,对于这些楚国遗民,世间将再无容身之处,楚南公费尽心机护得这个女孩平安出城,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她不会在意。

  赤练解开包袱,里面果然是那枚莹润的玉玺,她轻轻拿起,玉璧上猩红的蛇液十分醒目。她确认了玉玺不假,便向白凤使了个眼色——这次任务,算得上是顺利完成了。

  接头的楚人抱起女孩,身形几起几落便消失在树林中,看样子竟也是个轻功高手。白凤看他离开,说到,“我们也须尽快回去复命。”

  赤练点点头,便要重新将玉玺装进包袱里。

  她将黑色的绸子一抖一展,却未曾想,竟有个物件从里面掉了出来。赤练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个绣花香囊。

  她和白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还是白凤率先弯腰,准备从地上捡起香囊,赤练猛地拦住他,“当心有毒。”

  她将香囊一把抓起,仔细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很确定楚南公放玉玺时没有此物,也就是说,这是楚南公后来放进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香囊解开,里面并没有花草,只有一枚小小的竹片。她将竹片取出,上面只有墨写的四个小字——买椟还珠。

  买椟还珠。

  赤练将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次,都想不出来有什么用意。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怎值得楚南公特意包进香囊,又与玉玺一同送来?

  此时白凤也看到了竹片上的字,他来回看了看,“竹片没有异常,大概是这四个字有含义。”

  “买椟还珠......”赤练思索着,有些苦恼,“这是我哥哥讲过的一则寓言,说的是一人买了一盒珠宝,却将珠宝退回,盒子留下,喻人好坏不分,舍本逐末。只是,楚南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莫非是想暗示我们什么?”白凤皱眉,接过玉玺,“在庄园时,我总有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我也是!”赤练立刻应道,“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眉头渐紧,却又都没有头绪。白凤盯着玉玺上红色的蛇液,心头仿佛一瞬间有万千种可能略过,而他却始终抓不住真正的那一条——在庄园时,他们究竟遗漏了什么?

  “楚南公刻意用韩非的寓言暗示,所指之事,必与韩非有关......”白凤喃喃道,“苍龙七宿?他知道我们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也知道,韩非是最早发现苍龙七宿秘密的人。”

  “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楚国玉玺之上。”赤练也头痛起来,“如今玉玺就在我们手中,又是哪里不对劲?”

  “买椟还珠......”白凤思考不停,“送还珠宝,留下盒子,留下盒子......世人皆道买椟还珠是舍本逐末,可如果......”

  他脑中猛地一清,“可如果,盒子的价值,本来就大过珠宝呢?”

  赤练目光惊疑,看住白凤——他的话,也猛然打通了她的思路。

她看着白凤手里的玉玺,脑中杂乱的想法如顿时串连了线索,一条条连缀起来,渐渐显露了有条理的原貌。

“如果,买椟还珠的人,想要的本来就是那个盒子呢?”赤练一字一句道。

  她和白凤不约而同地看向玉玺,也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件事,恐怕就是买椟还珠这四字的含义了——

  白凤突然一笑,“这各方觊觎的楚国玉玺,就如此简陋地包在这么个包袱里,就不怕磕了碰了,摔碎了吗?”

  “是啊,”真相渐渐明晰,赤练的语气也渐渐不善,“楚南公特意将玉玺从盒子里取出来,送出玉玺,留下盒子——他可不就是买椟还珠了吗?”

  两人没有再说话,已然明白了事实。

  苍龙七宿的秘密,不在玉玺上,而在装玉玺的盒子上。

  他们觉得别扭的地方是相同的——楚南公没有将盒子连同玉玺一起装进包袱里,而是特意取出,单独将玉玺包住,留下了盒子。常理来说,玉石易碎,不可能草率地用块绸子包住运送,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块玉玺,根本不重要。

  玉玺是幌子,盒子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才是买椟还珠——世人以为舍本逐末,实际上,珠是末,椟才是本。

  传国玉玺不轻易示于人,往往装在盒子里,必要时才会展示,玉玺与盒子两物一体,一般人也很少会刻意去做区分。楚南公就是利用了这么个惯性思维,对外称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玉玺上,事实上,离了盒子的玉玺,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罢了。

  又或许,想出这么个损招瞒天过海的,本来就不是楚南公,而是......昌平君。

  赤练气极反笑,双拳捏得死紧——什么七国存亡,什么联手抗秦,那老头子真是打得一手好感情牌,无非不过为了降低她的戒心。昌平君从没有要将楚国托付于人的打算,他从始至终,要的都是楚臣顺利脱逃,项家掌兵东山再起,苍龙七宿为己所用——而今,他全部都做到了。

  所谓姜玺的劝降,大概也在昌平君的计划里。他用自己的死制造混乱,降低秦王警惕,同时为姜玺铺路,最好是能让姜玺保住楚国百姓性命。他在郢都迷惑众人视听,另一方,则送女儿出逃,同时引得各方势力争抢玉玺,让楚南公借这个空白期脱身。项家已于城外立足,只要这些人出逃成功,项家接应,从此天高海阔,就连秦王也奈何不了了。

  昌平君其人,利用了姜玺,利用了流沙,还利用了秦王。甚至,他还利用了自己。一番筹谋下来,他所图的,皆如愿以偿。

  现在,姜玺为他保住了百姓,流沙为他吸引了攻击,他的女儿顺利脱身,苍龙七宿还在楚国手里......这,可真是个完美的结局。

  白凤立刻派出谍翅鸟跟踪先前行动的流沙杀手,不多时,鸟儿飞回,白凤语气沉沉,“我们派去监视庄园的人,都被杀了。”

  “楚南公干的?”赤练觉得自己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不,是罗网。”白凤沉声道,“楚南公此时大概已经向所有人透露了玉玺在我们手上的消息,那些人不明就里,我们现在是众矢之的。”

  赤练深呼吸几下,“追,追上楚南公,我们将罗网引过去,他也别想活命。敢算计流沙,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恐怕不行了。”鸟儿接二连三地飞来,其中一只叼来一个竹筒,白凤将竹筒摘下,看了一眼,递给赤练,“卫庄让我们立刻回去。”

  “难道要放过那个老头子?”赤练瞟了一眼,又愤愤撇开视线。

  “庄园人去楼空,如果我没猜错,楚南公和那个女孩已经和楚国各军团汇合。”白凤倒是还算冷静,“我们此时追击,面临的就是罗网和项家两个对手,战胜他们的概率比战胜王翦更低。”

  赤练心中当然明白,只是火气在蹭蹭地往心头窜。

  她这段时间计划筹谋,又是易容改装,又是谈判较量,如今全都落了空。甚至于,在楚南公眼中,她大概就是个笑话。

  这让她如何复命?如何去和卫庄说“任务失败了”?

  “我们在昌平君眼中不过是小卒,他一番算计,算计的是卫庄。”白凤站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既然卫庄召我们回去,那我们回去便是。擅自行动,惹出祸来,只会将流沙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里。”

  “至于这个东西,”白凤将玉玺慢慢包好,“既然来了一趟,总不能空手回去。此物眼下无用,待项家卷土重来时,这玉玺的价值,就难说了。”

  赤练站立许久,终于一咬牙,“撤!”

  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一片,很快又归于寂静。楚国连日阴雨停歇,虽然晴光乍现,然而空气中潮湿不散,将来是否还会有雨,尚未可知。

  天下风起云涌,似乎又在酝酿在风暴。

 

11.

  暗夜如墨,灯火晦暗。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寥寥几盏烛火,多数角落都笼罩在黑暗里。唯一照亮的地方只有那处古朴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竹简与笔墨,一丝不苟,仿佛主人也是对自己极严格的人。

  独坐的君王手指摩挲过案上的半边面具,眼中波澜不惊,无喜无悲。

  “陛下,”这时,一名内侍走上前,恭敬地躬下身子,“姜玺来了。”

  “让他进来吧。”嬴政淡淡道。

  内侍脚步轻缓地退了下去,无声无息,不多时,沉重的殿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夜风猛地灌入几分,又很快被阻在了门外。

  一人慢慢走进来。他并未像内侍那样放轻脚步,于是每一声都很清晰,大殿里阴暗又空旷,他的脚步声像暗处擂动的鼓,从容不迫,缓缓行来。

  “臣姜玺,参见陛下。”他跪地,恭谨地行了一个规范的大礼。

  “楚地如何了?”嬴政开口,威严隐隐。

  “王翦将军已攻破郢都,昌平君自尽殉国,楚地已是陛下囊中之物。”姜玺伏在地上,没有抬头,“恭贺陛下。”

  嬴政没有看他,只是半阖着眼,呼吸间都是平静缓和。许久,他又开口,“从颍川调往楚地的辎重粮草,还剩余多少?”

  “辎重剩余半数,粮草只余五分之一。”姜玺答道,又添了一句,“郢都城中有人引燃了粮仓,大军暂时还得不到补给。”

  嬴政微微睁眼,手指在眉心轻揉了揉,“拟令,颍川继续向军中补给粮草,南阳和汉中也调集粮草,向郢都运送。”

  内侍快步走上来,应道,“遵陛下令。”

  “楚地设郡......”嬴政似在思索,目光向姜玺一投,“你认为,叫什么好?”

  姜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陛下先前名云梦郡,臣以为甚佳。”

  “不好,”嬴政摇摇头,“相国谏言,云梦泽是楚地湖泊,以此为名,不显归附之意。”

  他思忖半晌,眉头突然一松,“朕以为,可命名为,南郡。”

  “南郡亦可,”姜玺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长江以南,皆为王土。”

  嬴政似乎并没有要问起昌平君的意思,姜玺静默片刻,也不知这位帝王心中究竟是何所思所想。的确,如今的楚地已然尘埃落定,对于曾经叛逃又身死国灭的旧臣,似乎并没有上心的必要了。

  王位上的人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案上,又似浮在虚空。半幅面具折射出烛火的光,熠熠发亮,在一众书简中有些突兀,然而其上有经年摩挲的痕迹,又仿佛它本来就该在这里。

  “陛下,”不多时,内侍又上前递来一份卷轴,“王将军送来战报。”

  嬴政拿起,展开粗略地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蹙起眉头,眼中有一瞬戾气闪过。

  “你临行前,王翦是如何处理战俘的?”突然,嬴政向姜玺问道。

  姜玺心中一紧,“王将军命人将战俘严加看管,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随意出行。”

  “王翦莫不是年纪大了,平白生出怜悯心来。”嬴政冷笑一声,“朕命他将降卒尽数投江,他却私自留这些人性命,当真以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说罢,他便吩咐身边内侍,“传王令,让王翦即刻回咸阳。”

  “陛下!”姜玺连忙出声,“此事是臣劝阻了王将军,非王将军违抗王令!”

  大殿中顿时一片沉寂。内侍悄悄地瞥了姜玺一眼,暗呼不好。

  “你?”嬴政似是觉得好笑,反问一句。

  “楚地降卒数十万,尽数投江,未免不仁。”姜玺深深俯下身,额头已经贴住地面,“是臣劝王将军留他们一命。”

  “所以,城中动乱四起,就是你想看到的?”嬴政将卷轴向姜玺面前一掷,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你是要用朕的江山,来成全你的仁心?”

  “陛下息怒!”姜玺依然伏着不动,“臣......臣向昌平君劝降之时,昌平君曾向臣提及一桩往事。臣私以为,饶过百姓,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意。”

  嬴政反而笑出来,“你知道朕的心意?”

  姜玺直起身子,向内侍看了一眼。半晌,嬴政才对那内侍说道,“下去吧。”

  内侍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连忙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余两人,一个居高临下,一个跪伏在地。空气仿佛在无形中放慢了流动,迫得人难以呼吸。

  “昌平君说,当年韩非在被投入牢狱之前,正与他饮酒谈天。”姜玺并没有看上位的君王,“那一天,韩非对他提及了与陛下的初遇。”

  嬴政眉目中的愠怒很快凝滞,许久,又消散在暗色中。

  “那时是在新郑,陛下隐藏身份,见到了公子韩非。”姜玺声音平缓,慢慢地叙述那一段往事,“韩非说,他见到陛下之时,便觉得此人意气风发,若为君王,必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那时韩国风雨飘摇,他心中只是可惜,如此贤才,偏偏站在与他对立的立场上。”

  嬴政转过身去,姜玺望见的只是背影。

  “后来韩非入秦,心中虽然牵挂故国,却没有怨怼。”姜玺继续道,“为帝王者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随心所欲,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或许这场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而这立场二字,已是天堑鸿沟,终此一生,不能逾越。”

  “但是,”姜玺坚定道,“杀伐征战或许身不由己,可护佑苍生,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都是历史洪流裹挟的沙粒,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秦国自当年在会盟上被中原诸国耻笑为荒蛮,再到孝公重用商鞅进行变法,宣太后启用张仪合纵连横,直到如今秦王一统六国......百年来步步为营,已容不得嬴政有半点仁慈与退缩,他肩上是秦国历代君王的希冀,平定天下是他注定的使命。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如长平之战那样的惨剧究竟是否有必要重演,也是君王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当年的白衣青年经天纬地,谈谋略,谈征伐,意气风发。他那时亦有理想,要苍生安居乐业,而今天下尽数为秦土,莫非又要因为曾经的国别而赶尽杀绝,血流成河?

  “那时,韩非大概已经看出了昌平君的计划,故而有此一番话。”姜玺的声音中有难言的温柔,似乎能够抚平一切不甘与意难平,“大概这些话也是他想对陛下说的,只是变故横生,最终阴阳两隔。昌平君叛秦不假,可百姓无辜,纵使楚人曾经顽抗,如今也已是大秦的子民,杀伐不是治世之策,望陛下三思!”

  他深深地拜下去,没有再起身。

  嬴政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微微转身,便看到案上的半幅面具。这张面具已经陈旧,仿佛埋藏在记忆里几乎要被遗忘,可偏偏,这一天,他冷不防地再次看见,又从旁人口中,听到故人。

  是啊,立场,他这一生,因为这两个字,与多少人从友成敌。

  这高处不胜寒的王座,注定只容得一人。他有时亦能想起当年前往新郑的那段日子,也能想起与昌平君共议国政的时光,那时,他也曾怀揣着对未来满满的希冀,说要让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流离失所之苦。只是他走的是一条孤寂的路,没有朋友,没有知己,那些他曾惺惺相惜的旧友,都会散失在那条萧瑟的来路里。

  而到如今,他还能记得几分为帝的初心?在成为世人眼中横扫六合的神后,他还能留得几分为人的人情?

  他会不会,终究一天,辜负自己最初的抱负。

  许久,嬴政转过身来,看着下面的臣子。

  “姜玺,”他开口,“朕命你为南郡郡守,即日赶赴属地,与王翦一起平定动乱。三月之内,朕要看到南郡推行秦律。”

  姜玺猛然抬头,似是没有想到秦王会做这样的决定。他深呼吸几下,郑重地拜了下去,“臣,必不负使命。”

  ......

  昏暗的烛光里,昌平君将所有话认真地说了一遍,又让姜玺复述了一遍,才放心地点点头。

  “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秦王,”昌平君笑得胸有成竹,“他会放过楚地百姓的。”

  姜玺踌躇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那些话,韩非当真与你说过?”

  昌平君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良久,他又笑了,如同算计人心,不过是他手到擒来的事——

  “并没有。”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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