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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1-15

作者:顾望星河

简介:在偌大的江湖里,每个人都是微末的沙粒。

随风而去,微不足道,身不由己。然而聚沙成塔,渺小流沙,未尝不能成巨大漩涡,吞噬天地。

乱世的爱情,不过相依相扶,温暖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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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记录:截图

由于字数限制需要分篇发 其他章节见合集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一节 

  • 第一章

  白凤之前从没想过,他会住进公主府。

  犹记得几天前,卫庄扼住他的脖子,像扼住一只蝼蚁一样轻蔑。而那个红莲公主,站在后面也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少年郎的骄傲在那一瞬间被击碎,尴尬又现实。

  墨鸦拼死换来的他的自由,不过是落入了另一个雀阁里。

  新雀阁的主人,不过是从姬无夜,换成了红莲。

  抑或卫庄?

  这些都不重要了。红莲指着一间最偏僻的别院,漫不经心道,“就这里吧。”

  两个流沙杀手把白凤往那屋子里一扔,转身便走。

  白凤被摔得狼狈不堪又疼痛不已,却无可奈何,心中愤恨更甚。红莲进屋,恰好看到白凤那盯着仇人一样的眼神,撇嘴一笑,“瞪什么瞪?”

  “是你害死了弄玉!”白凤咬牙切齿。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红莲懒得看他,“卫庄大人没地方安置你,便让你住进了我这里。你好好呆着,少给我惹是生非。”

  “要杀要剐,干脆点!”白凤恨道。

  “是杀是剐我说了不算,要卫庄大人来定夺。”红莲说道,“消停点,敢惹出事来,我收拾不了你,自有人会收拾你。”

  眉眼清丽的女子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年纪,却已是一副高傲而老成的姿态。在来到这里之前,白凤绝不会想到,韩国独得盛名的红莲公主,竟会是流沙的一员。不过也是,流沙本就是韩非建立的组织,他的妹妹加入其中,也不奇怪。

  房间里一应俱全,足以困得白凤没有任何理由逃出去。何况,卫庄封了他全身各处大穴,莫说轻功,连正常的行动都成问题。如此看来,这么一个小女子想制住他,绰绰有余。

  “你和姬无夜是一伙的?”白凤费力地支撑起身体,看着红莲。

  “他?”红莲眉毛挑了挑,“一伙的,我会让弄玉去杀他?就你这脑子,也怨不得墨鸦要被你拖累死。”

  “你!”白凤被戳到痛处,几乎要跳起来。

  眼前浑身血迹的少年像一只狂乱的狮子,看见谁都想咬一口,红莲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转身走出门外。临行前,还不忘在门上加了一把青铜大锁,如此,就算是姬无夜亲自来提人,也带不走他。

  “幼稚。”红莲嘟哝一句,给屋里人甩了个白眼。

  ……

  此后一连几天,红莲再未踏足过这间别院,只是一日三餐都让一个又聋又哑且不识字的老奴送来。白凤自然是不吃的,什么模样送进来又什么模样送出去。老奴示以红莲,她也不在意,不轻不淡地来了一句,“等到快饿死了,自然就吃了。”

  期间白凤也不是没想过杀了这个老奴逃出去,然而这老奴其貌不扬武功却奇高。白凤辛辛苦苦攒了数日的一击必杀,被老奴轻轻松松就拂了过去。自然,这事也是要禀告公主的。

  两个人互不相见,却暗暗斗法。

  浴火重生的凤凰,再不会为任何人低头。区区肉体上的痛苦,远远抵不上对那个害死弄玉的女子的恨意。若说以前红莲公主于他不过是个遥远的贵族,那么如今,乃至从此以后,她便是他此生必杀的敌人。

  韩国的王室贵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别院里关了六天,六天水米未进。老奴对红莲比比划划,意思是,再不进食,人就真的死了。

  红莲擦了额上汗水,将链剑缠回腰间,“倒是个有骨气的!”

  老奴将身体向西方为红莲让开,意思很明显。

  白凤所住的别院,在公主府的最西边。

  “算了,去看看。”红莲做了个深呼吸,“真饿死了,就没法对庄交代了。”

  卸去铜锁,打开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红莲有一瞬间不太敢相信这里关了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十几岁的少年,不应该是很有朝气的吗?怎么感觉比迟暮老人都颓丧?

  白凤昏昏沉沉地倚着墙,坐在地上睡着,双颊已经凹陷下去。

  红莲不会承认,她是有一点恻隐之心的。

  毕竟是差不多年纪,一个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是阶下囚。纵使这少年没本事还莫名其妙的自傲,但眼睁睁看着他死,终究于心不忍。

  红莲示意老奴,叫醒他。

  老奴上前,轻轻推了推白凤。

  白凤迷迷糊糊地睁眼,视线里果然是那公主殿下。红莲看着他,语气淡淡,“起来,吃饭。”

  白凤嘴唇翕张,气息微弱,说了一个字。

  虽然近乎不闻,然而红莲还是听见了—滚。

  言罢,白凤又闭目睡去。

  红莲面有愠色,却又很快压下。许久,才淡淡开口,“我以前,也见过墨鸦。”

  “他聪明,机警,谨慎,是难得的做杀手的材料。不仅是姬无夜,就连我哥哥,还有庄,都十分欣赏他。如果他还活着,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把他拉进流沙的。”

  白凤没什么反应,继续睡。

  “还有弄玉,她是流沙仅次于阿紫的最优秀的女杀手。庄也很欣赏她。”

  屋子里光线昏暗,隐约可以看见灰尘飞舞。红莲有些怔忪,这两个人,她也没想到,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两个如此优秀的人,为了你能活下来,都死了。而你如今这般作践自己,好,很好。”

  红莲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白凤,你继续。等你死了,见到墨鸦和弄玉,记得告诉他们,你是自己寻死的。”

  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不出意料,白凤开口了。

  “想通了?”红莲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少年,“比我想象的时间还短一点。”

  白凤深呼吸了几下,瘦骨嶙峋的肩膀起伏十分明显。红莲也有耐心,不再言语,就这么看着他。过了半晌,白凤才哑声道,“我要喝水。”

  端着食水的侍女在屋外等候已久,红莲一招手,她们便一个个走了进来。清冽的茶水和丰盛的菜肴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完全是贵宾的待遇。

  然而白凤被封了穴道又数日水米未进,已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红莲暗暗叹了一口气,示意老奴将他扶起来。

  即使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白凤吃饭时仍然是有条不紊的。他手中的筷子不曾与任何一个盘碟碰撞出声音,而自己也是默默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红莲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个少年再狼狈也不肯放弃骄傲的样子。

  墨鸦似乎,把他教成了一个贵族呢!

  十几岁就面对这样生离死别的事,对他来说也的确残忍了些。红莲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开口—

  “好好珍惜自己吧,你现在,不仅仅是为你自己而活了。”

  白凤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这时,一个侍女走进来,也不避讳白凤,在红莲耳边说道,“公主,公子回来了。”

  “哥哥?”红莲眼中一亮,“那庄呢?”

  “卫庄大人也回来了。”侍女答道。

  刚刚还有些老成的少女此时似乎瞬间又变回了小女儿,全身都笼罩上了明丽的色彩,几乎让这暗室也亮了几分。白凤顿了顿,随即继续吃饭。

  “回宫!”红莲猛的起身,步履如风地走了出去,轻盈得像一只迫不及待的鸟儿。

  她都没有安排接下来白凤该如何处置,这个人此时并不值得她去费心。

  重要的是,她的卫庄,回来了。


  • 第二章

  一树繁花如火如荼,树下的男子比繁花更夺目。

  韩非一身清雅白袍,谦谦君子,丰神如玉。这是帝王之家才能培养出的气度,就算与明珠宝玉并肩也不会有丝毫的黯淡。而他身旁的男子,过耳银发,黑衣劲装,身型颀长。其间霸气不怒而威,如鞘中之剑,蓄势待发。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红莲只觉得那花树下应是这世间最好的景致,“哥哥!”

  韩非闻声,抬头,微笑,“莲儿。”

  红莲跑过去,不曾唤出卫庄的名字,却在看见他时笑意分明深了几分。卫庄面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中,也有冰雪消融。

  “你们终于回来了,这次可要多留些时日!”红莲言笑晏晏。

  “不过是走了几日,听你说来,倒像是走了几年!”韩非看着自家妹妹,果然还是少女心性。

  “夫子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们走了几日,我这里可是过了好几年呢!”红莲摇头晃脑,学着那夫子的样子。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念我,如今这般,怕是我沾了小庄的光?”韩非挑挑眉,神色戏谑。

  “哥哥你......”红莲被戳破心思,顿时窘迫,赶紧去看卫庄。然而黑衣男子也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似是没听到一样。

  “哎呀!”红莲一跺脚,赌气地转过身去。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果然还是小孩子。”韩非笑道,“你们那天不是从姬无夜手下得了一人么?听说为了他还折损了墨鸦和弄玉,我去见见。”

  “嗯,就在我府中的别院里,我带你们去!”红莲说道,“这家伙到我这里还闹绝食,我刚刚让他吃了点东西。”

  “突逢大变,难过也是正常的。”韩非应道,“只但愿,墨鸦和弄玉不要是白丢了性命就好。”

  一行人缓缓向别院走去,红莲有意落后几步,与卫庄并行。

  “你......这次出去,任务艰难么?”红莲小心翼翼地问道。

  “尚可。”卫庄不冷不热应道,

  “是和......阿紫一起么?”红莲继续问道。

  “嗯。”依旧不冷不热。

  “哦......”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自以为再正常不过实际上早已被看的一清二楚。

  阿紫......的确比她更优秀啊!

  气氛有些冷,孤零零走在前面的韩非在心里不住地摇头。

  “我教你的剑法,练了么?”突然,卫庄开口。

  “练了练了!我每天都练呢!”红莲受宠若惊,小脸一瞬间亮了起来,“你......你明天还教么?”

  “嗯。”还是简洁的回答。

  韩非自顾自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孺子可教也.......

  .......

  韩非看到白凤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残羹冷炙早已撤下,然而白凤仍然坐在空荡荡的桌子边,目光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房门开时他也没有反应,直到韩非走到他身边,他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你也许是认识我的。我是韩王长子,我叫韩非。”韩非施施然跪坐在白凤对面,高贵优雅。

  白凤不言语,却向站在一旁的红莲和卫庄看去。

  “啊,这位是我的妹妹,红莲。”韩非也不在意对方冷淡的反应,欣然介绍,“那一位,是我的好友,鬼谷派弟子,卫庄。”

  白凤的目光停留在卫庄身上许久都没有移开,而卫庄也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一瞬间白凤好似回到了那个悲凉的夜晚,被扼住脖子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不甘,然而绝望。

  这个人......像一尊天神,不可挑战,不可逾越。

  神么......白凤心里却冷冷地笑。

  “你这小子好没礼貌,我哥哥与你说话,就不懂得应一声么!”红莲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得有些尴尬的气氛。少女眼中有薄薄的愠怒,像只炸毛的小猫。

  “无妨无妨,自说自话这种事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必在意。”韩非却笑呵呵地打了圆场,丝毫不见尴尬之色,末了还加了一句,“是吧小庄?”

  红莲神色古怪地看向卫庄,卫庄则不声不响地挪开了目光。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白凤一句话,语气无波无澜,立刻又将有些轻松的气氛打回了冰点。

  “你,可以加入流沙。”韩非也收起了调笑的神色,正色道。

  “流沙......”白凤喃喃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似嘲讽似悲凉,许久才止住,“我为何要加入流沙?”

  “除了流沙,你还能去哪里?”韩非很平静,“姬无夜已经在六国范围里下了通缉令,如今莫说韩国,你连这座别院都出不去。何况你现在毫无倚仗,即使逃出去了,用不了多久还是会被姬无夜抓回来,何苦呢?”

  “流沙,最起码是你的庇护。”韩非眉眼平和,其间却隐隐有风雷涌动,一字一句,直刺人心。

  有些人,天生就有使人臣服的力量。即使藏于陋室而不掩光华,面目俊秀而不失威慑。此时白凤才意识到,面前的人,不仅是韩国贵公子,更是流沙主人。

  “姬无夜,也是我们的敌人。”韩非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父王软弱,军国大事皆交给他处理,姬无夜如今名义上是将军,实际上已经是韩王。何况他野心勃勃,此时不曾篡位,是因为天下还不够乱。等到七国大乱的时候,无论是父王,还是我,甚至是红莲,他都不会放过。”

  “我还不够强。”白凤声音很低,也很平静,“会拖累你们。”

  “放心,差不过红莲的。”韩非此时又恢复那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墨鸦和弄玉用生命去保护的人,不会是废物。”

  红莲在一旁很不服地撇撇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韩非向自家妹妹示以一个微笑,换来红莲一个大白眼。

  卫庄不声不响地看着一切,眼中神色不明。

  直到很多年后,当天下沧桑巨变,当每个人都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时,白凤回忆起当年韩王宫别院的那一次对话,都觉得历历在目。

  那是重生的开始。


  • 第三章

  公主府的西别院,成了韩王宫里讳莫如深的所在。

  先是有侍女不时看到院中有白影飘荡,不分昼夜,冷不丁地从人身边掠过。随后便有人听到院中有怪鸟啼叫,凄厉嘶哑,似冤鬼夜哭。

  本来不过是些宫人私下里议论的闲言碎语,时日一长,便发展成了西别院里有冤鬼,要寻仇家索命。

  仇家是谁,不言而喻。

  红莲公主大怒,亲自前往西别院查看。不曾想,那鬼竟巧巧地与公主撞到了一路上,将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回去后大病一场。韩王听闻此事,派巫者在西别院中作法,驱魔除妖,大肆操办了七天,方才止息。

  那鬼究竟除去了没有也无人知晓,宫人惧鬼神,总之是再也不敢去西别院了。

  红莲得到这个消息,非常满意。

  偌大个别院不过一个月便荒芜下来,花园里野草早已占了上风。红莲去时,枯枝败叶已经小径掩得满满当当。

  白凤倚在高树的枝干上,指尖停着一只鸟儿,眼神晦暗。

  “日子过的可还清闲?”红莲随意问道。

  “托公主的福,盼都盼不来一个人。”白凤漠然回道。

  “还不是为让你安全些!”红莲朝他甩了个白眼,“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那还得了!”

  白凤不语,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落下来。

  指尖鸟儿,早已飞走了。

  “轻功倒是不错。”红莲状似轻蔑地评价一句,实际上已是掺了许多水分。白凤方才那如羽一落着实将她惊艳了一番,即使在流沙中都很难找到轻功如此之高的人。

  这话自是不能对着白凤说出来的。

  “只不过,光凭轻功,还不配留在流沙。”红莲高傲地说道,“谁稀罕你逃命最快?”

  白凤不语,眼神却一滞。

  鸟儿在空中盘旋几圈,终究又落回了指尖。

  小巧玲珑的生灵眼如珍珠,喙色嫩黄,圆滚滚的身子像一颗圆润的丸子。这是一只幼鸟,尚未长开,还保留着最初稚气的样子。

  渐渐的,盘旋在白凤身边的鸟儿多了起来。

  红莲几乎是一走神的功夫,别院上空已经飞满了各种各样的鸟,颜色各异,鸣声也不同。这场景颇为奇异,竟有几分当初雀阁的架势,各种鸟儿或飞或立,连窗棂上都是满满一排。而白凤站在其中,遗世独立,默然不动。

  百鸟朝凤。红莲莫名地想到这个词。

  紧接着,她便有一股怒气涌上来,“你这是干什么!怕姬无夜找不到你吗!”

  说着,她抽出腰间链剑,猛然向着空中甩出,不至于伤到鸟儿,也足以驱散一些。白凤抬眼,手臂倏然挥出,所有鸟儿仿佛受到了冥冥之中的指令,哗啦一声四散飞去。

  从聚到散,不过短短一刻。

  红莲默默心惊——可不要被别人注意到这一刻才好!

  转而,便是对白凤的怒气,“怎么,思念弄玉,所以也迫不及待地想跟她一起死么!”

  白凤眼神一凛,杀气顿现。

  红莲在气头上却也没有在意,“整个王宫都知道弄玉弹琴可召唤百鸟,当初姬无夜不就是注意到这个,进而要杀你的么?现在你来这么一出,傻子都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和弄玉有关系,我让你住这西别院还装神弄鬼还有什么用!”

  换口气,红莲气愤难平,“你被姬无夜发现了,我怎么办!”

  ......

  落叶无声飘落,带着一丝枯朽的气息,又无声地消弭在空气里。

  话音刚落,红莲便知自己失言了。

  虽然事实的确是这么个事实,然而若是说出来,却总有一些晦暗又不可言传的歧义。即使白凤不过是个与她没什么关系的人,还是不能越过了界。

  她故作镇定地朝白凤一瞟,少年立在原地还是没反应,于是她又放了心——没听出来,不错!

  她方才便没发觉白凤身上迸现的杀意,此时自然也感受不到那杀意倏忽的消失。

  两人各怀心思,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那句话,似乎那一刻根本不曾存在过。隐藏在时光间隙里的一瞬间温柔,被故意地忽视在了时光里,又也许,留在心里某个缝隙,知道它的存在,却也永远不会提起。

  “我会的不仅仅是轻功而已。”白凤淡然开口,“还有弄玉留给我的本事。”

  红莲也巴不得岔开话题,“不是只有弹琴才能引来百鸟么?我也没见你这里有琴。”

  “心弦之曲,何须那些外物,若是心灵相通,自然能听到。”白凤语气淡淡,不过几天,竟已看不出几分当初执拗的样子。那圆滚滚的鸟儿不多时自己又飞了回来,停在白凤手指上不肯走,很是悠哉。

  红莲似懂非懂,不明所以。她倒是听韩非说过弄玉的本事很是奇异,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真正见过。何况弄玉是阿紫手下的人,她向来不想跟阿紫有什么交集。

  “当然,你这种凡夫俗子,不懂也不稀奇。”白凤轻飘飘地加了一句,脚尖一点,人已经羽毛般飘上了树枝。

  “你......”红莲又被噎了一句,一口气憋在胸口硬是没出来。

  那小圆鸟扑棱棱地从白凤指上飞下来,看似笨拙实际上很灵活地飞到了红莲肩上。红莲受宠若惊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鸟又连蹦带飞地落在手指上。

  可爱若此,早就顾不上和白凤置气了。

  终究还是个女子,白凤默默地想。在此后无数时光中想起这别院里的半日浮生,仍然觉得这一笔平淡静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

  ......

  那只小圆鸟,最终被红莲带了回去。

  红莲本打算给它准备个漂亮的笼子,然而想了想,还是作罢,将它放到了花园里。不得不说白凤的事还是给了她很大触动,让她知道鸟儿对自由的向往远甚于华丽牢笼。

  那鸟儿背上有一抹蓝色,长大了一定会更好看。

  “该去找庄了......”红莲看了看天色,披了件纱衣,便要去赴每日教授剑法的约。

  公主轿辇自然是不能用的,即使她是公主谁都管不了她,不过单独与男子见面仍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每日与卫庄的见面于红莲而言应该是最有盼头的事情,尽管是正常不过的教习,却比任何事情都值得欣喜。

  只要能见到他,做什么都是好的。

  在她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个男子,能如光风霁月一般,使世间其他男子都黯然失色。小女儿的情窦初开,便托付给了这般优秀的人。

  于他那里的平淡不过,于她而言早已自顾自地勾勒出了一生一世。

  豆蔻的年纪,总是以为所有感情都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红莲步履稍急,沿着宫墙疾步而行,过往宫人纷纷行礼,却连公主的背影都没捕捉到。红莲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水,却不觉得累—过了这个拐角,就是卫庄所在的别院了!

  就是这个拐角——

  砰!

  突然间,红莲眼一暗,脑门一疼,伴随的还有周围人的一阵惊呼。

  “张三公子!”


  • 第四章

  红莲有些不满:明明她是公主,为什么那些人问的都是张良?

  只能说,在场的还是侍女比较多。

  被撞到的男子毫无抱怨之色,反而儒雅有礼地微微躬身,“公主恕小子冲撞之罪。”

  “不必多礼,是我撞的你。”红莲平淡地敷衍过去,就要让过他赶快走人。

  “子房多嘴,敢问公主可是要去南宫?”张良却似没看出她的焦急一般,脸上挂着浅浅笑容,温文有礼地发问。

  南宫,卫庄所处的冷宫。

  红莲对与卫庄有关的一切都十分敏感,听言自然停了脚步。她回头,身后的男子一眼看上去便有良好的教养,算得上真正的贵公子。若说韩非即使天生贵胄也难免带了几分玩世不恭气质的话,那么张良堪称完美。

  “是,那又如何?”红莲语气平平。

  “子房方才从南宫出来。”张良微笑答道。

  红莲倏忽眼瞳一缩,“你去南宫干什么?”

  韩宫之中,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卫庄的存在。

  “子房与韩非公子,也算得上挚友。”张良应道。言下之意,与韩非十分投契的卫庄,他也是认识的。

  说罢,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流沙。

  她也是流沙的人?红莲皱了皱眉,也没多想,只觉得哥哥还真是拉了不少人进来,居然连张良都掺合进来了。

  要知道,张良的父亲和祖父两代在韩国为相,迂腐得很,誓要完成三代为相的愿望。如果知晓了张良加入流沙,估计要哭天抢地。

  “公主......恐怕要珍惜在南宫的日子了。”张良一拱手,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还没等红莲发问,他已经说道,“子房告退。”

  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

  有病啊......红莲一头雾水,对着莫名其妙的相遇与莫名其妙的人一脸茫然。她与张良算不得熟,为何今天的反应如此奇怪?

  算了,先去找卫庄重要!

  ......

  花树下的男子,一如既往地沉默。

  他从未表现过什么强烈的喜悦或悲伤,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漠漠的模样。他师承鬼谷,本应该是一怒而诸侯惧的人物,然而却也从未见过他纵横捭阖的样子。

  哥哥说,这样的人,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弱点。

  盛夏正至,一树繁花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甜腻气味。韩宫奢靡,一切都要灿烂到极致,王公贵族沉迷在黏稠香气里昏昏欲醉,哪里管世事变迁无常。

  唯独卫庄是个异数。他不知在韩宫里待了多久,却至今都如一枚薄荷叶一般,独自清清凉凉。只有遇见他的时候,红莲才觉得,她作出的一切事情都无比清醒,全然抛却了平日的迷糊。

  流沙,聚集的也许就是如今韩宫为数不多的几个清醒的人。

  “庄!”红莲轻快地跑过去,惊回了卫庄不知飘散在何处的思绪。

  卫庄也不着恼,慢悠悠直起身,看着粉衣少女向自己跑来。她总是这么轻快,不知忧愁为何物。这样的女子,何苦让她入流沙?

  纵使是为了在乱世中生存,也不该是这么残忍的办法。

  “你等很久了么?”红莲小心问道。看卫庄的样子,应该是等很久了。

  “嗯。”卫庄不冷不热的回应。

  果然是啊......红莲在心里默默地懊恼。就知道不该在白凤和张良那里耽误太长时间,这不是误了正事!

  “练的如何?”卫庄淡淡一句,中断了她的小心思。

  “每天都在练呢!”看出卫庄不甚在意,红莲也顿时轻快起来。手一扬,链剑从腰上一绽而下,如一匹锦缎,光滑明亮。

  卫庄随手从身旁花树上折下一段树枝,“今天可要认真些。”

  他当时的语气平平淡淡,行为也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因而红莲什么都没看出来。直到很多年后红莲不再是红莲,回忆起这一天,她才明白,与张良那样智谋双绝的人见过面,怎么可能平淡无事?

  只是已经太晚,或是,她什么都阻止不了。

  红莲的剑术仍然停留在花拳绣腿的阶段,华而不实,甚至都配不上那柄链剑的能耐。卫庄仅仅几招,便逼得红莲已是穷途末路。不过这小女子似乎也不思进取,无所谓输赢,随随便便就愿意让卫庄占了上风。

  她以为,只要她不出师,卫庄就能在这南宫里教她一辈子。

  可是啊......看着她应应付付的样子,卫庄眼里难得有了些波澜——世事,怎么可能都如你所愿呢?

  终于,几个回合下来,卫庄不再出手,而是身形一转,径自掠到红莲身后。

  常年习武而粗砺的指尖,停着她发鬓上盛放的花。

  她是公主,何苦去学这些粗人才学的武功?不认真又如何?她一生无忧无虑锦衣玉食,何须这所谓的武功傍身?这一切......终究还是有他的私心,她不说,他也不点破,各自以为高明地自欺欺人,求得这浮生的些许安宁。

  毕竟日后前路未卜,总要留些值得念想的时光。

  只是终究把她牵扯了进来—从她加入流沙的那一天起,从她收留白凤的那一天起,便再不能置身事外。既如此,你若不能变得强大,我又怎能走的安心?

  世间安得双全法......能让你不必为世间面目全非,又足以让我一走就再不用回头?

  残花被风吹落,散在诸多落花中再分不清是哪一朵。卫庄收回手,转过身,“回去吧。”

  “就......结束了吗?”红莲感觉出今天这一次练习比平时草率了许多。

  “嗯。”卫庄将手中树枝一丢。

  “哦.....”红莲低低地应了一声,心中总有强烈的预感,却又形容不出是什么。也只能自己收起链剑,“那......我就回去了。”

  卫庄不做声,与往日一样看着她离开,再正常不过。

  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

  次日清晨,小圆鸟似乎有些不安。

  笨拙的身子停在窗棂上蹦蹦哒哒,扑棱翅膀的声音生生吵醒了红莲。红莲睡眼惺忪地走到窗前,手指轻轻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子,“你怎么了?”

  这小东西这些天一直跟着她,红莲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鸟儿依旧是蹦跳,似乎很急切。

  莫不是白凤出了什么事?红莲思忖着,正打算去西别院看看,就有侍女匆匆跑进来,“公主!南宫的那位公子要走了!”

  “走?去哪里?”红莲没反应过来。

  “要离开韩国了!韩非公子命奴婢赶快来......”

  余下的话音,消失在红莲背后。

  少女自出生以来一切优渥,从没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她只知道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最在意的人就要离开,没有时间让她可以浪费了。

  要怎么做......才能立刻见到他?

  她最在意的人啊……十六年来冲破了一切混沌的光华,居然就要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他走了,她是不是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醉生梦死,度日如年?

  不可以......

  “你这速度,赶到了,卫庄也到了鬼谷了。”闲闲散散的声音传来,不远不近,语气淡淡。以他的速度要追上红莲,比走路都得心应手。

  “你......”还没等红莲回嘴,一只手已揽过她的腰,微微使劲就带起了她的身子。白凤一只手扣着红莲,脚下不停,韩宫种种迅速掠过,风声过耳。

  他的速度,本就不慢。

  红莲却无暇顾及这些,不多时到了韩宫大门的不远处,白凤将她放下,她就拼命地向那扇大门跑去。

  白凤嗤笑一声,足尖一点,身形已掩在了一棵古树之后。


  • 第五章

  “卫庄!”红莲一声大喊,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叫他的全名。

  黑衣男子回头,目光清冷。

  他离开,竟不从王宫带走任何东西,只有韩非送行一程,如此而已。红莲甫一出现,卫庄便朝韩非淡淡一瞥,韩非避开他的目光,状似无事地看向别处,仿佛通风报信的人根本不是他。

  本预料好的无声无息,无悲无喜的离开,终究还是被这多事的家伙变成了一场离别。

  红莲定定地看着卫庄,似乎在等待什么,然而等了许久卫庄也没有丝毫动作。无奈之下,红莲只好先开口,“你要去哪里?”

  “去和一个人决斗。”

  “和谁决斗?”

  “与你无关。”

  男子面色淡淡,语气无波无澜,态度冷漠仿佛从不曾与面前人相识一般。韩非在一旁只觉得卫庄这个样子对自家妹妹着实有些残忍,然而他也知道,鬼谷派的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插手。

  “你......还会回来么?”红莲小心问道。

  还会回来么?

  我怎么知道......卫庄有些自嘲。纵横捭阖,背道而驰,注定不能相生。他与他那师兄,一旦出手,就是生死之战。那,又该如何告诉她,历代鬼谷子只收两名弟子,历任鬼谷子只有一人?

  “也许不会。”这是最合适的回答。

  红莲还想象不到一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明白这个答案的可怕之处。不会再有人配得上那一树繁花,也不会再有人配得上那一柄链剑,她与她的一切,也许都会终止于此时此刻。

  多情自古伤离别。

  卫庄一言不发,无声地转身,迈步,走出宫门。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红莲在他背后大喊。

  她怎么会明白呢?有些人,就算等一辈子,都再也等不到了。抑或,她等到的,根本就不会是当初的人。

  不过是用他的野心,蹉跎了一年又一年的光阴。

  ......

  小鸟停在红莲身旁的树枝上,叽叽叫个不停。

  卫庄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不见,红莲怔立半晌,转身离开。白凤本以为她会回到寝宫独自哭天抢地一番,却没想到她径自向西别院走去。

  这......倒有些奇怪了。

  白凤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回了西别院,看她甫一进门就命人紧锁大门,又驱散了下人。他立在树枝上看着下方一切,却不料女子猛然抽动链剑,将他所站立的树枝悍然斩断—

  白凤一惊,立即飞身而起,又如羽毛般轻盈落下。

  尽管动作自如潇洒,白凤心里却明白,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惊险。

  红莲,竟是动了杀心的。

  “怎么,心上人走了,便恼羞成怒了么?”白凤心里讶异,嘴上却仍是自若的模样。

  “谁让你出西别院的?”红莲似乎无意与他斗嘴,语气冷冷。

  “我又不是囚犯,为何不能出这别院?”白凤样子轻快,“再说,今天才是第一次出去。”

  “第一次出去,就知道庄要离开,就知道我要走哪条路,甚至知道庄要出哪个门。”女子语气嘲讽,一瞬间竟看不出一丝娇蛮公主的样子。

  白凤一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

  “你人在别院,耳目可不在别院。宫中的事情,只怕你比我都清楚。”红莲伸出手,小圆鸟便飞到她手指上,看起来依旧无害可爱,“这么个小东西这些天一直在我身边,告诉了你多少事情?”

  白凤面色无波,仿佛所有事情与他无关。

  “我说我为何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原来不是巧合。”红莲手指一弹,将鸟儿弹了出去,“百鸟之王……我早就该想到的。”

  本应是兴师问罪的一番话,红莲说出,此时却有淡淡落寞。

  相比被监视,其实还是卫庄的离去让她更难过吧?说到底白凤与她非亲非故,连朋友都算不上,既然寄人篱下,为自己打算而监视一下宿主又有什么过分的?

  “这种鸟,叫谍翅鸟。”白凤伸出手指,将小圆鸟召了回来,“监察是它们的天性,你可不要冤枉了无辜。”

  红莲冷冷一笑,“无辜?一只小鸟懂得什么监察?还不是你指使?”

  白凤悠然看着她,眼神不明,直到将红莲看得有些发毛。许久,白凤才走到红莲身后,右手优雅一掠,指尖已经拈了一枚白羽,“这也是我指使你沾上的?”

  “这是什么东西?”红莲又惊又惑。

  “这是谍翅鸟的羽毛,它们会追踪同类的羽毛,这是天性。”白凤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仍然带着少年人得逞之后的得意,“你自己不小心,谁都怨不得。”

  红莲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眼前人明明是阶下囚,却比她这个主人还优哉游哉。少女直觉便去抓腰间的链剑,却在触到剑柄的一瞬怔住—教她剑术的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看这剑,不过睹物伤情罢了。

  按上剑柄的手又默默地放下,红莲仿佛被一盆无形的水浇熄了怒火,整个人又安静了下来。白凤眼瞳动了动,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说什么。

  谍翅鸟可以知晓她的行动,却不能洞察她的内心。

  “别以为庄走了就没人能制住你,还有阿紫,她虽然在宫外的紫兰轩,却随时可以到宫里。”红莲淡淡说道,又恢复了公主的威仪。

  “阿紫?你不知道她跟卫庄一起走了么?”白凤问道。

  此后很多年,白凤都会不时想起当时红莲的表情,明明不是很夸张,那种悲伤却似弥漫了天地。他再没有某一个时刻见过那么悲伤的红莲,以至于在无数个夜半无人或是孑然独立的时候,脑海中都会猛然撞出那一幕,提醒他,那个女子并非如世人表面所见的无坚不摧。她的柔弱纵使被掩埋在了时光的废墟里,也仍然存在过。

  “那就我来!”红莲语气里有些赌气,誓要让白凤无话可说,“别想着你那所谓的自由了,既然加入了流沙,那你的性命就不属于你了,而是属于流沙!”

  女子坚韧决绝的表情如此鲜明,似乎在卫庄离去的一瞬间就褪去了娇生惯养的外壳。白凤惊异于她的转变,却也明白这转变的原因——有些人的作用就是这么强大,当他在的时候,你骄横任性肆意妄为;当他走了以后,你的肩膀立即就担起了他留下的全世界。成熟有时候真的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譬如卫庄之于红莲,墨鸦之于他。

  “至于它们......”红莲瞥了一眼不远处盘旋的几只鸟儿,“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以后别让我再看见它们。否则,见一只,杀一只。”

  字字冰冷,句句诛心。

  白凤一凛,心里顿时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正式成为敌人。

  如果说卫庄在时,红莲对他还有几分可怜,那么卫庄走后,红莲对他的可怜,则尽数转为了危机感。

  毕竟,这个别院里的阶下囚,还将她视作害死弄玉的仇人。她不会忘,若不是那一夜卫庄出手及时,她就会被眼前人扼住脖子直接毙命。

  说到底,白凤是被卫庄用武力制服扔到别院来的,不是被韩非感化来的。

  即使名义上是流沙的同僚,但实际上,白凤不过是流沙敌人的敌人。与其将他放在外面不知何时窜出来破坏流沙的计划,还不如将他看守起来以备万全。

  毕竟,姬无夜那么难对付,一点不确定因素都不能有。

  此前的红莲,因着对他的一点怜悯,所以两人关系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紧张。而今的红莲,对他防备如大敌,便彻底剑拔弩张了。

  这小女子......白凤心里冷冷一笑。

  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 第六章

  宫中人都在说,大王简直将红莲公主宠得没边了。

  公主封了南宫,整个韩宫里只有她能出入。大王问起原因,公主说,她喜欢南宫里的一棵花树,只有她可以进去看。

  韩王竟然也就答应了。于是南宫也成了公主府的别院,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唯一例外的是韩非公子,红莲公主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将他带进去。

  “卫庄和他师兄盖聂必有一战,这是鬼谷的规矩,谁都阻止不了。”韩非将一壶酒饮尽,神情慵懒,一双桃花眼明灭生波,“阿紫的紫兰轩里奇人异士众多,能帮到他。”

  红莲将链剑缠回腰间,额上的发被汗水尽数打湿,贴在脸上,“我知道。”

  自从卫庄走后,她没日没夜地在南宫练剑,剑术竟也一日千里。天气入秋,繁花凋落,在她脚下积了厚厚一层,又被链剑割裂,一地碎红。

  “别总是愁眉苦脸的,来,哥哥给你讲个笑话!”韩非将手中酒壶一丢,直起身来,“我去燕国的时候,走到一半,没酒喝了,正好碰上一个吃狗肉的游侠。我就说,英雄,可否赐壶酒喝?”

  韩非向对面虚空一揖,仿佛那游侠就在对面。

  “那人不肯,我就说,我给你一件宝物,你分我一壶酒,如何?”

  “什么宝物?”纵然红莲兴致缺缺,不过也很给面子地捧了一句。

  “我说,我拿三只玄晶箭头跟你换!这玄晶,刀劈不开,斧剁不烂,用它做成的箭,可媲美后羿的射日箭!”韩非神采奕奕,两眼放光,一脸的坑蒙拐骗。外人看了,哪想得到这是韩国公子,简直比游侠还游侠。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般宝物?”红莲奇怪,她这个哥哥周游列国,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张俊俏的脸。这玄晶箭头莫不是用脸皮换来的?

  “嘁……不过是劣等琉璃琢出来的罢了,那游侠没见过好东西,还当真了......哈哈哈......”韩非乐得前仰后合,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

  红莲面无表情。

  “哈......哈.......哈......”韩非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终于在红莲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里尴尬地停了下来。

  这姑娘......真不给面子啊!

  南宫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此时失了声息,显得更加寂寥。风从前庭吹到后院,掠过层层宫门,掠过凋零枝叶,席卷了苍凉的空气,最终空落落不知往何处去。

  “......谢谢。”许久,红莲还是叹道。

  韩非最是疼宠她,看她伤怀,才搜肠刮肚想出这么个笑话来逗她。即使笑不出来,红莲心里也是感动的。

  韩非也默默长叹一声。

  少年不识愁滋味,每天懵懵懂懂,日子过得倒也乐呵。可是总有一天,她会看到世间风云变幻,会只身闯荡,会情窦初开。他能保护红莲十六年,保护不了她一辈子。

  最初让卫庄住进南宫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像卫庄这么冷淡的人怕是一辈子都讨不到妻子。然而,大概是冥冥之中上天惩罚他的妄下定论,没过多久,就赔了一个红莲。

  她倔,一根筋,认准了就不回头。她太热烈,卫庄太冷漠,韩非自己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

  兴许,一见君子误终身。

  “没事,红莲,你放心,卫庄迟早得回来。”韩非一拍大腿,“只要......只要哥哥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他离开你!”

  红莲笑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安慰。

  她不知道,韩非重情重诺,言出则必行。她不知道,韩非这一句话,伴随了她一辈子,即使日后身死国灭,四处流亡,这句承诺都没有作废。她不知道,这一句话,真的就拴紧了命运,纠葛了无数当断不断。

  韩非之后,再无韩非。

  ......

  自打西别院里把话都说明白,白凤基本上就没见过红莲了。

  应是得了公主的命令,西别院明里暗里的哨少了许多。听说这也是韩非的意思,监视的人太多,反而会引起怀疑。反正闹鬼传闻还未平息,一般人也不会去那里,大可以让白凤自由自在地享受软禁生活。

  白凤自己也明白,他名义上是流沙成员,实际上不过是流沙的囚犯。

  在他彰显价值之前,就算是韩非都不会把他当回事,更不必说红莲。流沙和夜幕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充其量也不过是韩非比姬无夜更道貌岸然。

  于是,白凤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地溜出西别院,也没有人管。整个韩宫都被他走遍—韩王处理政事的正殿,妃嫔居住的后宫,红莲的公主府,甚至是之前卫庄所居的南宫。偶尔,还会去相国府转转,看张家的小公子又被老相国提着耳朵骂不务正业。

  看上去很是自由。

  更多的时候,白凤还是会在王宫最高的地方,遥望一个更远的地方。

  雀阁。

  红颜命断,挚友惨死。这金妆玉裹披尽层层锦绣的牢笼,一如既往地夜夜笙歌。那些浸入石缝木隙间的血与泪,在华丽的烛火中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佳人歌姬巧笑倩兮,掩盖了魂魄悲鸣的声音。

  将军府离韩宫并不远,却似隔了两个世界。有时白凤也会想,为什么无辜的人往往枉死,而姬无夜那样作恶多端的人还可以安然度日?

  莫非这世上,就没有可以制裁他的力量?

  弄玉刺杀失败,连韩王都对姬无夜无可奈何,那么,该用什么制止暴虐,用什么制止杀戮?

  思绪像无主的游魂在飘荡,不知始终,直到肩上一阵急促的鸟鸣,才把白凤的神儿拽了回来。白凤回头一看,正是之前跟着红莲的那只小圆鸟。

  小圆鸟已经不圆了,它长大了,有了一身漂亮的羽毛。

  “你说红莲杀人了?还是她师傅?”白凤眉一挑,眼里有微微半信半疑。红莲娇蛮但不暴戾,也会杀人?

  小圆鸟还在叽叽叫着,不停地跳。

  “我去干什么?”白凤回答它。

  鸟儿不叫了,径自飞走。

  “我说你还......”白凤看着越来越远的小东西,有些许的挫败。他和红莲又算不上熟识,何必要去?

  算了……白凤做了个深呼吸。大不了不声不响地去看一眼,也算是对这小圆鸟交了差。

  白色身影一点,已掠过几重深宫。


  • 第七章

  甫一见红莲,白凤就明白,为何小圆鸟一定要他来了。

  向来娇生惯养的女子,倚着花树坐着,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一旁的尸体已经冰冷,身下有大滩的血。

  白凤隐在树上层层枝叶里,居高临下,却也觉得心惊。

  那伤口狰狞凶险,红莲却浑然不觉,目光空荡不知在想什么。此时女子身上仿佛有一层坚硬却不可见的外壳,隔开了她和整个世界。

  这伤......应该治一治吧?白凤想着,心里有些挣扎。

  枝叶微动,树上的少年已经有了动作。然而,院门口却冷不丁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红莲殿下!”

  白凤急忙抓住旁边树枝,才稳住了身形。

  院门口的男子快步走进来,半跪在红莲身边,尚在喘息不停,“公主,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红莲手臂上的伤,男子的眉头立刻皱在了一起。

  白凤仔细一看,才认出来,这不就是张国相家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三公子么?

  叫什么......张良?

  “子房?”红莲抬眼,看向身旁的人,“你怎么会来?”

  “我听你宫中婢女说,你......”张良看了一眼早已凉透的尸体,那几个字还是说不出口,“怎么会这样?”

  “他学艺不精,被我杀了,就这样。”红莲语气平平淡淡,好像在说折了一棵花草。

  “可是......”无论如何名义上也是师傅,怎能因为学艺不精就随意弑杀?红莲这个样子,分明是另有隐情,“算了,先让医官为你包扎伤口,其他事以后再说。”

  医官匆忙上前,红莲将头偏到另一边去。

  白凤先前还不解红莲为何杀人,听见学艺不精这四个字,才算是明白了。

  红莲向卫庄学习剑术,一方面是找机会接近卫庄,另一方面自然是她的师傅不如卫庄武功高强。既然已见识过高手,这韩宫里的普通武师又怎么能入了红莲的眼?

  再加上卫庄离开红莲心情不愉,此人自然活不长。

  说白了,还是娇惯。白凤本来还有些同情红莲,如今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不由得冷笑。

  王族人,本就不值得怜悯。

  “嘶......轻点。”红莲疼得皱了眉,低声呵斥一句。

  医官手一抖。这公主方才杀了人,那倒霉鬼的尸身还未曾收殓,此时是万万是惹不得的!

  “我来吧。”张良低声说道,接过医官手里的白色纱布。

  红莲转过头来,看着张良极为小心地一层层缠上纱布,眼里突然间就溢满了酸涩。他纵然不是王室贵胄,也是张家最有才华的三公子,此时却半跪在她身边,为一个伤口费尽心神。

  君子端方,举世无双。她何德何能,让他来跪在身边疗伤?

  “怎么回事?”门口又有人走进来,是韩非。

  红莲的伤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但纱布上仍然洇出了血迹。韩非眼瞳一缩,看了一眼一旁的死尸,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

  “此人犯上作乱,被红莲公主诛杀,是吗?”韩非淡淡道。

  众人都是一愣,白凤也一愣。

  只有张良迅速反应过来,低头一揖,“正是!”

  “那便交由有司处置吧。”韩非手一招,便有侍卫上前将尸体拖走。这时,在场的人也纷纷明白过来,默默一激灵,心里也明白了该怎么做。

  再和善,再温煦,他也是王族中人。一些王族的烙印,天生就在血脉里。

  白凤觉得,此时此刻,他又刷新了对韩非的认识。

  韩非走到红莲身边,将她轻轻扶起来,“莲儿,和我来。”

  两人慢慢走出了南宫,张良在原地遥望许久,还是没有动作。

  白凤本想跟上去,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若没有见过方才那一幕,他定是不会迟疑的。可是他毕竟看见了,韩非的心思和手段,远比他见过的更高深莫测。

  ......

  韩非带着红莲,一直走回了公主府。

  没有用轿辇,两人就一直走,不言不语。回到公主府,韩非命人关上大门,又遣散了无关的人。

  路上红莲心里还是有微微的紧张。这次闯的祸不同以往,即使韩非替她圆了场,她也无法就此打住。再加上一路上韩非一言不发,更是让她心里不安。

  公主府里,韩非低声道,“红莲,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走这些路了。”

  “你......”红莲惊愕。

  “我要走了,”韩非笑了一下,“去秦国,找我师弟。”

  “为什么要去秦国?在韩国不好么?”红莲只觉得难以接受。她以为,韩非从桑海回来,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不懂。”韩非为她理了理鬓发,动作轻柔又宠溺,“师弟在秦国混得太好,我看不惯,所以要去抢他饭碗。”

  红莲明白韩非又在应付她了。她这哥哥,看似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实际上心思比谁都重。秦国必定是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所以才要再离故国,远赴他乡。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红莲艰难地问出这句话,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却不想听到类似的答案。

  “谁知道啊,兴许把师弟比下去了,我就回来了。”韩非笑笑,桃花眼里又恢复了风流神色,“就当我又去桑海了,这和当初不是一样么?”

  “那万一没比下去呢?”红莲顶嘴道。

  若是能知道最后的结果,红莲就算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会说这句话。她怎么会知道世上有一种事叫一语成谶,无心一语,却在冥冥之中钦定了最终的结局。

  西出秦关,再无故人。

  ......

  “你哥哥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比不下去?”韩非一挑眉,很不服气。

  红莲不再言语,眼里嗔怪,心里还是担忧的。秦国日趋强大,听说多半都是那位师弟的功劳。如此心思叵测之人,怎能放心地让哥哥去面对。

  可是韩非决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你走了,流沙......岂不是无人掌管?”红莲还是想努力一下。

  “聚散流沙,哪有什么固定的主人?我也不过是带个头而已。”韩非笑道,“放心吧,流沙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它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不能轻易解散。”

  “以刑止刑,以杀止杀,这就是流沙存在的意义。”韩非眼里冷厉一闪而过,驱散了惯有的和煦,露出一丝王族公子最真实的样子,“如果有些人,已经暴虐杀戮到王法不可制裁,那么,就让流沙以同样的手段,来制裁他们。”

  以刑止刑,以杀止杀。

  这是红莲听到的最后一句,也是记得最清楚的一句,韩非对她说的话。

  当时的她还不懂,只是在送别韩非的时候,心头总是回旋着这两句话。她莫名觉得这两句话有很强的魔力,使她在其后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日日夜夜,想起来,就明白这条路还要走下去。

  甚至,连最桀骜不驯的白凤,在听到这两句话后,都安然地留在了流沙。

  这是韩非一生要去做的事情,虽九死其犹未悔。王公贵族视世人如蝼蚁,王法尚不能惩,既如此,便让流沙凌驾于王法之上,惩不可惩之事,杀不可杀之人。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 第八章

  三月,花朝节。

  两年时光如流水,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百花开到了第二季,葱茏荼靡,如同时间停驻。

  若不是物是人非,还真以为一切都没变。

  侍女为红莲戴好头饰,言笑晏晏,“公主,大王下令开放宫围,宴飨一月,与百官共贺春归!”

  百花初绽迎春归,花朝节向来是韩王室重视的节日。不过年年如此,到如今,也没什么新意了。

    “不过与往年一样。”红莲望着铜镜。

“只是今年大将军不在宫中了。”侍女似有些惋惜,“魏国犯边,大将军去平乱,今年过不成花朝节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红莲冷笑道,“看不出,你倒是很想他?”

  侍女听出了红莲话中的不善之意,“公主......”

  “那不如我送你去当个军妓,夜夜侍奉大将军,如何?”红莲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侍女,“还有其他将士......军中男子不得女色,日久便有不满,想必,你也是愿意为大将军分忧的了......”

  话音未落,侍女已一脸惊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饶什么命?你若是真安抚了将士,我谢你都来不及。”红莲话音清清浅浅。

  侍女额上已是血流如注,却不敢停,仍然哭着求饶。

  “不过是个无知宫人,为难她有什么意思?”窗边响起男子的声音,悠悠闲闲,仿若没看见那一脸涕泪的宫人。他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也破坏了红莲营造的高贵残忍。

  “与你何干?”红莲头都没回。

  “公子饶命......”那侍女却是个机灵的,即使血流披面也能反应过来窗边男子是为她说了话的,当即膝行几步,哭号声又大了些。

  女子的哭声回荡在房间里尤为聒噪,听在红莲耳里更是心烦意乱。这侍女向来向人展示一副乖巧面孔,没想到今日才露出了圆滑刁钻的真面目。

  “滚!”红莲拔高了声音。

  这一字犹如特赦,侍女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窗边男子轻笑一声,白色羽毛绕在指尖轻盈柔软。他的头发长了许多,在风中荡起潇洒的弧度。他一点点褪去少年人的青涩,学会了尔虞我诈笑里藏刀。

  两年了,每个人其实都在变。

  如今的白凤,已远不是一个西别院就能困住的了。

  “这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侍奉姬无夜是多好的事情。”白凤漫不经心道,专注于指尖的羽毛。

  “无知。”红莲简短地下了定论。

  姬无夜好色,历年花朝节,都有侍女被他看中收入府中。这些女子进了将军府,大多也能当个夫人或妾侍,住在雀阁里,荣华富贵,与为婢的日子天壤之别。

  因而,韩宫里竟有相当一部分侍女,把被姬无夜看中作为花朝节的目标。今年姬无夜被派去与魏国交战,缺席了花朝节,侍女们自然心不甘了。

  公主府也不例外。

  然而,每年都有夫人进将军府,却从未听到府中有过多女眷。婢子们只看见那些幸运儿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却忽略了,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再没了消息。

  雀阁怎么会是女子的久留之地呢?

  “边境战事不断,你那父王还有心情过花朝节,也当真是心胸宽广。”白凤轻笑一声,“哦,他有姬无夜,好像也没有后顾之忧似的......”

  “别跟我提他。”红莲冷冷打断他。

  这两年来,白凤在宫里简直是没了拘束,仗着他自己轻功好,西别院近乎形同虚设。正是如此,此人越发放肆,两年前还有些寄人篱下的自觉,如今简直是要反客为主了。

  这样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不胜枚举。

  “他若是能死在边关......”红莲喃喃道,微微失神,却最终叹了口气。

  “姬无夜对你做过什么?你这么恨他?”白凤突然有些好奇。

  “你不恨他?”红莲反问道。

  “当然恨,我迟早要杀了他。”白凤笑意浅浅,杀意隐隐,“不过,我报我的仇,你报你的怨,我可不想为你代劳。”

  “你不懂......”红莲双眼定定看着面前昏黄的铜镜,“有些怨,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

  姬无夜位极人臣,朝堂上只有张相国勉强可以与他抗衡。而他现在掌管禁军,一旦发难,整个韩宫都会被他掌控,相国也无能为力。

  如果他此次得胜归来,必定请赏。那么该赏什么?

  这个问题,韩非早在离开前就说过。若是不能彻底铲除姬无夜,迟早有一天,韩王只好把王位赏给他。

  “无论如何,明天的大宴上,是不会有他了。”红莲突然笑了一声,“这唯一一个顺心的花朝节......还是应该好好过的。”

  得过且过的语气,也是少有。

  “顺心?”白凤听到这个词,仿佛十分好笑,“既然顺心,那是不是该卸了南宫的锁?听说有很多宫外女眷想见识一下南宫那棵树......”

  红莲的手已握上剑柄。

  白凤知趣地停住了话。

  “任何人,都不能进南宫。”红莲语气淡淡,却坚决非常,“......他们不配。”

  言罢,她便站起身,“来人,将我先前备好的那身青色螭纹衮服,给张三公子送去。”

  说着,已走出了房门。

  三月花开,空气中到处都是甜腻香气。微风过处点点落英,零零星星,颇有一番风雅。

  只可惜,这般良辰好景,终是虚设。

  南宫......白凤闲散地望着窗外落花,若是那人不回来,那座南宫,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得见了。

  就算是这整整两年对南宫视而不见,就算是红莲绝口不提卫庄二字,他也明白,所谓忘记,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看不听就能淡忘,他也以为两年前的一切恍若隔世,可如今,他依旧会不时眺望雀阁,会默默在心里奏一首心弦之曲。

  此生不忘。

  ......

  春日大宴,花团锦簇。

  众女眷在花园中流连忘返,娇笑不断,各家公子也风流倜傥,气度不凡。这一场花朝节,乍一看,当真是热闹非凡。

  仿佛隔绝了人世的苍凉,独自笙歌,立于九天之上。

  红莲一边慢步往花园走着,一边默默地想,这样热闹的场景,她似乎也许久没见了。

  七国战事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是不得安宁。本有许多比花朝节重要的多的节日,往往因为摊上了战事,而索然无味。这一次,大概也是因为对战的是魏国,众人的兴致才提起了些。

  毕竟不是秦楚,还是比较好对付的。

  若是和秦国对上,只怕就算韩王有心情办宴,这些命妇也没有心情来。

  秦国......红莲有一瞬间失神。韩非在秦国,也不知有没有成功地把他那个师弟给比下去。今天,他大概也要一个人过花朝节了。

  秦人粗俗,韩非那细皮嫩肉温文尔雅的人,恐怕也少不了被欺负一番。

  甫一进园,便有眼尖的妇人瞧见,纷纷上来行礼。红莲挥挥手,让她们各自退了,自己带一个侍女四处闲逛。园中遍植群花,衣袖拂过间便带起一片落红,红莲不时抖抖手臂,省的残花坠住了纱衣。

  美归美,只是......太热闹。

  真正美的花,应该自成一树,近看繁繁复复应接不暇,远看傲然独立清清爽爽。如此,才会有君子,与繁花相映成景。

  红莲胡乱思索着,忽听的旁边的女子们一阵窃窃私语,切切察察,难掩兴奋之色。侧耳一听——

  “你看,那不是张三公子!”


  • 第九章

  红莲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看,果然,是张良。

  张家三公子,风度翩翩,饱读诗书,这是韩宫内外早就传遍了的。韩王设宴张家必会到场,因而不知有多少贵女,是怀着隐秘的心思赴宴而来。

  如今,也算如愿以偿。

  张良正与另一位公子交谈。二人选的地方偏僻,声音也小,看上去并不欲打扰众人。只是贵女们如蝶逐花,既然想见,自然有的是办法找到。

  嬉笑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两人,张良回头一看,有些讶异,又很快调整过来。贵女们见他回头,纷纷敛起声色,整理仪容,又作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来。

  红莲看着这些矫揉女子,突然有些厌烦,便不动声色地退到人群后面,打算独自离开。

  结果,刚迈了半步不到,后面便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在下张良,见过红莲公主。”

  这人......

  平时不见得眼力有多好,这时候倒是眼尖!

  贵女们纷纷看过来,目光如炬,简直看得人后背发热。红莲深吸一口气,眉一弯嘴一翘便扯出一个笑脸,施施然转过身,“张三公子不必多礼。”

  旁人眼里的温良笑容,在她看来格外欠打。

  “公主当真人比花娇,众多贵女,三公子只瞧见了公主!”不知哪个女子开口,听着恭维,却总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总比你娇一些......红莲隐忍地咬紧了后牙,磨了磨。

  “公主天人之姿,自然夺目。”张良微笑道。

  ......红莲听见后面一片磨牙的声音。

  “三公子今日独自进宫?”红莲压住腹诽,表面上仍是微笑的模样。她觉得她是时候把话题扯开了。

  “祖父身体抱恙,所以子房独自进宫。”张良应道。

  “可唤医者?”红莲问。

  “府中医者已看过,偶感风寒而已。”张良答。

  招呼已经打完,客套也客套过了,红莲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看张良没有告辞的意思,她若是主动要走也不太合适。

  这人平时不是很有眼色么......怎么这时候反而呆了?

  “大王有令,命诸位前往正宫赴花朝宴。”这时,一个内侍在花园门口高声道。众女本来在张良身边围了一圈,此时也窸窸窣窣地动了身。

  红莲松了口气。

  她觉得她似乎有些消受不起张良的温文有礼。若是对上白凤那样刀子嘴,她自然也刻薄言语不必顾忌。可若是对上张良这样的,她反而要端起公主架子,作出一副乖巧姿态来。

  众人向正宫行去,红莲坐了轿辇,不必与众人同行。不多时到了正宫,偌大的宫殿中间置一面纱帘,隔开了众臣和女眷。

  红莲施施然走到上位坐下,女眷之中,也没人比她地位更高了。

  纱帘模糊,不过还是能大概看清另一边的众人。往年花朝节大宴,她的座位恰好能对着韩非,趁人不查,韩非便会向她做极丑的鬼脸。她一乐,便引得众女眷侧目,尴尬不已。

  如今啊......红莲往那个位置一看,上面坐的已是张良了。

  众人落座,侍女便鳞次栉比走入殿中,端上餐前糕点。这些糕点多用时下鲜花,香气扑鼻,不免令人食指大动。

  韩王正与众臣说些有的没的,都是些冠冕之言,众人也连连附和。这些珍馐美食,落到这些人面前,反而无人问津了。

  红莲正欲拈起一块尝尝,便听得帘外一位公子开了口。

  “久闻红莲公主芳名,如今一见,方见公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人声音听起来陌生,以前也没见过。红莲心里冷笑—隔着这么个帘子,连面目都瞅不清楚,何来巧笑?何来美目?

  不过恭维阿谀之词,听听就罢了。

  “多谢公子赞誉。”红莲淡淡道,说罢便把那糕点一口吃下。

  “公主国色天香,依小子看,当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又一个声音响起,尖细孱弱,似乎也想附庸风雅。

  只是他引的这两句话却不太恰当了。虽然都是诗经里的句子,可这两句不免流于下流。红莲是公主,身份高贵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比拟,又怎么能用夸赞普通女子的言语来夸赞她?

  何况上来便说女子的手和肤,好色之意尽显。

  这下红莲便不做声了。应了他,就是贬了自己。

  场面有些尴尬,幸好有一道帘子隔开红莲还可以装作不闻。可另一边却不是如此。静默了半晌,便有人救场开口,“子房,素闻你在诸公子中才华最高,不如你也试试?”

  红莲持箸的手一颤。

  “那子房便献丑了。”男子温润的声音盈满大殿,如流水潺潺,“若依子房来看,应是......”

  他沉吟片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红莲的心漏了一拍,突然有点手脚无措。

  大殿静谧,无一人出声。张良含蓄,没有说出后两句,可在坐的人都是读过诗经的,怎能不知道后两句是什么?

  —桃花盛开,鲜艳明丽,你嫁到夫家,定能和顺美好。

  红莲向帘外那个位置看去,正迎上张良的目光。年轻男子本有礼垂目,此时却正正向她看来,目光温柔而坚定,不逼迫,不躲闪,也不后悔。

  红莲恍然觉得,她似乎明白什么了。

  无数个偶遇,无数个巧合,说到底,还是有意为之。他不说,她也不觉,一往经年。

  殿中人都觉得,大王定是要赐婚了。

  张家公子,配红莲公主,也算是天作之合。若是公主能下嫁到张家,正好给了韩王一个拉拢相国的理由。

  然而,韩王却并没有动作。

  许久,韩王才慢悠悠道,“姬无夜赴边关平乱,其家眷何在?”

  一个衣饰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应了一声,恭谨地从帘后走到殿前,行一个大礼,“妾身在。”

  “将军平乱辛苦,不能赴宴,寡人且以杯酒敬夫人,望夫人转达寡人体恤之情。”韩王端起面前的酒樽,向那妇人遥遥一敬。

  妇人诚惶诚恐地接过侍者奉上的酒樽,小心饮尽。

  方才的事,竟就这么过去了。

  众人心中都有些讶异,不过很快也释然—不过是拼诗时一提,又不是正式求娶,大王说不定当一个玩笑就过去了。

  红莲却似乎不这么想,手捏着筷子不由得用力,戳穿了面前碟子里的糕点。

  为什么......要提起姬无夜?

  也许是她敏感了,一听到姬无夜的名字就会警惕骤起。可是,毕竟韩非当初提点过她,姬无夜对王室的威胁,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遥远。

  张良刚刚有些求娶之意,韩王就提起姬无夜并略过此事......有什么东西在红莲脑海中一划而过,红莲知道十分重要,却没能捕捉到。

  周围一切,顿时索然无味。

  她身为公主,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上,已是危机四伏。

  她曾经以为,父王应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可是,直到遇见卫庄—卫庄将这宫中所有的丑恶挑破了给她看,告诉她,你和别国那些被榨尽利用价值的公主一样,没什么区别。

  而卫庄,她以为可以保护她的人,也离开了。

  就连最真心疼她的韩非,也走了。

  她孤零零在这宫中,无依无靠,艰难独行。若再有个什么万一......

  她不敢想。

  红莲闭了闭眼,不再看帘后。


  • 第十章

  那场花朝宴,终究还是与往年一样。

  没有轻松,也没有欣喜,不过又是一次纸醉金迷。如果非要说和历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那一句桃夭。

  陌上公子世无双。即使韩宫声色犬马歌舞升平,众人皆醉,他也是少有的独善其身的人。

  宫外的朱雀大街上鼓乐大噪,脚步声与马蹄声整齐划一。宫中庆贺用品早就备好,只等来人走过朱雀大街,便入宫封赏。

  魏国,败了。

  明明公主府中什么动静都没有,可红莲还是觉得自己能听见士兵行走的声音。

  姬无夜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死在边关,相反,他赢了,风风光光地回了新郑。韩王喜不自胜,亲自出宫去迎接,留下忙乱的宫人抓紧时间安排庆贺事项。

  “若是这个时候杀了他,想必滋味很独特。”白凤捻着指中的羽毛,望着宫外,眼中意味不明。

  得胜归来,正是趾高气昂的时候。这个时候死去,濒死的双眼可否来得及转换上恐惧......白凤想想都觉得刺激。

  “安分点。”红莲只是低声说了三个字。

  “你不敢?”白凤一挑眉。

  “是你不能。”红莲回道。

  白凤眼微微一眯,聚出了一道危险的目光,直刺红莲。红莲却压根没看他,说完自己的话,就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一棵树,一个站在树梢居高临下,一个倚着树干独自假寐。

  隐隐的聒噪,仿佛与他们无关。

  “还以为你能长点儿志气,没想到胆子越来越小。”许久,白凤才开了口,不无嘲讽。

  “你现在比得上墨鸦么?还是弄玉?当初他们二人联手都没能杀了姬无夜,你现在一个人有什么把握?”红莲淡淡道,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白白送死而已。”

  “那也比你不敢要强!”白凤冷声道。

  “你的命又不是你自己的,凭什么说死就死?”红莲却并不因他的话生气,居然还是淡淡的样子,“记住了,你一个人,要活出三个人的份量。”

  所以,她怎么敢让白凤去冒险?

  墨鸦弄玉拼死护下的人,韩非卫庄特意救下的人,怎么能因为一个姬无夜,就随意死去?

  从白凤住进公主府的那天,红莲的身上,就不知担了多少人的托付。即使此人幼稚叛逆,红莲也觉得,她对这个人,是有责任的。

  既然进了她的公主府,她就得管。

  “我是韩国的公主,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不必管。”红莲站起身来,停了一会儿,便向外面走去。

  总是要面对的。

  ......

  正宫大殿,群臣位列。

  只有一人立在当中,一身银铠,猩红披风,不怒而威。明明立于阶下,然而睥睨天下的气势,比王座上的人更胜三分。

  姬无夜。

  红莲隐在宫殿大门后,整个人与阴影融为一体,不声不响地看着大殿里的人。

  朝中所有重臣都在场,共贺姬无夜凯旋而归,足见韩王之倚重。告病多日的张相国也到了场,由张良陪同,默不作声地站在文臣之首。

  若论阵仗,真是给足了姬无夜面子。

  “将军击退魏国竖子,真乃寡人肱骨之臣也!”韩王玄色衣袍着身,奢侈华贵,只是身形羸弱,脸色发黄,声音也细了许多。

  “大王过奖。”姬无夜话语恭敬,语气中却不敛傲慢。他的气势一出,与方才韩王一比,竟比真正的王更有几分王的架势。

  红莲看着朝堂上的人,绷紧了全身。

  “将军得胜归来,想要什么赏赐?”韩王喜笑颜开,望着姬无夜的目光仿佛是看着亲兄弟一般。众臣有的艳羡,有的嫌恶,不一而足。

  “末将......”姬无夜停顿了一下,眼光微微朝张良一瞟。

  这个小子,听说最得相国的看重。

  他刚回来,就听说了张家公子,在花朝节上吟诵了一句桃夭的事。

  “末将,想迎娶红莲公主。”姬无夜说道。

  朝堂上传来隐隐的惊呼声,韩王一怔,张相国也一愣。众臣本来眼观鼻鼻观心,听言也顾不得礼数,纷纷抬起头来。

  红莲手指骤然掐进门框里,心头一跳,从指尖到心里,一片冰凉。

  来了,来了......

  她,终于成为了,王室被姬无夜开刀的第一个牺牲品。

  “不可!”突然,异声突起,打破沉寂,就连红莲也是一惊。

  众人目光所向——

  是张良。

  姬无夜说出的话,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地反驳。

  话一出口,张良便知自己鲁莽了。然而那一电光火石间,他却无暇多想,只觉得姬无夜此言荒谬,丝毫容忍的时间都不能有。

  他梗着脖子,直视韩王与姬无夜的方向,已不敢看身旁的祖父。

  “你倒说说,有何不可?”姬无夜一脸玩味地转过身来,看着张良,威压顷刻而至,竟没有被冒犯的怒气。

  “将军与大王年纪相仿,与公主差三十岁有余,怎可迎娶公主?”张良保持镇定,气度沉稳,

  “哈哈哈哈......”姬无夜大笑,内力外放,震得人肺腑发颤,“你知道么,我府中的妾侍,更比公主年纪还小!”

  “公主千金之体,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相提并论的?”张良针锋相对。

  红莲在殿外,看着殿内一切,心里突然一阵酸楚。

  她一直以为她在宫中已无依靠,所以一切事情都在作独自处理的打算,一切状况都备好了最坏的结果。然而,上天垂怜,竟还给她留了一个子房,在众人皆不敢违逆姬无夜时,还会为她高呼一声不可。

  只是......红莲心中苦笑。子房啊子房,若是相国决心袖手旁观,纵使你说破了天,也是徒然无功。

  你可知道,姬无夜顾虑的不是你,而是你身后的张相国?

  “够了!”突然,张相国一声呵斥。

  随即,他便向韩王行礼,“子房昨夜饮多了酒,神志尚未清醒,因而胡言乱语。望大王恕他殿前失仪之罪,待臣将他带回府中,严加管束!”

  韩王一挥手,“相国自便。”

  “祖父......”张良一惊,伸手便要阻挡。然而张相国早已一手钳住他的胳膊,使上十分力气,硬是将他向外拉去。张良不敢蛮力挣脱,竟硬生生地被相国拉出殿外。

  心意之决,可见一斑。

  两人就这样离开大殿,争执声也渐渐远去。留下一殿臣子面面相觑,以及姬无夜在原地似笑非笑——

  说到底,也不过一介黄口小儿!

  停了一会儿,姬无夜转身面对韩王,“大王,末将方才的请求......”

  “准!”韩王一口应诺,“寡人即刻草拟诏书,准备赐婚事宜!”

  “谢大王!”姬无夜声音洪亮。

  红莲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如此。

  张良开口时,她还怀了一丝希冀;相国开口时,她也没有死心。直至他被相国拉走时,她还希望父王能因此有所迟疑。

  不肯放弃,直到如今。

  直到现实终于斩断了一切转圜的可能,她一直吊在胸口的那口气,才不得不吐了出去。

  那一口不肯折腰的傲气。

  纵然天生贵胄,金枝玉叶,还是要被困到雀阁里,与千千万万有名或无名、甘心或不甘的女子一样,成为锁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了却残生。

  抗争再多,都是徒劳。

  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 第十一章

  旨意一发,便十万火急地传到公主府。

  红莲极缓慢地往回走,神思飘忽,漫无目的。一路上宫人或谨言慎行,或嬉笑打闹,她都细细看遍。

  这世间最珍贵的人间烟火。

  世人皆是蝼蚁,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有些蝼蚁食埃土,饮黄泉,便死得简单些;有些蝼蚁食竹实,饮醴泉,便死得委婉些。

  她一路慢悠悠走回公主府,刚跨进大门,便迎上众仆役各异的神色。还没等她一一看去,便有一道白影挡在了身前,带起一阵风尘。

  她许久才定睛看清,“是你啊。”

  白凤神色复杂地看着红莲,方才迫不及待的一大堆话,被她这样生生哽在喉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跟我来。”大庭广众,终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白凤抓住红莲胳膊,直接往西别院拉去。

  红莲习惯了慢悠悠的步伐,被他这么一拽,脚下便一个踉跄。然而白凤也没管,红莲也无所谓,两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西别院而去。

  甫一进了西别院的门,白凤便立即停住,转身,“你父王那道旨意是怎么回事?”

  “传旨官怎么说的?”相比白凤的急切,红莲却慢悠的多。

  “他说将你赐婚给姬无夜,择日成婚!”白凤声调都不由得高了一些。若是韩王将她赐婚给张良他还不奇怪,可是姬无夜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韩王为何要这么做。

  “那就对了。”红莲看上去很平淡,“我在大殿外听到的也是这个。”

  “你”白凤被她说的一噎。

  “姬无夜提的一切要求,我父王都会答应的。”红莲清清浅浅说道,便自己向别院深处走去。西别院也有花树,这时节落英缤纷,也算好景致。

  “你父王不是很疼你么?为何会”白凤疾走几步跟上她。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姬无夜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怎么能当她夫君?

  “庄说过,我和其它那些和亲公主,没什么区别。”红莲背对着白凤,似乎笑了一下,“他说的话,总是对的。”

  她这个样子,白凤反而无言以对了。

  “白凤,”红莲突然转过身来,两眼直直看入白凤眼中,“你高兴么?”

  “我”白凤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初弄玉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红莲莫名扯出一个微笑。

  “你”白凤想问她为什么要说这个,却问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为何死的是弄玉,而不是我?”

  “是不是觉得,住进雀阁的不应该是弄玉,而是我这个幕后主使,被姬无夜杀死的,也是我?”

  “是不是觉得,我也应该住进雀阁,去受一遍弄玉当初受过的苦,遭一遍弄玉遭过的罪,才能解了你心头之恨?”

  红莲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语气淡淡,甚至还带着笑。她面容平静,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仿佛真的只是要问白凤几个普通问题而已。

  白凤怔怔看着她,意识告诉他要回答要立刻回答,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现在,你如愿了。”红莲继续说道,“我也要像弄玉那样,嫁给姬无夜,住进雀阁,受她受过的苦,遭她遭过的罪。”

  一字,一句,如在血与火中炼了无数遍。明明痛楚深入骨髓,可偏偏还是要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一切深不可及的绝望与悲哀,都在平缓的嗓音中隐不可见地消融,在微风中飘然而去,又落在他的耳边。

  “大概,这就是报应。”红莲微笑,低声道。

  白凤整个人怔在原地,不能动弹,耳边一遍遍回响着红莲的话,挥之不去。

  高兴么?

  他也在想。

  最初,他被卫庄制服,扔到公主府。作为一个阶下囚,他由红莲看守,两人势如水火,简直不能同处一室。

  后来,他养好了伤,加入了流沙,也学会了用心弦之曲召唤百鸟。红莲时不时会来,看看他过得怎么样,然后便是一番口舌上的针锋相对,胜败不定。

  再后来,卫庄走了,韩非也走了。红莲很少再来西别院了。他开始溜出西别院,在宫中各处游荡,偶尔会看见红莲,似乎没以前那么刁蛮肆意了。

  不过她还是会将吃穿用度按时送到西别院,也无所谓用不用,总之,什么都少不了他的。

  白凤双手渐渐捏成了拳,气息一乱。

  他不笨。自从学会用谍翅鸟打听消息后,他才知道,在这三年中,姬无夜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搜捕。而红莲,就在姬无夜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地,明里暗里应付了无数前来搜查的人。

  高兴么?

  白凤突然发现,他似乎,并不高兴。

  纵使红莲总是一脸轻蔑地对他,还跟他斗嘴,时常把他噎得无话可说,戳他痛处……然而,大事上,红莲一直在保护他,从不含糊。

  他看得到,也认得清。

  直到现在他才认明白,眼前的女子,并非初见时的那个样子。

  而这样的她,要落入姬无夜手里,他怎么会高兴?

  “这公主府用不了多久了,以后我也护不了你了。等我嫁了他,你就自寻去处吧。”红莲说完自己的话,便自顾自准备离开。既然旨意已到,她也该做出个知晓的样子来。

  “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嫁给他?”白凤一闪身,挡在红莲面前。在他的印象里,红莲不该是这种认命的人。

  “不然呢?抗旨?”红莲嘲讽道,“还是逃到秦国,找我哥哥?”

  不等白凤回答,红莲又接着说道,“你以为,一个公主,养了十八年,是用来做什么的?”

  七雄争霸,纵横捭阖,和亲是最常见不过的手段。就算在国内,也有的是公主下嫁给武将,以求忠心。那些和亲到别国的公主,一旦两国关系破裂,首先被杀的就是她们。如此,红莲还要感激她父王,不曾让她落入那般境地。

  白凤也明白,只是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终究还是有些始料未及。

  “姬无夜与你哥哥素有嫌隙,你若嫁了他,怕是比弄玉还惨。”白凤冷声道,“况且,你心里不是一直还想着卫庄么?”

  “卫庄”红莲低声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一下,“他不会回来了。”

  “我等了他三年,三年,他什么消息都没有。当初他走时便说过他也许不会回来,大抵就是如此了。”红莲双眼微阖,目光却虚无,“白凤,你还不明白么?现在根本不是我想不想嫁,而是我不得不嫁。我父王全靠姬无夜征战护国,我不过是他讨好姬无夜的礼物。就算我现在真去求他,他也不会让步。”

  白凤看着她,一言不发。

  “算了......”红莲长出了一口气,“你我本就什么都不算,我何必跟你解释那么多?你放心,牵连不到你就是了,我的事,也用不着你操心。”

  说罢,她便越过白凤,走出了别院。

  寒风萧瑟,连背影都吹散。

  只剩下白凤一个人,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不喜欢红莲,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女子傲慢又任性,文不成武不就,心眼还小,一点公主的大气都没有。若拿她和弄玉比,简直连弄玉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可她也并非罪大恶极,还不至于让姬无夜折磨一辈子。

  她说这就是她的宿命......白凤无声地笑了笑,原来,她还相信宿命?

  所谓宿命,最是无常。


  • 第十二章

  红莲站在议事殿前,第一次觉得这宫殿的墙原来这么高。阳光从琉璃瓦间洒下来,亮得刺眼。

  “我要见父王。”她淡淡道。

  本来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然而身不由己,还是来了这里。也许终究是在白凤的质疑中动了心,她觉得,还是应该试一试。

  侍卫进宫通报,不久便出来,毕恭毕敬地低下身子。

  红莲昂起头颅,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尘埃在浮动。韩王正坐位上,威严赫赫。而殿中央,正站着一人,脊背挺得极直,如一段宁折不弯的青竹。

  红莲一步步走近那人,视线所及也越发清晰——

  是张良。

  他仍不放弃,再度向韩王进谏。红莲都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张良已在这里劝了多久。苦心劝谏,唇焦舌敝,然而却迟迟不退,只求一线生机。

  她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这般君子,她何德何能?

  红莲躬身跪倒,向座上人行一个大礼,“参见父王。”

  “起来吧。”韩王似有不豫之色,语气也躁了许多,“子房,你先下去吧。”

  “诺。”张良看了红莲一眼,似乎有些不甘,然而还是不得不退了出去。

  红莲看着他,从身边到门外,直到张良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才慢慢收回目光。转过头,她望着对面的韩王,闭了闭眼,然后提起一口气。

  “敢问子房面见父王,所为何事?”她开口。

  “他想让寡人收回赐婚成命。”韩王拿起案上的青铜樽,饮了一口,仿佛平息了心里的躁郁。

  “父王可应了他?”红莲继续问道。

  “为何要应?”韩王语气不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答应了姬无夜,怎么能反悔?”

  红莲闻言,沉默下来。

  看来他也没能成功。

  “你来干什么?”韩王似是无心观察红莲的反应,言语间,已有了不耐之色。

  红莲突然间觉得自己无法应对。眼前明明已是死局,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够绝处逢生?然而此情此景,进退两难,若不硬着头皮往前走,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她深吸一口气,“臣女所求,与子房相同—求父王,收回成命!”

  “荒唐!”韩王将手中青铜樽重重放在案上,“你们一个个,将王命视作什么?想抗便抗,想改便改?”

  “王命如山,”红莲迎上韩王的神色,“可并非不能转圜!姬无夜年近半百,论寿数,多不过二十年。臣女嫁过去,与守半辈子寡,有什么区别?”

  “半百又如何,王公贵族,多的是忘年夫妻!何况寡人后宫,豆蔻年华者,也不在少数!”韩王胸膛起伏,似乎气极,“能嫁给姬无夜,是你的福气!他至今没有正妻,你嫁过去,便是将军府主母,有什么不好!”

  “福气?”红莲听在耳中,只觉得荒谬,声调也不由得提高了些,“父王可知,姬无夜非但好色,还暴虐嗜杀!宫中有多少女子进了他的将军府,最后可还有声息?此人简直是国之虫豸,怎堪得起福气二字?”

  “放肆!你也配议论朝中武官?若不是姬无夜常年征战,哪得韩国如今的太平盛世?你居然还说他是虫豸……”韩王神情愠怒,脸色发红,看上去仿佛气得已失去了理智,“看来寡人当真是宠得你没了边,你便认不清自己了!”

  太平盛世。

  红莲心里一阵发凉,不知是该冷笑,还是该苦笑。如今的世道,在她父王看来,居然是太平盛世?

  “论国之栋梁,张相国不输于姬无夜,为何父王只宠信姬无夜一人?”红莲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本已剑拔弩张的大殿,因着这转变,也又沉寂几分。

  “张开地老成保守,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韩王语气也微微缓和了些,“寡人要一统七国,用得是姬无夜这样能征善战的武将,要那帮文臣有什么用?”

  若是白凤听到这番话,估计要嗤笑好几天。就算是红莲听到,也觉得难以置信。韩国是如今七国中实力最弱的,能保住国土已经不易,韩王居然还妄想着一统天下……究竟是他野心太大,还是见识太浅?

  “待寡人统一七国,姬无夜便是首要功臣,你跟着他,吃不了什么苦的!”韩王的语气突然变得苦口婆心,“他战功赫赫,寡人已赏无可赏,既然求娶你,你便嫁了他,又如何?”

  红莲闭上眼,不再说话。

  “寡人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如今,”韩王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已经动摇,“也到了你报答寡人的时候了!”

  报答。

  原来如此。

  红莲站在原地,不能言不能语,仿佛被抽去了魂魄。过去十几年,她都以为父王对她是真正的舐犊之情,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所谓独一无二的疼宠,要的不过是这一句报答。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礼物。

  “臣女,明白了。”红莲平静道。

  坚定了十几年的感情,一夕崩塌。如今,她才明白她于韩王的价值并非是一个亲人,而是一个压轴的礼品。韩王最疼爱的公主—听上去,真像一份重礼。

  卫庄当初挑破了给她看,她还不信。现在想来,可笑至极。

  卫庄那般早已看破世间冷暖的人,怎会摸不透韩王那几分小心思?几分不忍,提醒一句,她还不领情。

  红莲转过身,仪态优雅高贵地一步步走出大殿,仿佛脚下踏的是千军万马,容不得丝毫松懈。她是公主。就算世人都轻贱她,她也不能轻贱了自己。

  至少在愚昧的子民眼中,她还是红莲。

  ......

  “公主,张三公子求见。”红莲刚进府中,便有侍女上前禀告。

  “他在哪里?”怔了一下,红莲问道。

  “在花厅。”侍女应道。

  刚从韩王那里回来,红莲料得到张良这次来要说什么。只是正因如此,她才犹豫—有些人情,欠下了,她怕是还不起的。

  可既然来了,总是心意。

  红莲跟着侍女进了花厅,张良一看见她进来,便急匆匆起身迎了上去,“公主,大王他......”

  “劝不动。”红莲平淡又干脆地接上了他的话,“他是铁了心要把我嫁给姬无夜,说什么都没用。”

  张良看着她,眼神复杂。

  “我有一个办法。”许久,他开口道,“我可以托人送你去桑海,那里是韩非的求学之地,也有我的故交。你去桑海,起码能够躲过赐婚!”

  言辞恳切,看得出是真心。

  “在桑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不能一辈子不回韩国。”红莲笑了笑,“只要我不死,姬无夜不死,我就是得嫁给他的。”

  “可是......”张良急道。

  “子房,”突然,红莲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直直看入他眼中,“谢谢你。”

  五个字,却似道尽了悲凉。

  “宫中诸人,只有你为我说了话。”红莲看着对面男子的眼睛,清澈干净,“可相国已经不打算干预此事,你一个人,如何斗得过姬无夜?再执着下去,只怕会连累到相国。”

  “我是我,祖父是祖父。”张良却并不听,“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姬无夜,就算祖父不管,我也一定要管!”

  “你连武功都不会,怎么管?”红莲苦笑道。


  • 第十三章

  张良一时语塞,竟无以应答。

  在这个游侠当道的时代,不会武功,无异于待宰的羔羊。卫庄当年那般高傲行走江湖,凭借的不仅是鬼谷弟子的身份,更是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姬无夜能够在韩王廷呼风唤雨,也多靠手下夜幕杀手团的威名赫赫;就连白凤,凭一身轻功无可匹敌,也有同仇敌抗衡的资本。

  而他,名义上是相国之孙,王室贵戚,可一旦真有什么情况,他连自保都难。

  姬无夜若真想对付他,他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夜幕虽然折损了墨鸦,但余威犹在,刺杀他一个公子,不在话下。

  “流沙创立时日不久,还不足以和夜幕匹敌。而如今哥哥,卫庄和阿紫都不在韩国,你一个人也独木难支。”红莲笑了笑,“子房,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已有打算,定不会让姬无夜就这么白白得了好处去。你莫要再忤逆相国,你如今得罪了姬无夜,只有相国能保护你。”

  许久,张良才苦笑一下。

  “我本以为,有显赫身份,便有了杀伐决断的能力。原来,如今的世道,已经不论这个了。”

  他语气自嘲,又有些疲倦。

  “贵人与平民,已经没有明确的区别。贵人没有武功,也只能任人宰割,平民武功高强,也可以称王称霸。”张良长叹,“礼崩乐坏,大概就是如此了。”

  说罢,他郑重向红莲一揖,“殿下,子房无能,空有仰慕之心,却无相护之力。”

  红莲看着他,眼中酸涩。

  “可子房不会罢休。”张良与她对视,眼神温和,其中却有坚韧隐隐,“君子者,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纵使我此次与姬无夜相争必败,也不会轻易放弃,不斗到最后一刻,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红莲突然明白,她那看人向来挑剔的哥哥,为何会选了张良共同创立流沙。

  因为他们即使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便是为了一个目的,披荆斩棘,不死不休。

  这一根筋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芸芸众生,不过都是飘渺的流沙,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去往何方。可即使如此,也仍不放弃,为着一点虚无的可能,去抗衡命运。

  终究,会有意义。

  ......

  张良回到相府,刚推开房门,便看见一个人坐在暗处。

  “祖父?”他惊讶。

  “你去了哪里?”张相国脸色沉沉,如霜如铁。明明已过花甲,然而威压气势,比年轻人更甚。

  “我”张良语结。

  “你什么?”张相国追问。

  张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你去见了王上!还见了红莲公主!”张相国突然厉声呵斥,如一道炸雷落地。须发皆白的老人仍然精神矍铄,发怒的样子令人心惊胆战。

  张良不语。

  “我看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张相国看他不反驳,竟是默认,越发来气,“来人,上锁,让小公子好好面壁反省几日!”

  “祖父!”张良一惊,立即出声,“子房有何反省之处?”

  “反省你不服管教,不听人言,多管闲事!”张相国斥道,声音浑厚,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子房如何不服管教?为红莲公主执言,便是不服管教?”张良向来恭顺有礼,这一次,却是少有地顶撞了长辈。

  “当日从宫中回来,我便告诉过你,莫要再管红莲公主的事!你今天做了什么?忤逆长辈,难道不是不服管教?”张相国怒道。

  “红莲公主是子房心仪之人,子房怎能看着她嫁给姬无夜!”张良声音也提高了些。

  “心仪又如何!她是姬无夜点名要娶的人,你如何斗得过姬无夜!”张相国胡须颤抖,整个人已激动无比。

  “子房背后是整个张氏,是韩国最显赫的家族,如何斗不过姬无夜!”张良也针锋相对。

  闻言,张相国突然一怔。

  气氛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突然间静默下来。

  许久,张相国才长叹一声,“子房,你不懂。”

  老人朝服未褪,从背后看巍峨不可侵,像一棵撑起天地的老松。张良看着祖父的背影,听着那声叹息,突然间便有遏不住的心酸。

  他的祖父,在朝堂中沉浮几十年,不仅是张家的支柱,也是整个韩国的支柱。这样一个老人,所见,所知,远比他更丰富;祖父说的话,做的事,从来都不会是错的。

  不让他招惹姬无夜,自然也不会是害他。

  可是......

  “祖父,子房明白,王上重武轻文,看重姬无夜远甚祖父。”张良终于将这些话说了出来,“然而,姬无夜功高震主,目无王法,若就这样放任下去,难道真的要如韩非所言,让王上把王位赐给他?他求娶红莲公主,已经是向王位下手的开始,若真的让他得逞,逼宫便就在眼前!”

  张良声音有些颤抖,走到张相国面前,与他对视。

  “子房向来仰慕儒家学说,知儒家孟轲曾言,威武不能屈。若祖父仅因姬无夜受王上宠信便处处退让,岂非将韩国朝堂拱手相让?岂不是纵容姬无夜胡作非为?”

  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说出这些话。

  “张家如今已大不如前,何况王上偏信,你我只能求得自保。”张相国语气仍然不肯松,“红莲不过是一个公主,算得了什么?若我们因她而与姬无夜交恶,才是不智!我们身后是整个家族,几百条性命,容不得你胡闹!”

  “祖父!”张良焦急道。

  “不必说了!”张相国喝止住他,大步走出房间,“来人,关门,上锁,让公子面壁七日!”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重重叩上,紧接着便有纷乱的脚步声以及锁链的声音。张良心急如焚,立刻去推,然而早已有人比他先行一步顶住了房门,任他如何敲打也纹丝不动。

  外面有脚步声渐渐变小,他知道祖父要离开了。

  难道只能这样?张良手心里一层汗水,心在胸腔里四处乱撞,耳朵里嗡嗡作响—不不行

  “祖父!”他厉声一喝,已顾不得礼数,“如此做法,可对得起韩非?”


  • 第十四章

  脚步声戛然而止。

  “当年鬼兵劫饷一案,若不是韩非,祖父怎能顺利破案?也正是因为此案,韩非与姬无夜结怨,这么多年来一直争斗不断。如今韩非赴秦,姬无夜便求娶红莲公主,何人敢说这不是他报复韩非的手段?”

  张良攥紧了双拳,目光如炬盯着房门,仿佛穿透了这一层阻隔而投向了张相国的背影。

  “张家上下,受韩非恩惠良多,如今怎能袖手旁观?红莲是韩非的亲妹妹,若她真的嫁了姬无夜,有朝一日韩非从秦国回来——”

  张良双目微红,声音颤抖。一字一句,仿佛将心肝层层凌迟,痛入骨髓——

  “祖父,子房还有何面目,面对韩非?”

  一霎那,天地俱寂。

  那扇门仿佛无形,丝毫不能阻隔了祖孙二人。张良最后一句话如同泣血,掷地有声,竟容不得无视。

  张家是世家贵族,上下几百条性命不能草率。可这岂能成为忘恩负义的理由?当年鬼兵劫饷一案,本就是姬无夜有意设计,若不是韩非出手相助,张家会如何,尚未可知。

  如今,韩非的亲妹妹要嫁给韩非的死敌,难道,他们就要这样坐视不管?

  屋里屋外皆是静默,无人应答。

  “子房,”许久,张相国开口,声音喑哑干涩,“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骂名或美名,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这决定是我下的,若真要担忘恩负义的骂名,便由我来担,与张家无关。若是韩非从秦国回来,我自会亲自向他请罪,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张良在屋里,闭着眼,只觉得有酸涩的液体涌上眼眶,又生生逼了回去。

  终究,不过如此。

  曾经以为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可当厄运真正来袭,他还是一击即溃。从来,都是他高看了自己。

  他并没有自己,或外人看上去那么强大。

  这个事实,直到这一天,他才看清。

  这个世道,只有名副其实的强者才能活下去。而他还不够强。既然如此,只能处处被欺压,被诘难,直到他强大到足以掌握所有人的生死,才算高枕无忧。

  张良深吸一口气。

  原来如此。

  ......

  寂静山谷,只有两人。

  男子银发及腰,双目微阖,右手缓慢而不间断地转着左手食指上的扳指。那扳指上花纹繁复,落入男子刀削斧刻的锐利眉眼中,如远古流传的神秘符号,无尽未知。

  女子紫衣紫发,身段妖娆,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万种。她闲散地倚着一棵古树,状似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眼波却又在不经意间在男子身上一转而过。

  “如何,可想出了线索?”紫女于寂静中开口,却不突兀。柔软的声线如一缕魅惑的烟,却不轻浮。

  “没有。”卫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简短地应了两个字,似乎也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莫不是与你那师哥有关?”紫女尾音一挑,勾人魂魄,“你师傅,不是向来很看重他么?”

  “那他大概是死了。”卫庄语气仍无波无澜,仿佛讨论的人与己无关。

  没有想象中血雨腥风的争夺,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悸。一本百步飞剑剑法,一枚掌门扳指,似乎是事先早已准备和预料好的后事,等他来取。

  不知是想结束这无休无止的纵横之争,还是意图挑起更惨烈的兄弟阋墙。

  “何必自寻烦恼?你不是向来只看结果么?”紫女站直了身,脖颈微侧,看上去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实际上已是高度的警觉——

  有人。

  飞花踏叶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无意隐藏行踪。她无声地做好了一击即杀的准备,只等来人若是心怀不轨,她便送其一程。

  “卫庄大人。”来人在危险的边缘戛然而止,不多不少,出声的同时已恭敬半跪,截住了紫女的杀意,“张良公子来信。”

  卫庄低垂的眉目终于抬起,朝来人遥遥一看,“张良?”

  那流沙杀手双手奉上一枚竹片,没有做声。

  卫庄走过去,两指夹过那枚竹片,落入掌心。竹片上寥寥几字,极其简洁,卫庄本欲一眼掠过,却在看清了上面的字后,竟不能移开目光。

  他反复看了几次,的确是张良的字迹。

  墨色勾勒出的笔划,如一招招剑式,在脑中斩出一片刀光剑影。诸多繁杂的思绪,被一瞬斩断,已不能连接起来继续思考。文字本普通,却能组出如此荒谬的内容,他一遍遍看,一遍遍确认,最终相信,眼前所见,皆是真实。

  张良知他性情冷漠,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

  而她虽然刁蛮,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

  那便是真的了?

  手掌骤然合起,竹片在掌心里一声脆响,断为两截。

  卫庄垂下手,断裂的竹片从手中掉落,“回韩国。”

  “你不是不打算回去了么?”紫女一挑眉,看着他已经转身的背影悠悠问道,却并没有应答。

  片刻停顿,男子已经走远。

  紫女探究地望着卫庄的背影,慢慢走了几步,又优雅停住。她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两截竹片,拼合在一起,眼波一转,便知晓了竹片上的内容——

  原来如此!

  十月初九,红莲下嫁姬无夜——怪不得,很少动用流沙势力的张良,会破这第一次例。

  怪不得紫女看了一眼那已经消失的人影。

  ......

  红莲公主出嫁。

  朱雀大街被重重戒严,沿途都有重兵把守。贩夫走卒在铁甲士兵身后小心走过,观望着空荡的街面,不敢大声。平头百姓凑个热闹,堆在街道两边等着公主轿辇,一边切切察察议论着,难掩兴奋之色。

  白凤站在紫兰轩窗边,冷冷看着下方的一切。

  早在几天前,红莲便让他迁到了紫兰轩。她说,等阿紫回来,她便与阿紫说明,以后会将白凤编入紫兰轩手下。他在公主府三年的生活终于结束,过了这一日,他便与弄玉一样,成为紫女手下的杀手。

  公主府西别院里一切人住过的痕迹都被销毁,就算有人去查,也只能看到一个荒芜的别院。红莲这一步走得堪称完美,她知道姬无夜一定会趁着成亲全面搜查公主府,而她偏偏先行一步,任何把柄都不会留下。

  白凤曾回去看了一眼,果然,干净得仿佛这三年从未存在。

  世事无常,放在三年前,他看到这一幕定会拍手称快。只是三年的时间不短不长,他似乎也成长了许多,如今也可以如下面的众人一样,冷眼旁观,看上去事不关己。

  他和红莲从来都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他想。

  “你听说了么?红莲公主出嫁,是将那柄链剑做贴身陪嫁的!”身后,传来娇柔的声音。

  紫兰轩是风月之地,多的是这些风尘女子,婀娜多姿,包裹华丽。白凤虽然不喜,然而毕竟在其屋檐下,也不好表现,只能皱了皱眉。

  “是啊,那柄链剑,不还是,”另一名对话的女子眼色暧昧地向上面一瞟,意有所指,“被卫庄大人拿走送去的么?”

  “听说她得了链剑之后从不离身,就连成亲也执意要将其当作贴身陪嫁,这般的话......”女子娇笑几声,“那大将军恐怕要小心了呢!”

  白凤本不欲听这些闲言碎语,只是这两个女子着实不知避讳,声音不低,让他不得不听到罢了。言及红莲,他便略略入耳了几句,然而就是这几句,却似电光火石间的一点征兆,偏偏入了他的耳——

  链剑?贴身陪嫁?

  白凤心头一凛。


  • 第十五章

  刀剑是凶器,鲜有听闻成亲用剑来做陪嫁的。红莲此举本就不合规矩,那她为何执意如此?

  若放宽心想,那链剑是卫庄送她的礼物,也许是她心里仍放不下卫庄,故有此举。

  可如果......

  白凤想到了第一种可能,却也不敢完全相信。红莲外柔内刚,诸人都看到她对这桩亲事的顺从,却少有人看到了她对待成亲赴死般的决绝。她向来不肯束手待毙,就算到了绝境里也要搏一搏......既如此,白凤着实怀疑她身带链剑的意图。

  她莫不是要......

  冷汗乍然而出,一瞬间便浸透了衣衫。白凤双眼定定睁着许久未阖,墨蓝双瞳中数度变幻,惊忧不定——他早该想到,红莲骨子里那般刚烈,怎么会乖乖地就这样嫁给姬无夜?若她真的死了心要嫁给姬无夜,又怎么会早早为他安排好了退路,仿佛此生再不相见?

  他早该想到的!

  足尖在窗棂上一点,白色身影已无声而迅速地飞射而出。街上熙熙攘攘,无人注意到一道白影如飞鸟掠过,直奔韩宫公主府而去。众生只顾眼前安乐,似乎只有他看见这背后暗流汹涌,在意安乐背后血泪数行。

  白凤将轻功运到极致,一口气顶在胸口不敢泄去,越发加快了速度。耳边风声如刀,而他身形不停,不断在各处屋檐上借力,力竭也不曾停顿。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熟悉的轨迹。

  白凤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日种种——

  红莲红莲你莫非要当第二个弄玉?

  ......

  怎样的速度,才能超越生死?

  公主府空空荡荡,似有一种大悲大喜过后的怅然若失。数日未见,白凤本以为他回来后可以看见红莲高傲的脸,然而此时立身庭中,环顾四周,莫说是红莲,连人烟都少见。

  只有一个老妪路过,被白凤一把拽住,“公主呢?”

  “公主已乘轿辇往将军府去了。”老妪唯唯诺诺,低声道。

  往将军府去了......

  他终究慢了一步。

  纵使拼尽全力,却还是错过。他未来,她已走,他终于了悟她不是懦弱听天由命的女子,而她已靠一把剑独自捍卫王室公主的尊严。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她用卫庄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作最后的一搏。若失败,她如弄玉一般,为姬无夜所杀,若成功新婚之夜弑夫,自有韩王震怒与百姓流言蜚语等着她,她也难逃一死。

  左右皆是死,她都不肯屈服,用性命一搏,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名份加之身上。

  红莲......

  你此时在成亲路上,究竟是怎样的视死如归?

  你不过是六国中最籍籍无名的一个公主,面对着公主最平凡不过的命运,何苦不弃这一把傲骨?

  “公主出发多久了?”白凤语气极其冷静,问道。

  “已有一个时辰了。”老妪应道。

  “从公主府至将军府,加上各种大礼的时间,需要多久?”白凤依然冷静。

  “大概一个半时辰。”

  “来得及......”白凤喃喃道,随即,飞身而起,如一只展翅的玄鸟,转瞬已去。

  红莲,你不必杀姬无夜,我替你杀。

  公主府三年,他处处受红莲庇护。如今,也到了他报答红莲的时候了。

  他再也见不得第二个弄玉了。就算日后追查起来,也大可以说是姬无夜那个有宿怨的手下,伺机刺杀,与红莲毫不相干。

  这样很好。

  白色身影不停,在微暗的天色下,掠过一重重屋檐。离三年前刻骨铭心的死亡之地,越来越近。那条被他看了三年却未踏足一次的熟悉的路,此时在身下一步踏过,如赴死,如重生。

  他赶到时,应该恰恰是红莲进府,行成亲之礼的时候。

  这个时间,最好。

  ......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

  奢华轿辇,缓缓走过朱雀长街,隐隐可见里面端坐的身影。路旁百姓极目看去,都想一睹韩王最宠爱的红莲公主的模样。

  轿内方寸天地,仿佛与世隔绝。

  眼前红纱遮面,目光所及,都是一片鲜红的颜色。红莲端坐着,在行进颠簸间扬起的轿帘中淡漠一望外面的人群,恍惚间,神思一晃。

  她,竟然嫁人了?

  她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也看了不少新婚的男女。然而,却从未想过这等事竟轮到了自己。前十几年她向来肆意恣睢,而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的附属。旁人再说起她,不会是红莲公主,而是将军夫人。

  作为公主的红莲,从今日起,大概就死了。

  以前看别人娶亲的时候,她其实也想过她的夫婿会是什么样子。而一见君子误终身,在那些粉饰的太平之下,她独自设想好了她与他的一生一世,以为世事顺遂,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如今才知,此事古难全。

  很多事情,你越是希望,越不会发生,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不能让你料到了结局。一切峰回路转都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前路未卜。

  有些人,即使忘不掉,也要装作忘掉。骗别人,更要骗自己。

  红莲偏头,望向轿外。

  那茫茫人海。

  突然——

  她眼瞳一缩!

  人群中,一人兜帽遮面,身着黑色长袍,似有意遮掩面目与身形。然而,那不经意间露出的坚挺鼻梁与冷峭唇角,又分明昭示出他与常人的不同。

  红莲如被冰水浇顶,浑身一僵。

  死去多年的情愫,骤然萌发出重生的芽。三年时光,她以为是遗忘,没想到是等待,这一场措手不及的相遇,即使隔着重重距离,她也依然欣喜若狂。

  那明明是她刻意忘记却终究念念不忘的脸。

  那个人,岂会这么简单的埋没在人海?世间再没有哪个男子,有如斯风华,无论与何人比肩,都高贵如天神降世。他太凌厉,太耀眼,那惊鸿一见足以铭心一世,此生不忘。

  上苍赐予她又惊又喜的恩典,莫过于在她出嫁的路上,遇见了她本以为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的人。

  红莲直起身,双眼失神地睁大,定定望着轿外伫立的越来越远的身影。轿辇不曾停顿,而她目光锁着那人不肯放弃,如一场命中注定的错过,她却不肯屈服,执拗地逆流折返。

  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她拼尽勇气叛逆宿命,那大概就是他了。

  黑色身影终究消失在了目光中,弹指一瞬间,于她却似一眼万年。红莲许久才收回目光,回身坐好,刚才的一切像一场恍惚的梦,而她清楚,那些都是真的。

  他回来了。

  也许是为她回来的。

  纤纤手指如玉,毅然决然地握住了腰间链剑的剑柄。从这一刻起,她再没有任何退路,若说之前还有些软弱,那么此时,她便容不得丝毫的苟且。

  她不能嫁,既然他回来了,那她便不能再嫁给旁人。她要为他留着这个名份,这个身体,即使他们之间的可能微乎其微,她也不会放弃那如同万分之一的希望。她是红莲公主,她不能委屈,她要嫁,便嫁她最心仪的、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不后悔,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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