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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121-135

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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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字数限制需要分篇发 其他章节见合集 

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注:已经搬运到原文更新章节140章 后续会更新在合集里

以上

第九节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焱妃执杯的手一顿,最后还是放下。

  “你去问问那位公主,她若值得,我便值得。”良久,她语气淡淡。

  “你和她不同,”卫庄目光沉敛,“她还没有看清。”

  “我也未必看清。”焱妃正视他,语气也从轻巧变得正经,“卫庄,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是,你想要的答案,不是我的答案。”

  一时静默,谁都没有说话。

  “我在秦国时,很是无聊,那些占星术法之事,我也懒得去做。”过了片刻,焱妃才又开口,“我见过许多小孩自相残杀,年纪轻轻就一脸阴郁,被赐予新的名字后就不再记得自己。那个地方,只让我觉得压抑。”

  “我和丹离开那天,他给我两个选择,要么跟他回到燕国,作为太子妃面对七国战乱,要么留在秦国,还做我逍遥避世的东君。”她继续道,“我根本不需思索,就和他来了燕国。尽管后来的日子也有不如意,可我每每想起在秦国的时光,便觉得这人间烟火至为难得。尤其在月儿出世后,我才知道,我活着这一世,是真的有意义的。”

  世人艳羡的地位与尊荣,与她如浮云牢笼,她挣开那变幻的星云银河,也只是想看清自己的命运。

  “你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你觉得只要我背弃了丹,她就会如你所愿,将来背弃你。”焱妃微微一笑,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可你低估了一个人的执念,至少于我而言,丹是值得我用一生去追随的人。”

  “即使他对你冷落至此?”卫庄道。

  “或许还是他辜负我不够多,我仍不能死心。”焱妃一笑,“你可以试着更加冷漠一些,兴许会有效果。”

  “不必。”他淡淡道,“我要走的路,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那你当初可给过她选择?”焱妃一问。

  卫庄语结,默然不语。他给了她选择,仅这个,就暴露他仍不能割舍得干净。那一夜烈火滔滔,就在他们的命运即将分道扬镳之际,他还是犹豫了。

  焱妃笑了,“你看,你这种独断专行孑然一身的人,哪有那么好心肯给一个人选择。你让她选,无非只为了那个中你下怀的可能。”

  她与卫庄结识多年,大概也了解他的经历,自然也听闻了他与那韩国公主的一段往事。从来都无懈可击的人,只在这一处有破绽,他想舍弃,然而愈用力,愈欲盖弥彰,他想让那份记忆愈合,却反而结了痂。

  “不过我与她不同,你也与丹不同,所谓结局,尚未可知。”焱妃将酒樽推了推,“喝了吧,没毒。”

  “这酒我不会再喝第二次。”卫庄拿起酒樽,慢慢倾倒,猩红酒液便染红了廊下草木,“我这游历江湖的粗鄙之人,饮不得好酒。”

  紫红色的酒渗入泥土,像那一天韩王的血浸透地毯,他看着,便知这就是他与她的鸿沟。他们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中阴差阳错狭路相逢,交错一次,往后就是愈行愈远。

  不会重逢。

  ......

  燕宫,承武门。

  暮色四合,无月无星。这一夜似乎比任何一夜都暗,凉风凛凛,寒气阵阵,朱红色的巍峨宫门外,是空无一人的萧索街道。

  这是蓟都少有的死寂。就在日落之时,秦使从从这处承武门入宫,名为觐见,实为示威,玄色官袍甲胄刀马,就这么明晃晃地进了燕王宫。

  凡是蓟都百姓见了秦使这般阵仗,都明白那位谋划刺秦的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一场刺杀功败垂成,一国疆域沦为焦土......强秦面前,即使是目不识丁的百姓也明白无可逃避的命运,索性掩门闭户,假作看不到那宫门即将染血。

  只有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宫门两边。

  风声愈发逼近,草木在夜色中发出异于平常的沙沙声响,明明万籁俱寂却又有破空声奔袭而来——

  来了!

  赤练白凤无声对视一眼,各自握紧武器。

  不过片刻,城中屋檐廊角皆有黑影乍起,如暗夜惊鸟,从四面八方向承武门直袭而来。宫门似乎毫无守备,黑影便欲直接翻越,然而尚在宫墙三丈远处,密密白羽如针如雨,硬是逼停了他们的脚步。

  落地,站定,诸多斗笠黑衣的杀手,终于正眼看了宫门前的两个人。

  “我放倒宫门守卫,不是为了给你们行方便的,想无视我们直接进宫,恐怕不行。”剑齿反射出一片寒光,女子的声音也如淬了毒的刃,幽幽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挡我者死。”前面一人阴沉道,目光刻毒。

  “好大的口气。”白凤捻着一枚羽毛,也不看他,悠悠道,“区区地字级,便如此狂妄了么?”

  “区区墨家,也想阻拦我们?”那人冷笑一声,“以卵击石!”

  赤练与白凤又对视一眼,各自表情微妙。看来即使是罗网,也并不知道流沙参与此事,正好,有墨家作为幌子,他们今晚的行动倒是方便很多。

  “你们此行,恐怕要无功而返,不如我提前送你们一坛送行酒如何?”赤练笑吟吟地从身后提出一坛酒,轻巧一掷,“免得你们万一人头落地,消受不得。”

  “找死!”黑衣杀手从牙缝里逼出来两个字,手中利刃一劈,当即将酒坛劈了个四分五裂。未及碎片落地,数十名杀手齐齐涌上,一瞬间朱红宫门被黑影覆盖,难辨颜色。

  白凤赤练翻身避开,腾挪间链剑旋转而出,剑刃影中藏着白羽,四散射去,直逼众人命门。众杀手背后就是宫墙,无处可退,个个都是白羽的目标,眼看着一场厮杀,转瞬之间就要落幕——

  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呼啸凌厉。

  这阵风来得怪异,赤练迅速后退,眼前尘雾茫茫几乎不能视物,只觉得有锋利剑气劈面而来。她立即提剑一挡,登时链剑铿得一声似被重击,她手腕一麻,险些松了手。

  这一剑若是劈在她身上,她此时已成两截了——赤练心中不免惊惧,同时又赶紧甩了甩手散去痛麻。只是她现在退出数丈,透过烟尘,她也能看见黑衣杀手们正欲冲破宫门。

  岂能让他们进去!赤练一咬牙,刹住后退的身体,准备冲过尘雾拦住宫门。正此时,一个白影斜插进来,霎那间便踢飞几个杀手,此时赤练也冲了过来,链剑一甩,杀手们各自散开,赤练重新落回宫门前,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烟尘亦已散去,赤练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凤,便见他也紧锁着眉头。

  片刻间,已是一场交锋,而他们并不占上风。此时两人身上也是一层灰土,很是狼狈。

  视野清晰,这时赤练才看见对方有一人手持一柄极怪异的剑。那剑剑面宽阔,几乎有三人并宽,剑刃长有七尺,近一人之高,而剑身又薄,刃处寒光凛凛,乍一看,不像是剑,倒像一把巨大的金属蒲扇。

  蒲扇......刚才那阵怪异的风,莫不是这把剑招致的?

  “罗网杀手的剑大多形状怪异,各有所长。”白凤低声道,“方才的风,应是此剑所致。”

  “那持剑之人内力较常人更为深厚,我刚刚挡他一剑,险些伤了经脉。”赤练双眼盯着前方,目光沉肃,“剑形如扇,加之内力纯厚,挥动间必会有狂风,一旦交锋,恐为重伤。”

  “此剑克我。”白凤皱眉道。

  赤练眼瞳向白凤一看,又收了回来。的确,白凤的攻击以轻灵敏捷见长,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机巧都是空谈。何况白凤擅借风而行,如今风也被干扰,纵使白凤自身轻功可以维持不受影响,但他的攻击,像方才的羽毛,便没有任何作用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来对付他。”赤练简洁道,“你掩护我。”

  说罢,二人便再次向敌方冲去。这次赤练盯紧了那柄扇剑,出手便攻击那持剑杀手,余下一概不管,而白凤全力掩护赤练周身,其余杀手一拥而上,皆不能近前。

  他们以寡敌众本就不利,再加上此人的招式处处压制白凤,他们几乎难以还手。唯一的办法,便是合二人之力逐个击破。

  就算不能战胜,只要能拖延足够的时间,也算完成任务。

  一时间,双方又缠斗在一起。赤练纵身一跃,手中链剑向地下一刺,片片剑刃隐于泥土之中。杀  手挥剑向她斩去,她一个翻跳,右脚用力向其手腕一踢,巨大的剑刃偏离了几寸又重重落下,擦着赤练的耳朵劈在了地上。同一刻,其余众杀手一齐涌上,白凤盘旋在赤练周围三尺之内,纷纷白羽出手若云霰,叮叮当当打偏一番刀剑。面前的罗网杀手不仅人数众多且各自武功精湛,又配合紧密,白凤丝毫不敢懈怠,运起全部内力,一拳一脚几乎力透骨髓,每一根羽毛都坚如钢针。

  赤练也抓紧白凤为她争取来的机会,迅速跳起,直直向扇剑的剑面落去。那杀手一击不成便立即提剑,高高挥起再度向赤练劈去。一瞬间剑刃再次扬起狂风黄沙,赤练身在半空几乎不能维持身形,却还是勉力睁着眼看准剑锋一面狠狠踩下——她脚下集中内力,拼尽力气全力向下压去,形成千斤之坠。那杀手扬剑正是力殚的一瞬,被赤练如此奋力一压,剑锋便不由自主地被直直踩下,狠狠地压在地面上。

  正是此时,链剑从地下钻出,如蛇一般攀上杀手的右脚,继而缠住持剑之手。杀手的剑被赤练死死踩在脚下,手脚又被链剑缚住,一时竟不能再动弹。

  “就是现在!”赤练厉声喝道。

  这时机千载难逢,白凤随即亮出羽刃,扬起手,竭力向那持剑手臂劈下——从皮,到肉,再到坚硬的骨骼,骨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一条手臂的结构,而他贴着羽刃的手掌也就这么清楚地接触着血液和肌肉的温度。眨眼间,他的手掌从那条手臂中穿过,耳边同时响起痛苦的嘶吼——

  一条断臂,连同巨大的剑,一起掉落在地上。

  赤练一脚便将那断臂和剑踢到远处,然后抓住链剑剑柄一抖,剑尖噗地一声穿透那杀手身体,不多时,链剑抽回,那尸体便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起身,站定,赤练在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解决掉一个。

  羽刃的锋利程度,竟比她想象更甚,加上白凤自己的手上力道,居然足以砍断一个人的胳膊......赤练向旁边的白凤瞟了一眼,见他面上虽有微微气喘却还算冷静,只是整个右手都被血染红。尽管知道那是别人的血,只是乍一看,还是颇为触目惊心。

  众罗网杀手也被震慑住,一时不敢动作。

  赤练扫视一圈对面的敌人们,心中也暗自忖度着。那柄扇剑挥动时的伤害不分敌我,故而那个杀手举剑时,周围缠斗白凤的同僚们也会立即离开以防被波及。她也正是看准了那个时机,才能让白凤脱身,转而来与她共同御敌。但这终究也只是投机之举,算不得真正的实力,而余下的这众多对手,又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破绽?

  她余光里仍是白凤浸满了血的手。他们二人合力杀一人尚且如此艰难,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没想到你们二人合力,倒也有几分能耐。”为首的杀手一声冷笑,“倒是我低估你们了。”

  赤练白凤全身紧绷,并不说话。

  “可惜只有二人而已。”那人说着,与其余杀手身形挪移,似是形成了一个阵型,“不如就让你们见识一番,什么才是合力。”

  说罢,杀手们便向宫门袭来。转瞬之间,赤练与白凤便被笼罩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众杀手身形位置不断变幻,冷不丁便会在死角处刺出一剑,令人难以设防。赤练只觉得从头到脚全身周围都是一片剑光,双眼以难以辨物,只能靠直觉分辨来袭的杀意。而她提挡几下,也只是勉强避开了袭来的刀剑,不过片刻,手臂上已有多处划伤的刀口。

  “留意!”突然,白凤对她厉喝一声。话音刚落,漫天白羽突然绽遍他们周身,尽管他们各自都有缠斗的敌人无暇分心他顾,但这些羽毛围绕他们纷飞狂卷,飘飞起伏,还是给了赤练不小的助力——有了这些随风飞动的羽毛,她最起码可以辨清袭来的剑气。即使她借风的本事不如白凤,但以足以靠这些羽毛回避攻击了。

  罗网的攻击密集而狠辣,在如此暴风骤雨的攻击下,白凤赤练极力应对也只能自保,以寡敌众,终是太过艰难。而在攻守中,赤练隐约发现,每一名杀手的剑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内力,不足以置她于死地,却也不曾消散。联想到罗网群起而攻之的作战方法,赤练多少能推测出,他们接下来必定会有集体招式。

  “白凤,”赤练在刀光剑影中抽出一句话的时间,“破坏他们的阵型,不能让他们再联合起来!”

  “你倒是比我想象得更敏锐。”那个为首的杀手嗤笑一声,剑刃直冲着赤练脖颈刺去,“可惜,太晚了。”

  赤练连忙提剑一挡才挡下了那致命的攻击。转而她便看见,所有罗网杀手有规律地站好了一个阵型,他们各自剑上缭绕的隐隐剑气,此时已汇聚成了巨大的剑压。那份力量汇聚着蒸腾着,连空气都变得扭曲,百步之内,不免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死亡的压迫。

  赤练清楚地看到,那巨大剑气的正前方,是她和白凤。

  “破——”杀手首领一声厉喝,那巨大剑气便如离弦之箭,以天地作弓,生灵作弦,飞驰而来。一瞬间,奔腾的气流与刀剑划破长空,势不可挡,在其道者,灰飞烟灭。

  千钧一发之际赤练只记得有一人飞扑在自己身上狠命一压,于是他们便如飞射的弹丸一般,贴着地面,一瞬间冲出数丈,几乎被强大的气流碾作尘埃。巨大的撞击声和破裂声在四面八方炸起震耳欲聋,致死的力量贴着头顶从他们上方冲过。赤练只觉得自己如风中残叶一般跌跌撞撞地摔了好远,全身几乎要散架,而周围全部是土木废墟,她被挡住又撞开,身上也不知道伤了几处断了几处。

  会死吧,一定会死吧。

  不知被摔出去多远,一瞬间仿佛已有百年......终于倒在地上停下来时,赤练咳出一口血,重伤的肺腑也是被碾碎一般的剧痛。

  她勉力抬起手臂,想握住自己的剑,却发现整条手臂已经被砂石磨砺得血肉模糊,又沾满了灰土。血肉和沙土混在一起,触目惊心,又脏,又疼。

  她艰难地转过头,便看见那个用身体护住她的人此刻也在旁边。他伏在地上,依稀还有护着她的姿态,只是他此刻双眼紧闭,血浸透衣衫,也不知还有多少活着的可能。

  “白......凤......”她沙哑地喊他的名字,手指一点点伸出,探向他的脉搏。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还好,皮肤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

  她瘫软在地上,四肢百骸的疼痛都让她不想也无力动作。睁开眼,她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灰色的穹顶。这一眼,也让她明白此刻的处境。

  若没有猜错,方才那股强大的剑压应该是直接轰碎了整个宫门,她和白凤首当其冲,险些也和宫门一起四分五裂。万幸的是那一瞬间白凤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压着她一起贴在了地面上,他们几乎是以搏命之心藏匿在那冲力的缝隙下,才逃过一劫。

  而宫门内还有数丈远的门廊,狭窄又短暂的距离算是外界与王宫的最后一点过渡,只要过了这段门廊,便是广阔的燕王宫。她和白凤此时就和宫门的废墟一起在这门廊下,对于罗网来说,已算不得障碍了。

  若不想让罗网杀手进入王宫,这段门廊算得上是最后的防守。只是......赤练半合着眼,连在心里嗤笑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以她和白凤目前的状态,想在这数丈的距离中拦下那些杀手,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想起他们之前拟定的计划——卫庄去太子殿解决燕丹,她和白凤就负责拦下这些秦国的刺客。一旦罗网的人也找到了燕丹,那么,不仅是卫庄将要面临更多的敌人,连同流沙的任务,焱妃的计划,统统都将付之流水。

  真是的......对手太强,任务太重,何况她此时已经重伤。事到如今,还如何完成卫庄的交代?

  再战下去,今天,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另一边。

  卫庄看着面前紧闭大门的太子殿,止了步。

  这里一反常态,守卫只有寥寥数人。相比前几天那水泼不进的态势,今天的太子殿着实有些冷清得可怜了。

  看来,燕王也在为那些秦国的大人们有意营造氛围。

  想必两国此前已有交涉,燕王也知道罗网的存在。自秦国使者从承武门进了王宫,承武门以及太子殿的守卫就锐减到了形式上的几人,可惜,如此安排非但没有方便了罗网,倒是给流沙创造了不错的条件。

  “什么人?”几个守卫倒也尽职,端着长戟一拥而上将卫庄围住。

  卫庄不说话,将手里的包袱放到地上,才缓缓抽出鲨齿。剑光一闪,血柱乍飙,殿门前的白玉地砖上立刻便是一滩粘腻鲜红。在血液沾染之前,卫庄又拿起包袱,慢慢地向太子殿走去。

  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进一座宫殿,杀了一个人。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扮演着复仇者与制裁者,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他的手贴在凉凉的门上,稍微用力,殿门便吱呀一声,在他面前敞开。

  里面的人,也和当年一样,穷途末路。

  端坐在位上的黑衣男子随着殿门的打开而抬起头来,在夜风卷入大殿的一瞬间,便对上了卫庄的目光。他手中似握着什么东西,藏在衣袖里,而他眼神阴鸷又压抑,与卫庄的淡漠相比,更加杀意浓重。

  “......是你?”许久,燕丹才低声道,既有惊诧,也有阴狠。

  “我与你,之前似乎并没有一面之缘。”卫庄语气淡淡,将手中的包袱随意放到一旁地上,才正视燕丹。

  “呵,流沙卫庄,是你杀死了我墨家前任巨子六指黑侠,我岂会不认识你。”燕丹缓缓道,仿佛在陈述事实。

  卫庄鲜少地眸光一跳,看着燕丹,眼中有些玩味。死到临头,大限之际,他莫非还要自欺欺人,以为自己不曾借着妻子之手,篡取了这巨子之位么?

  “那你的记性着实不错,连我自己,都不记得那件事了。”卫庄盯着他,语气清淡却一字一句分外清晰,慢慢抽出了鲨齿,“不过,今天杀的这一位,我应该可以记住很久。”

  “你要取我性命?”燕丹突然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情,“为什么?”

  “我为何杀六指黑侠,便为何杀你。”鲨齿铿然出鞘,霎时间剑光飞刺,眨眼间便到了燕丹眼睫之前。然而电光火石间一声利器相击的脆响,鲨齿剑刃被阻,挡住的,是另一把刀刃。

  燕丹亦骤然起身,挡下了鲨齿的一击。他之前藏在袖中的右手终于露了出来——那里隐藏的是一件武器,似剑非剑,形状奇异,之前在袖中不露半分剑光,然而又可在千钧一发间抵住鲨齿的凌厉一击。

  看清燕丹手中的东西,卫庄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你果然走投无路,就连这种小孩子的玩具,都被你用来防身了么?”

  “这是墨家至尊武器,非攻。”燕丹反讥道,“至于你的鲨齿,不才是剑谱上连排名都没有的妖剑吗?”

  “剑是用来杀人的,俗名会让剑变钝。”卫庄冷笑一声,再次扬剑,径直向非攻劈下去,“我的剑,沾上墨家两任巨子的命,名声也足够了。”

  这一剑携万钧之势,所向披靡,非攻尽管变化灵巧,然而终不及真正的剑得以铸造得浑然一体,不能强行抵御。燕丹身体一沉,手中的非攻突然收起剑锋,继而伸出四面铜板,拼成整体——鲨齿触上的一刻非攻堪堪变化完毕,片刻间形成的盾牌登时便与鲨齿击出火花。

  卫庄眸光一紧,飞身退开,目中已有不善。

  他早前听说过非攻,知道此物集墨家机关术之大成,算是墨家至宝。只是他也没想到这非攻颇为难缠,千般变化一个接一个攻守自如,尤其在燕丹这种擅长之人手中更是得心应手。如此一来,反倒是缠斗了。

  可这不行。他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别人用性命为他争取来的。他早一点杀了燕丹,才能换来他们......以及她,更多活下来的可能。

  思及此,他剑气凝聚,一招横贯八方便向燕丹直袭而去。非攻再次变化,伸出两爪,缚住燕丹双腿,随即爪下弹簧一缩一伸,燕丹便一跃躲过了来袭的剑气,纵身半空——

  卫庄瞳孔一紧,就是现在!

  人在空中无法躲避移动,燕丹这一跃看似避过致命一击,实则正中卫庄下怀。卫庄动作不曾停顿,直接仗剑向燕丹刺去,而燕丹正处下落之势,迎面就是鲨齿的剑光——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生死一瞬。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锵”的一声,冰屑飞溅,鲨齿剑刃上也蒙上了一层霜气。

  剑势受阻,有人为燕丹挡下了这一击。卫庄暗暗皱眉——方才那么难得的机会,只可惜有人从中做梗。

  纷纷扬扬的冰晶委落在地,很快便化成了水。待碎冰落尽,视野清晰,卫庄这才看见有一青年正站在燕丹面前,面对着他,神情冰冷。

  卫庄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剑上,片刻后,开了口,“水寒,高渐离。”

  被唤作高渐离的男子握剑的手更紧了些,剑柄处顿时结出数条冰柱,“流沙,卫庄。”

  “偌大墨家,只有你来护卫么?”卫庄将剑一挽,似是暂时无意再攻,“真是凄凉。”

  “流沙本是韩国的杀手团,如今又何必相助秦国,为虎作伥?”高渐离声音冷冷,依旧没有放下戒备。太子殿一时之间又安静许多,只余两人对峙,针锋相对。

  一室冰晶已经化尽,水雾湿冷,寒气隐隐。高渐离望着对面从容不迫的对手,丝毫不敢懈怠——以往的对手,大多不过能将冰凌击碎而已,而卫庄,直接将冰凌击得粉碎,化为冰晶......那一剑,若是击在太子身上,不堪设想。

  “既然已是杀手,又何必在意雇主是谁。”卫庄淡淡道,“我的名单上没有你,只是你若仍要站在那里,我也不得不连累无辜了。”

  “你休想伤到太子半分。”高渐离握剑愈紧,蓄势待发。

  “小高......”这时燕丹才出了声,“你怎又回了这里?其他人都撤出蓟都了吗?”

  “阿雪已经带着众弟子离开蓟都,前往机关城,他们都很安全。”高渐离眼睛不离卫庄,一边应着燕丹的话,“蓉姑娘也已带着公主出宫,殿下不必担心。”

  “那你为何......”燕丹面有急色,一句话却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得到了保护,除了太子殿。”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出现在燕丹身边,“小高决定回来保护殿下离开,小跖待监视城外秦军无异动后,也会回来。”

  “班大师,你们这又是何苦!”燕丹目光颤动,双手紧攥,“我连累墨家遭此大难,心中已是羞愧难当,又怎能让你们身涉险地!”

  “墨家保护自己的巨子,是理所应当的事。”班大师拍了拍燕丹的手,“殿下必定能安全脱险,与众兄弟们重逢。”

  卫庄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们,许久,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包袱。横贯八分对内力的消耗巨大,燕丹等人的叙旧,倒是给了他足够的回缓时间。既然墨家的几位首领相继赶来,他就更不能再拖延时间,必须尽快解决燕丹。

  这个人啊,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焱妃一个字。

  他牵挂墨家众人的安危,牵挂他的女儿,却从未牵挂过那个心心念念惦记着他的女子。他何曾想过那个女人为了他的苟活策划了一切,此时或许就在宫城的某个地方面临秦军的逼迫,面临阴阳家的威胁......只是这些,也不会在他心上停上半分。

  焱妃让他转交的这个包袱,还真是为难了他。

  “班大师,你先带殿下离开。”高渐离察觉到卫庄身上杀意渐浓,急道,“我来拖住他。”

  “你没那个本事。”卫庄并不看任何人,剑锋再次直指燕丹。霎时间,殿内寒风大作,冷气凛凛,地面上突然结了一层薄冰,冰层的范围也不断扩大,很快便覆盖了整个宫殿。燕丹在冰层后且看且退,眼看就要退到屏风后面。

  卫庄目光一厉,飞身刺去。

  倏忽冰层炸裂,万千碎冰溅上空中,如银白屏障。继而殿内狂风大作,冰屑乱飞,阻断了卫庄的所有视线。呼啸的风和乱舞的冰不仅扰乱了人的五感,更是隔断了所有人的气息,卫庄的剑乍一刺出便失了目标,不得已只能收回剑式。他正处于这冰阵的中心,目不得视物,耳不得闻声,而碎冰四下飞转,不过片刻,便已在他手上划出数道血痕。

  猛地,他提剑一挡,登时抵住水寒剑的一击。如此看来,这冰阵也不过是障眼法,真正夺命的,是这冰阵之后,来自剑主的攻击。

  他只能凭着狂风碎冰中极微弱的气流变化,来分辨出水寒袭击的方向。在那白茫茫的环境里,错过一丝变化,都会致命。

  风萧萧兮,易水寒。

  水寒剑的最强剑式,果然不容小觑。

  只是他卫庄又岂是轻易落败之辈。内力聚集,剑气翻涌——鲨齿红光乍现,转瞬间便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卫庄的剑式大开大合,以极其霸道之姿又破坏了冰阵的运动。纷飞的碎冰,几乎被碾为齑粉——

  他不屑于困守在那细微气流中等待破绽,既然没有出路,那他便用最强大的力量,破出一条出路来。

  他相信武力,依赖武力,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一切机巧招式,都是空谈。

  高渐离也不曾想到卫庄会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打破易水寒——不,是从没有人,能单纯凭借内力和剑气就破坏易水寒。这个人,不需要寻找破绽,他的力量,本身就是一切招式的破绽。

  卫庄其人,究竟已强大到了什么地步?

  冰阵消散,易水寒已濒临破解。卫庄却不打算再用横贯八方——高渐离已见过这一式,同样的招式,面对同样的人,尤其是高渐离这样有名号的高手,已没有威力可言。恰好,他似乎可以借这次机会,检验一下,那个本不属于他的剑法。

  三年前在鬼谷中习得,从未用过的那一招......纵剑式。

  鲨齿突然一线刺去,在霜气尚未消散之际,直奔高渐离命门。这一剑集所有力量于一点,速度极快,锐利非常,剑的高速飞刺,仿佛已脱离了人的控制,而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看准一点,百步可穿——

  鬼谷,纵剑式,百步飞剑。

  相比鲨齿大杀四方的霸道,这属于渊虹的剑式,更加有一个剑客应有的那种执着从容......卫庄终于看到这一剑法温和又坚定的威力,那个与他此生对立不死不休的人,亦是如此。

  不骄不躁,坚忍不弃。

  而剑刃眼看着便将刺中高渐离要害,千钧一发之际,一抹剑光强势地插入鲨齿的剑式中,殊死抵挡,生生将剑锋逼停在高渐离胸口半寸处。

  看到对面的人,卫庄心中勾出一丝正中下怀的笑。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挡住鲨齿的,是非攻。

  燕丹双手握住非攻,肩膀微颤,虎口也流下一缕血来。他运起全部力量,堪堪阻下这一剑,却也已是强弩之末——鲨齿的剑威,不是他轻易能够承受的。

  他能感受到那一股冲力已击伤了他双手的经脉,犹如徒手抵住山崩,隐隐作痛。

  “太子!”高渐离亦大惊,连忙扶住他。

  非攻再一次变化出了剑的形态,三尺剑刃,正卡在鲨齿另一侧的剑齿上。两剑交错,各不相让,如一场生死的对峙。

  突然,卫庄笑了。

  “你可知,鲨齿为何被称为妖剑?”他缓缓道。

  这时一旁的班大师猛地了悟,当即急切向燕丹喊道,“殿下,快撤回非攻——”

  然而,已经晚了。

  卫庄持剑的手微一用力,非攻的刃上已出现裂痕,“因为天下利剑,鲨齿皆可断!”

  话音刚落,非攻的剑身便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燕丹连忙撤剑,但其时已晚,数枚金属碎片炸开在非攻刃上,半截剑身颓然掉落下去——

  非攻,断了。

  鲨齿剑背那一侧剑齿并非无谓的装饰,恰恰相反,那是天下利剑的克星。独特的结构,加之卫庄本身的力量,使得鲨齿虽为剑,却可断剑,无人可阻。

  燕丹眼睁睁地看着非攻折断在自己面前,心神俱颤,无法动作。

  “如此,你这把墨家的至尊武器,还有用吗?”卫庄语气淡淡,隐有一丝讥讽。他如有居高临下之势,已胜券在握,只看着对手垂死挣扎。

  非攻成也机巧,败也机巧。

  正因为小巧而变化多端,所以每一毫金属,每一厘木头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但凡缺了一分,都会影响其他机关的运作——或者说,使得其他机关再无法运作。

  而如今非攻断了半截,偌大一截零件的缺失已使整个武器几近报废。这所谓的至尊武器,已经毁了。

  卫庄漠然看了看高渐离,又看了看班大师,最后目光落在了燕丹脸上——这一夜,终于还是以他的胜利结束。

  燕丹试着启动非攻,果然,残余的部分仅仅变化了几下,便停住了,变成了不成形的一团。他手一颤,非攻便掉到了地上,他亦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结束了。”卫庄冷冷说道,慢慢举起剑。

  高渐离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班大师亦拉住燕丹试图最后的逃脱......然而卫庄早已筹谋好了这最后的一击,第二记横贯八方威力更加巨大,爆发在所有人眼前,强大的剑气激荡着整个宫殿几乎摇摇欲坠,宫室摆设在一瞬间尽数摧毁——三人全部被剑压击飞出去,重伤,血浸衣衫。而卫庄仍未停手,他紧盯着燕丹,在剑气余威未散众人尚无力回转时,扬起剑,如携雷霆万钧之力,劈面向燕丹头颈全力一斩——

  猩红温热的血,溅满了鲨齿整面剑锋。

  多年为质积累的愤恨,谋划刺秦暗藏的孤勇,身为太子对国的挽救,身为丈夫对家的辜负,以及他的爱,恨,利用,背弃......燕国太子,燕丹其人,这一生的荣耀耻辱柔情刚烈,都结束在这一剑的鲜血之下,再无波澜。

  “不——”突然,一个童音凄厉地撕破死寂。

  卫庄凌厉地向声音处一望,与此同时,漫天银针暴雨一般向他袭来。他提剑挡下,并不在意,只是直直向女童奔去,鲨齿尚在滴血的剑刃,正指着女童的头颅。

  端木蓉几乎心胆俱裂,再来不及抵挡与逃脱,只能一把抱住女童紧紧护在怀里。卫庄作势砍下,剑锋有意慢了几分,果然,一柄剑横飞过来,全力打偏了鲨齿的方向,直钉入一边的柱上。

  “端木姑娘,带公主走!”高渐离拼尽全力,向那个方向厉喝道。

  从鲨齿下捡回性命,端木蓉也不再迟疑,抱起女童便冲出宫殿。身后一室废墟满地鲜血,都像这一夜深沉的噩梦,避之不及,不敢回头。

  高月的哭声已经嘶哑,她亲眼看到,那个人,那把剑,在父亲的身上带出了大片喷薄的血。

  蓉姐姐告诉她王宫已经不再安全,要带她去镜湖医庄。可她在和母妃告别后,左思右想,还是想去见一眼父亲,告诉他,自己要去一个别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

  她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跑回了太子殿,正欲踏过宫门唤一声父亲,就看到了此生的梦魇。

  此后一生她都再忘不了那一幕,那个有着白色长发的男人,用一把锋利又怪异的剑,杀死了她的父亲。尽管后来她明白那个人的苦衷,明白那个人的本心,知道了那个人所有的故事,也知道了这一晚所有的真相,可是这一夜给她留下的阴霾,却终究一生都难以消弭。

  卫庄没有再追,就那么看着那位小公主哭着被抱走。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当初的那一场刺杀,也是这样的落幕。

  他好像也杀死了一个人的父王,也有一个公主,在最血腥的一刻闯了进来。她也在流泪,也在悲伤,而他同样这么漠然地看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

  而这个女童......她是燕国的公主,是焱妃最放不下的女儿,是前一刻还享受着众星捧月的王室贵胄。她的年纪,又比那位公主小得多,那一幕,不知又会让她恨他多少年。

  若是让焱妃知道他给高月公主留下了如此阴影,焱妃恐怕会当场咒杀他的。

  半晌,他提着剑,捡起地上的包袱,走了回去。

  太子殿毁了大半,高渐离与班大师奄奄一息,而燕丹倒在血泊中,尤为惨烈。他面上至颈部被鲨齿劈出极深的伤口,血流如注,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似难以生还。

  他还有最后的一分气息,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却无力再做任何动作。

  卫庄打开包袱,手一扬,那件流光溢彩的孔雀羽披风便盖在了燕丹的身上。华丽的雀羽沾了浓重的鲜血,光彩一寸寸消失,而燕丹看着身上的披风,渐渐失了光芒的眼中,突然又挣扎着凌厉起来,“你......你将绯烟......”

  卫庄冷漠地看着他,“她最后惦记的事情,是将这件衣服给你。”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伤得了她......”燕丹剧烈地喘息起来,似是突然有了极大的痛苦,“她与流沙无冤无仇,你又何必......不,她也不会输给你,我知道的......她没有对手,谁都动不了她......”

  他喃喃着,不知是说给卫庄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透过眼上的血色,他所看到的鲜红的世界里,雀羽只有暗淡的颜色。他深信那个女子鲜有人敌,可此时此刻,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却在他心中疯狂叫嚣着生长。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他这样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卫庄略微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那句话,好像的确有几分杀人夺财的意思在。不过他也懒得解释,事已至此,他就当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无妨。

  他的目光亦落在这件孔雀羽披风上。赤练说过,这件披风被燕丹撕出了一个口子,不过他此时看来,这披风完整无缺,看不出丝毫破损的痕迹。

  拿回去缝补好,又托他再次交给燕丹么?

  于焱妃,于燕丹,这一件孔雀羽都是结束。这一夜后,世间没有燕国太子,只有墨家巨子;没有燕国太子妃,只有阴阳家的东君。所谓夫妻一场已经到了尽头,此后剩下的,只有两个门派各自陌路的首领,爱与恨,都没有意义了。

  “卫......庄......”燕丹极其艰难又咬牙切齿地开口,“你......究竟......将绯烟......”

  “你见不到她了。”卫庄打断他的话,转身,慢慢地殿外走去,“再也见不到了。”

  卫庄明白,就在此刻,焱妃会以自己为代价,为燕丹争取假死与逃生的时间。燕丹不会死,可是焱妃,她即使不死在今夜,也将面临阴阳家的惩罚,她与燕丹,或生离,或死别,都无法再见了。

  既然如此,悔或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他厌恶燕丹,也厌恶像燕丹一样的自己。

  他厌恶像燕丹一样利用倾慕的自己,厌恶像燕丹一样冷血无情的自己,厌恶像燕丹一样不择手段的自己......更厌恶,像燕丹一样,明明决定割舍感情,却在最后关头,终究放不下的自己。

  他明明厌恶这一切,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漫长黑夜过去,王宫尽头露出天光。他一步一步地行走在朦胧的黎明中,不急,不缓,却不迟疑,向着承武门的方向。

  他终于,还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像她当初承诺的一样,跨过这一道死劫,看到他们追寻的那一天。

  燕丹相信焱妃不会轻易死去,他亦相信她,拥有弱小也顽强的力量。

  破例一次,就一次。

  尽管他早就决定了割舍,尽管他再也不会替她饮下那樽酒,尽管他早就告诫自己就算她在这一夜死去也无妨......可是在长夜尽头,在这一切结束一切又开始的一天,他终究还是有些许的妥协,想与她继续走下去。

  像燕丹最后看见了孔雀羽,濒死之时问了焱妃的下落。

  像他俯视一城烈火,给了她两个选择。

  人啊,似乎总是忍不住,在最该决断的时候,破例一次。

  他亦如是。

  ......

  承武门。

  赤练听见脚步声渐渐逼近,那些人大概以为自己已死,准备踏过两个敌人的尸体进入王宫。

  果然还是不行啊......她都想瘫在这里听天由命了,可既然她还活着,身体尚且能动,那便不能这样放弃。

  她蜷起身子,试着用手撑起身体。鲜血淋漓的手臂支着半身的重量不停颤抖,而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地让身体离开地面。

  脚步声停了,没有再前进。

  于是她更加艰难地试着爬起来,站起来。她摸索着自己的剑,握在手里,摇摇晃晃地在废墟中站直身体,像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始终不肯死去。

  她是这扇宫门,最后一道防御。

  在来承武门前,卫庄对她说过,她可能会死。

  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确凿,仿佛这句话说完,他们便将阴阳两隔。实际上赤练也明白,对手是数量庞大的罗网杀手,她必定凶多吉少。她与罗网有过接触,对自己将要面对的处境再清楚不过。

  只是她一言不发,到了时辰,还是往承武门而去。

  既然卫庄需要她去,她便去;需要她死,她便死。卫庄身边要的是随时能以血肉之躯为他抵御灾祸完成任务的杀手,不是犹豫不决胆小怕死的公主殿下。

  所以,但凡她还有一口气在,都不能在敌人毁灭之前,倒在这里。

  “原来还活着。”似乎有人嗤笑了一声,赤练听不真切。

  霎时有破风声袭来,赤练暗暗握紧了剑,垂着头,辨认着敌人的方位。陡然,她链剑一甩,蛇一般的剑齿便缠上了对方的脖颈,随即她狠狠一收,空中顿时炸开一片血雾。

  杀手们一惊,再不敢轻易上前。

  那女子已伤痕累累全身鲜血,看上去狼狈枯槁如濒死朽木,却还是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那个架势,分明是要将所有敌人一同拖入地狱。

  众杀手再次结阵,准备用最有把握的方式杀死她。

  赤练却猛地咳出一口血。她被焱妃击伤的肺腑尚未恢复完全,而方才又受重创,此刻一旦调动内力,便是剧烈的疼痛。可她不能倒下,她的身后,有孤身刺杀的卫庄,还有重伤的白凤,她若倒了......这穷凶极恶的对手,都是他们性命的威胁。

  她从衣襟中摸出一粒药丸,捏在手里,准备服下。这药能逼出人体全部的精力,如回光返照一般,让她得以最后一搏。尽管此药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只是......对于一个准备以命相博的人,伤害又算什么?

  眼下,她有比保命更重要的事。

  她看着对方列阵,一边慢慢地抬起手。有了这粒药,她起码能够破坏结阵,至于之后......能解决一个不亏,多杀一个,她也赚了。

  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赤练一惊,手臂下意识地一缩。只是那只手亦十分有力,她并没有挣脱。

  她抬眼一看,便见那个方才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白凤只觉全身疼得要碎裂,仅是站起来都用尽了力气。

  赤练看着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白凤,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时他护着自己避开剑压的一瞬,鼻子便有些发酸。而此时看他还能站起来,她心底终究还是欣喜。她捏紧了手中的药,并不打算坦白,“你不必管,现在疗伤,还来得及。”

  “我问你这是什么。”白凤声音高了几分,手上更紧。他见惯了赤练鼓弄那些丸丸药药,心知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而看她这避而不谈的样子,更是明白了几分。

  “是药。”赤练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说道,“我肺腑受伤,已无力运气,不用这粒药,我根本无法再阻拦他们。”

  “给我。”白凤直接道。

  “你......”赤练一愣,紧接着语气便严厉起来,“你的身体已不足以承受这粒药!”

  “对,给我。”白凤并不在意,又重复了一遍。

  “你——”赤练被他气到语结。

  “赤练,”白凤突然叫她的名字,打断了她萌发的怒气,“别告诉我,你想让我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

  赤练一愣,没有说话。

  “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白凤气息很虚弱,很平静,也很笃定,“我们的目的是不让他们进入王宫,不是牺牲一人以求另一人苟活。今天在承武门,只要能拦下他们,就算你我都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至于眼下......”白凤说着,气息不畅,又咳出一口血,“你一个人,这个样子,就算服了药,莫非拦得下他们?到时候,你死了,他们照样进入王宫,而我自己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你我二人继续合力,还有一丝胜算。”

  他抬起头,双眼锁住赤练的目光,“流沙不论生死,以任务为最优先。”

  白凤慢慢展开赤练的手,捏住药丸,咽了下去。那粒药似乎对身体的冲击极强,白凤剧烈咳嗽了好几下,才慢慢止住。而片刻后,他似乎真的好转了许多,眼神姿态,基本与从前无异。

  赤练一直都没有说话,看着白凤的眼神翻翻覆覆,最终还是扭过头去。不知怎的,她看着这个样子的白凤,总是很难受。

  她心里的白凤始终是当年那个自负傲气又讨人厌的少年,一脸自以为是的清高出尘。包括这么多年他也是自在逍遥的,从未被什么事羁绊过。而此刻,他又岂能如此狼狈,如此孤注一掷,要为了一群无名小辈搏上性命?

  她是想让他离开,让他继续活下去。当年流沙留下的人所剩无几,纵然白凤与她笑也笑过怒也怒过,终究是与她这么多年走下来的同伴。总要有一个人,能让她守住那些曾经。

  然而她又明白,流沙岂能不战而逃,苟且偷生?

  让白凤抛下她一个人独活,无异于摧折他所有的傲气。何况,白凤早已经历过这般生离死别,万万不会再任由同伴枉死了。

  “你我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不必舍己为人。”白凤目光直视着对面的敌人,平静道,“尽到同僚的本分,互相配合,完成任务——就足够了。”

  许久,赤练轻笑一下,擦掉嘴角的血,“好话劝不住想死的鬼,既然如此,到了黄泉之下,可不要怪我拉你垫背。”

  “那就黄泉之下,再论输赢。”白凤压紧眸光,凌厉暗藏,“你还按照你的计划来,我将他们逼过来。”

  话音落,白凤身形一变,跃过一地废墟瓦砾,直向罗网杀手而去。夜色深沉,那一点白色如片羽入海,而他的面前,是再次被强大剑压压迫到变形的空气。

  同样的招数,他们绝不会再中第二次了——

  不约而同,赤练与白凤在心中皆如此道。

  退居后方,赤练从袖中摸出一根发簪,暗暗催动内力。她眼中波光如漩涡流转,深不见底,层层荡漾,而她手中的发簪渐渐萦绕着淡黄的光。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形成一簇小小的火焰。

  赤练额上沁出汗来,愈发集中精神,紧紧捏住手中发簪。

  终于,发簪尖端“砰”地一声爆出一丝火花,赤练暗松一口气,随即继续运起内力加持。同时,她也在关注白凤那边的情况,无尽夜色中,她仍能看见那一抹白。

  突然间,她眼一花,隐约看见那白影变成了数个!

  赤练微惊,忙闭眼缓神,片刻后又睁开。然而这一次,她看到的,依然是好几个白影。压下心中惊诧,她下意识地一数——

  有......六个白凤?

  白凤冲入夜色,待到众杀手前方时,身形一动,一分为六——

  凤舞六幻。

  杀手们同样大惊,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变成了一模一样的六个。结好的剑阵瞬间被六个敌人冲开,他们本来无懈可击的防御,顿时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攻击之下。

  那白影轻灵迅速,如鬼如魅,穿梭在他们众人之间。他们意图抓住,却只能留住一阵风,他们想用目光捕捉,双眼睁得酸痛,却只能看到一个残影。

  一个杀手终于盯住,一剑刺出——而那个明明就在他眼前的白凤,于他剑出的当时,又消失在他眼前。

  “是幻术!”他大喊起来,通知其他的人,“他只有一个真正的本体,其余都是幻术形象,不必在意!找出他的真身!”

  “哦?”随即,这杀手耳边便响起一个声音,“幻术形象,伤得了你么?”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两张脸。清冷的面容,蓝色的眼眸,本来是俊美的相貌,然而完全相同的两张脸同时出现在眼前时,他只觉得恐怖。

  而他下一刻已说不出话了——脖子两侧同时飙出血柱,他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生命最后的时刻里,他犹能记得两个对手将手掌贴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两侧冰凉的触感......都是真实的,人是真实的,刀刃也是真实的。

  他瞳孔留下最后的影像就是两个一模一样又的确真实的白凤,轻蔑的笑容。

  而这一来无疑又给众杀手增添了恐慌,敌人是真实的,他们本来具有的数量优势,顿时被拉平。

  “不必结阵,各自应对。”为首杀手连忙命令道。他亦反应敏捷,发现白凤的速度早已破坏了他们的阵型,既然不能合体攻击,便只能各自应对。纵使敌人六个皆是实体,只要各人专心应对,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左支右绌。

  白凤眼中不动声色地一紧,也在暗自忖度。

  他的凤舞六幻是凭极快的速度,连续出招,使得人眼来不及替换上一幕影像,感觉上便似乎有数人同时存在一般。这一招的关键不仅在于轻功和速度,更重要的也是利用对手对于未知茫然的恐惧和慌乱,凤舞六幻不是幻术,而是速度的极致。

  但这招杀手锏也并非万能。凤舞六幻适合用在一对一的对敌,意在给予对手始料不及的惊慌和恐惧,加之数量上占优,便一举击溃对手。而像如今这般以寡敌众......他竭尽全力,不过是和对方人数拉平,一旦对方冷静下来各自对敌,局势于他反而不利。这一次的凤舞六幻,他不可能独自打赢。

  白凤远远向赤练看了一眼。远处朦胧夜色中,他能看到赤练手中有一簇火光,十分清晰。

  他淡淡一笑——看来,都已经准备好了。

  罗网杀手疲于应敌,不明白为何刚才还濒死的人为何突然间变成了如此难缠的敌手。而在各自的缠斗中,他们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在白凤刻意的引导下,走入了一片集中的区域。

  赤练一直紧盯着战局,看到这时,眼中也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意。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突然间,赤练从废墟阴影中奔出,高呼一声,“白凤!撤!”

  霎那间六个白影合而为一,白凤借力一跃,当即离开了众杀手的包围。与此同时,赤练已奔至众杀手三丈远处,她捏紧手中发簪,侧弯下腰,猛地将发簪在地上一插,一划——顿时,簪头的火苗呼啸成熊熊烈火,翻腾着在地上铺延开来,如一道火墙,隔开了罗网杀手与他们二人。燃烧中,阵阵酒香蒸腾而起,在这惊魂之夜里,诡异又浓烈。

  “你以为这道火墙能护住你们?”为首杀手冷笑一声,说着便要从无火处绕过来。

  赤练亦冷笑一声,隔着火光,猛地将手中发簪向他一掷——簪子刺过烈火,掠过众杀手,直直刺入了他们身后的地面。顿时,火光在他们身后炸起,又与前方的火交汇,形成了一个火焰的包围圈。

  酒香更加浓烈,但人们似乎都无心注意。

  “垂死挣扎!”杀手们作势跃起,要跳出火焰的包围,然而他们刚一运气,便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

  “垂死挣扎的,是你们。”隔着火光,一身血与尘的赤练,脸上是嘲讽又得意的笑容。

  这时众杀手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奇怪的酒气,他们隐约想起,之前赤练似乎是掷了一坛酒砸在地上,他们当时只以为是对手挑衅,并未在意。

  如今看来,那坛酒,分明有诈。

  在火焰的熏腾下,酒气愈发浓烈,他们也更加呼吸艰难无力。赤练望着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安心下来。

  那不是普通的酒,那是那坛剧毒的梨花白。她早在准备对敌的时候,便设想过寡不敌众的情形,于是将那坛酒作为最后的退路。事实上她预料的不错,若没有这一考虑,她和白凤都得死在这里。

  鸩羽千夜平时并无表现,然而一旦遇光遇热,便会散发出极强的毒气。残留的酒液留在土地里,恰好助燃,而只要将对手逼近鸩羽千夜的范围里,再加以一点火星,谁都逃不过。

  她和白凤都事先服过解药,自然不会被波及。而这些杀手们,只要吸入一星半点的毒气,都足以致命。

  白凤落回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那些杀手在火焰中挣扎。而赤练本就遍体鳞伤,方才那一番动作,又不知撕裂了多少处伤口,此刻也是血染衣衫。她勉力站了半晌,直到看见那些杀手再无还手之力,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弦一松,她便再也站不住,晃了几下,便往地上倒去。

  “你......”白凤一讶,下意识地便去扶她。只是他刚刚搀住赤练的胳膊,便觉得内脏突然一阵剧痛,血气涌到喉头几乎抑制不住。他立即偏过头去,登时便咳出一大口血。

  紧接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每咳一下都有鲜红的血被咳出来。

  赤练也一怔,随即便撑起身体要扳过他肩膀。只是刚欲伸手,白凤就抬臂挡下了她的动作。他把脸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压抑着咳嗽,然而紊乱的呼吸还是表现出他的状况并不好。

  许久,白凤才拭干净嘴角的血,转过头来。他也已没有一丝力气,干脆也和赤练一样坐了下来。两个狼狈至极浑身血污的人就这样坐在一地的砖石废墟里,同样虚弱,同样疲惫,浅浅的喘息间,也无力再顾及对方什么。

  “那颗药副作用很强,你肺腑同样重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赤练倚着一块废石,闭着眼,低声道。

  “你不也一样。”白凤坐在她旁边,同样闭着眼调养气息,“你与焰灵姬的武功路数根本不同,却硬要用火魅术的心法引簪上的火,那一番内力冲撞,只能加剧内伤。”

  赤练费力地牵起嘴角一笑,“那有什么办法,不拼命,就只能送命了。”

  良久,她的声音更低,像是呓语,“下一次,我让你走,你必须走。”

  白凤抬起半边眼帘,眸光静静,却不言语。直到天边泛起破晓的光,他才慢慢开口,如同自言自语——

  “我才不听。”

  他的目光偏了一个细微的弧度,正落在身边的女子身上。她已经疲惫至极,带着一身的尘土一身的血沉沉睡去,她眉眼间已是足够的坚毅,然而合眼的样子依稀还有几分当年的不谙纷扰。

  白凤也闭上眼,连呼吸都慢下来。

  在第一次见到墨鸦的时候,墨鸦就对他说过,百鸟或许可以成群结队,但他最终只能独自一人飞翔。

  没有人能陪他永久,生离或死别,都是平常。既然向往自由,便要承受挣脱牢笼的孤独,天上不会有速度完全相同的两只鸟,也不会有能陪他飞一辈子的人。

  就是这句话陪他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只是待他终于走出悲伤,决定从此一个人漂泊,成为孤傲的凤凰时,身边却又悄然多出了一个人,明明不讨喜,却又稀里糊涂地从未离开过。三年多,快四年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两个分明互相都不喜欢的人,却生生死死,都没有分开过。

  是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

  抑或是,他自己都无法窥探的内心深处里,对所谓陪伴的渴望,又多过了自由。

  那一年,红莲问他,为什么要留在流沙。

  像天上的雁,春去秋来,北飞又还,而他只是落单的候鸟,没有束缚,也不知该去该留。直到后来,有那样一个人,与他走过浴火,走过涅槃,走过生死悲欢山河破碎,走过前路漫漫命运无常......他的天空,他的自由,才有了意义。

  他命中有火,血里有风,一生无依。然而万幸,纵然此刻濒死,尚有一人为伴。

  ......

  卫庄站在承武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凄惨的景象。

  巍峨华丽的宫门变成一地残垣断壁,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烧焦的土地上,尘土覆盖了一切鲜亮的颜色。一眼望去,无半点生气。

  他踩着瓦砾,一步步地走进去。

  直到他在砖石堆里终于找到了倚着断石睡着的两人。他们身上一层血又一层土,脏污得几乎看不清相貌,不过是胸口尚且有起伏,依稀还活着。

  而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他衣上满是浓腥的血,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几次催动剑式,五脏六腑也隐隐作痛。

  然而他还是一手扶住一个,将二人都扶到了自己肩上。他当然明白,白凤赤练都不是愚钝之人,何至于搏命至此,不还是为了他卫庄的承诺,为了流沙的声名么?

  这一地狼藉,也算不曾辜负焱妃一番托付。

  燕丹伤重垂死,罗网无人生还,他的身上的任务都以完成,剩下的,都要看焱妃自己的造化。卫庄在朦胧天光中向远一望,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俯视着整个燕王宫。

  天极阁,燕国最高的地方。

  焱妃应当在那里注视着一切,或者,迎接她的命运,她的代价。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极阁上,只有两个女子。

  遥远的宫城南方猛地传来一声巨响,像宏大宫门轰然崩裂,大地撼动。不多时,东方太子殿又溢出四方剑光,砖瓦俱碎。纵月神心如止水,也没忍住向远处眺望了一眼。

  “你找对了人。”她开口,“他们似乎都尽了全力。”

  “鬼谷传人,聚散流沙,我向来相信他们。”焱妃的神情无悲无喜,仿佛此时此刻燕宫中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尘埃碎裂微露坠地,不能在她眼中激起波澜。

  “你的计划,果然滴水不漏。”月神也看着广袤的星空,“流沙拖住罗网,你拖住我,而由纵横救下燕丹。即使秦王雷霆一怒,东皇大人运筹帷幄,都不能牵动你要护下的人。”

  “什么计划,不过是绝路尽头的垂死挣扎。”焱妃也看着银河边上那颗忽明忽暗的星,“若来人不是你,我连这最后的安宁,都没有了。”

  “原本要来的人是云中君。”月神说道,“然而公输家传来消息,蜃楼即将开工,故而换了我来。”

  “果然。”焱妃突然笑了一下,“海市,蜃楼,我往后的命运,似乎也就是这四个字了。”

  “你将高月公主带回去,或许东皇大人会看在她的份上,宽恕你一次。”月神这一次的眼神中终于多了几分回寰的希冀,只要面前这位不肯低头的东君但凡妥协一次,一切都还有可能。

  “哪里需要月儿。”焱妃脸上依然平静,“只要我今夜袖手旁观,任由罗网将太子丹杀死,东皇大人也不会降罪于我。”

  而事实上随着天光初霁,这句话也不过是个无谓的假设。月神明白千言万语都劝不住她赴死的心,最终不再开口。

  “我命墨家端木蓉带着月儿离开燕国,从此世上不再有姬如千泷,只有高月。”焱妃袖一展,一枚竹片缓缓飞出,上面四个墨字依稀是一个名字,“我教她音律,教她占星,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子,而不是为阴阳家培养下一个护法。”

  月神的目光留在那片竹片上,看着那个东皇大人钦定的名字,在一束光中燃成灰烬。

  “我的月儿,不会是下一个少司命。”

  焱妃的目光淡淡锁住月神,“而你,从此以后,若遇见一个姓高名月的女孩,只当看见一个寻常孩子,不可多说半句。”

  “若我不呢?”月神道。

  “否则,东君身死,金乌犹在,”焱妃的眸子里金光一闪,“月露清光,可堪与日争辉?”

  月神长叹一声,终于妥协。

  那是个一生骄傲刚烈的女人,不信天意,不信命运,只信自己可以扭转乾坤。纵观阴阳家诸多女子,聪颖者有之,庸碌者有之,叛逆者有之,臣服者有之......却都无一人,能如东君焱妃一般,蔑视天命,睥睨众生,让天上星河,都为自己改变轨迹。

  她说得对,她是光芒夺目的太阳,星月之辉,皆不能与她相争。

  “走吧。”月神袖中的手伸出,两枚玉钉便从她掌心虚浮到空中。

  焱妃盈盈转过身,“当年我离开秦国的那一天,你便对我说过,既然是你送我走,那么也要你接我回去。”

  玉钉升空,随即便凌厉向焱妃刺去——两声血肉穿透的声音之后,玉钉已刺进了焱妃的琵琶骨,血很快洇湿华丽的宫袍,一片殷红。

  月神倏地眼睛一酸,眸中便有水汽弥漫。

  她犹记得,当她尚为少女时,是眼前的女子授她阴阳术,护她不受众人欺凌。那些空寂孤苦的日子,都是这个女子陪她度过。

  她犹记得,这个女子凌厉大气,任何人都欺负不得。众长老肆意妄为,却终究忌惮三分东君的狠辣果决。

  她犹记得,焱妃叛离阴阳家的前一天,只有她一人送了一程。她不明白是怎样的爱情能让堂堂东君不顾性命与一切去浪迹天涯,她只说,若有一日你想回来,我就接你回来。

  而今,她,来了。

  “走吧,回去了。”焱妃的声音有些喑哑,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喟叹。她像当年云淡风轻便义无反顾一样,此刻亦云淡风轻地束手就擒。

  ......

  旭日自东而生,铺延万丈金光,结束了这杀伐一夜。

  太子殿摇摇欲坠,破败不堪;承武门沦为废墟,尸横遍野;天极阁依然宁静,但再也无人能够从星河光年中,窥探天下的命运了。

  秦军陈兵易水,并无退却之势。百姓纷纷越过国境逃往更北的地方,纵是无知庶民也能看出,燕丹的一颗人头,并没有为燕国带来所谓的和平。

  而秦国咸阳宫外,荆轲的头颅被当做战胜的象征,在城门上挂了许久。粗布衣衫的剑客自城门内走出,最后一瞥回首的目光,停在了那颗头颅闭合的双眼上。然后,他握紧自己的剑,大步离开他曾欲效忠的国家,去寻找挚友在这世上唯一的遗孤。

  山林峡谷间,一只木制机关大鸟灵巧飞过。重伤垂死的男子终于在银针下捡回性命,他从此再无任何王族贵胄的身份,只是江湖上踪影神秘的墨家领袖。孔雀羽盖在他的身上,而这只巧夺天工的机关鸟,将飞到崇山峻岭间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

  镜湖小舟上,女孩在雾气中渐渐看到了岸边的小屋。她跟随母妃侍女来到这里,从此以后,她将抛弃身份,抛弃姓名,只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外界种种,譬如隔世,她只当尽数遗忘。

  而僻静山谷里,回来了三个伤痕累累的杀手。

  他们是那一场动乱中最无名的人。谷内山水依然,花鸟依然,仿佛不曾为乱世浸染,而他们已经历了有生之年最凶险的一战。其中白衣的男子伤势严重几度反复,险些殒命,昏迷了许久,才从鬼门关回来。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实际上,一切才刚刚开始。

  七宿陨灭,天下归一。征战了近五百年的中原大地,终于笼罩在了大秦的明月之下。强权与反抗,灭亡与重生,浩荡帝国与诸子百家,山河重整与分崩离析,都在战争的遗址上萌芽滋长。

  而那操纵了风云的帝王,独自眺望无尽夜空时,仿佛也能看到天下的战火。烛光映剑,森冷阴寒,故人之言犹在耳边——若借君三尺剑,必可得繁花万里好江山。

  ——你看,眼前天下,正是你允诺过的江山。

 

  • 第一百三十章

  树影斑驳,日光婆娑,正是晒太阳的好天气。

  自打养伤以来,赤练似乎就养成了每日午后晒晒太阳的习惯。这段时间一连几日都阳光晴好,她也觉得惬意得很。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我们在外面奔波辛苦,你倒是悠闲得很。”

  赤练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不快,眼也未睁,只反诘道,“你若能与罗网对战而不死,可以比我更悠闲。”

  那个声音轻嗤一声,又哗啦啦飞到了别处,“我有要事禀报卫庄大人,就不与你废话了。”

  然而链剑倏地从地下刺出,生生卷住那人脚腕又给拖了回来。赤练一下一下敲着手中的剑柄,“既然先路过我,倒不如让我也听听是什么要事。”

  那人灵活一跃挣脱链剑,佝偻着身子站到地上。阳光下,那人皮肤上布满青筋血丝,整个人瘦小干枯,一双眼却泛着猩红,活像个不见天日的蝙蝠。

  他盯着赤练半晌,目光不善,只是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流沙虽是个杀手团,但隐隐也分三六九等,他看得出赤练白凤算得上是卫庄的亲信,其地位自是他不能比。若是真与赤练起了争执,卫庄必定不会向着他的。

  “秦王的近侍,秦国的第一剑客,也是纵横的另一位......”诸多头衔,已经昭示那个人的身份,“盖聂,叛逃了。”

  赤练眼一睁,转而看向那人。

  “卫庄大人对盖聂相当上心,隐蝠,若是假消息,你会死在鲨齿下的。”赤练幽幽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链剑,像是提醒又像警告。

  “此事白凤与我一同调查,若是假的,黄泉路上有白凤陪着,也不寂寞。”隐蝠嘿然一笑,一跃而起,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赤练本想再问问细节,也抓不到人了。

  只是隐蝠走了,这个消息依然让她惊诧地消化不过来——盖聂叛逃?在她印象里,就算全天下人背叛秦王,盖聂也不会有丝毫异心。更何况他前段日子刚杀了荆轲,大概正是倍受秦王宠信的时候,又岂会无缘无故地叛逃?

  莫不是安逸日子过久了,也想尝尝江湖飘零的滋味?

  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百年纵横,向来如此。而世人戒备卫庄兴风作浪,几乎忘了秦国还有一位,如今盖聂再入江湖,之后的波澜,又当如何莫测?

  赤练随手捻过一枚石子,手腕一甩便向头顶的树冠击去,一声钝响,便有什么直直地掉下来——赤练伸手一接,掌心里毛茸茸的一团,正是一只刚破壳没几天的谍翅鸟。

  她懒懒地与手中鸟儿对视一眼,五指一松,又任鸟儿扑棱棱飞了出去。那鸟儿穿花过叶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赤练知道它的主人用不了多久就会为它报这一石之仇来。

  果然,没过多久,空气中便有一道尖锐气流向她袭来。赤练头一偏,一枚羽毛便钉在了她刚枕过的地面上。

  “你去查盖聂之事,可有查到是什么原因?”赤练开门见山,并不废话。

  “我为何要告诉你?”不远不近的地方,一个清冷男声嗤道,“你似乎没有知道这些消息的权限。”

  “只要是与卫庄大人有关的事,我都有权利知道。”赤练声音微冷,但转而又缓和了一点,“我与隐蝠没什么交情,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

  白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没什么温度,但那交情二字在耳畔转了几圈,终究还是让他有些妥协。他不是什么念旧的人,然而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便总能想到他过去多少年经历的风霜雨雪,总与一个人息息相关。

  而她与其对隐蝠苦苦逼问,倒的确不如把他找来更合理一点。

  许久,他才开口,“昌平君死了。”

  乍然的一句话让赤练一怔,她抬头望去,正看进一双眸子里。那双眼波澜不惊,但其间隐蕴的,分明是和她同样的情绪。

  “王翦率兵六十万攻破了郢都,昌平君作为最后一个楚王,在城上中箭而死。”白凤的语气十分平静,“咸阳城内凡是与昌平君有关联的人,除了公子扶苏,都遭到了清洗。”

  赤练收回目光,一时静默。

  “求仁得仁,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她的声音有些哑,“他终于,和他的楚国死在了一起。”

  “昌平君在离开咸阳的前一天,以李斯的名义下了一条调令。”白凤又说道,“姜玺被调到了云梦郡,这次秦楚交战,王翦从颍川郡调走了大量旧韩遗民与囚徒,姜玺若在颍川,必不会允许王翦这么做,难免招致祸患。而云梦郡紧邻楚国,作为此次攻楚的前线,也是兵员辎重的枢纽,姜玺运转调度,表现不俗。郢都初破,他已被秦王亲自委派,协助处理楚国遗民的事务。”

  赤练突然深吸一口气,将头扭到一边,指尖在眼睫上快速一拭。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云梦,顺路看了一眼姜玺。”白凤看着她,并没有漏掉她的动作,“他很好。”

  “这便是盖聂离开的原因?”赤练淡淡转了话题,避开了故人的名字。

  “盖聂与昌平君私交不错,此次昌平君叛秦,秦国有一大批人都受到了牵连,他亦有嫌疑在身,但这不是主要原因。”白凤衣袂飘飞,声音如静水平缓,“让他离开秦国的,另有其人。”

  “卫庄大人?”赤练猜道。

  “卫庄没这么大的面子,”白凤看向她,“是荆轲。”

  “荆轲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他这又是演的哪一出,竟为了一个死人放弃了秦国的一切?”赤练嗤笑道。

  “第一剑客的想法,当然比一般人更难琢磨。”白凤落到树下,站在她身边,“荆轲还有一个儿子,自他死后,不知所踪。秦王派人搜捕这个孩子,盖聂听说之后,当即便离开秦宫,似乎是想赶在秦王之前带走这个孩子。他为此杀了不少追捕的士兵,等同叛逃,秦王前几天也刚下达了对盖聂的追捕令。”

  “那这个人倒是奇怪了。”赤练轻笑一声,“既然愿意保护遗孤,想必是与荆轲交情不浅,可他明明又亲手杀了荆轲......盖聂这是怕那个孩子寻不到仇人吗?”

  “目前还不清楚盖聂要带那个孩子去哪里,但他这些年跟在秦王左右,秦王已不可能任他离开。”白凤说道,“秦王派出了大量铁甲军,追杀盖聂,他现在四处奔逃,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赤练默默叹出一口气,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的确有些慨叹。那年随着秦王来到新郑的盖聂,被冠以鬼谷弟子与第一剑客的称号,在江湖中也是集各种艳羡于一身的天之骄子。结果如今,不也是穷于奔逃的丧家人,之前各种名号,反倒像是讽刺。

  “那卫庄大人怎么说?”半晌,赤练开口。

  “他在等一个人,”白凤说道,“他说,会有人为盖聂之事而来,这个人,他也很有兴趣。”

  他们清楚卫庄与盖聂素有恩怨,鬼谷的纵横之争尚未结束,终有一人会踏着另一人的尸骨成为翻覆天下的人。之前盖聂居庙堂,卫庄在江湖,尚且还有些许阻隔。而今两人在这偌大江湖狭路相逢,终不知是谁成了牺牲品。

  流沙迄今已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但白凤与赤练都有预感,或许此后他们将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风云。

  “你灵池穴的伤尚未痊愈,这段时间还是少用轻功为妙。”赤练转过身,抛下一句话,“别积成宿疾,待正经用你之时,拖了后腿。”

  “区区银针,不足伤我。”白凤冷冷道,“倒是你,每天歇在此处,也不动弹,当心养懒了一把骨头,掉了链子。”

  两人同时冷笑一声,各自走开。

  ......

  向来冷清的鬼谷,山口处排起了浩荡的人马。

  数百铁甲军甲衣铮铮长戈凛凛,金属气息破坏了草木暗香;战马列队站立,不住踢踏,不过片刻,已将世外之地踏出一条小径。

  一辆马车被这浩荡军队簇拥在中央,俨然有高贵无匹不可侵犯的气势。只是,马车在谷外停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堂而皇之地进去,一人撩开车帘,沉吟片刻,下了车。

  “相国大人,”一名甲衣军士向他行礼,“大人不必亲自出面,卑职这就进去通传。”

  “你能有多大的面子?”李斯并不看他,“莫说通传,你便是请他出来,他也不会搭理。”

  军士一噎,复又道,“此次是陛下有令,他就算当真为鬼谷主人,又岂可不从?”

  “愚蠢。”李斯斥道,语气却并不见怒气。他淡淡看着面前幽静的山谷,眼神悠远,“他是韩国人,就算韩国再亡百年,他也不会忘记这一点。”

  上一次见那个人,他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秦国使节,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险些要走了韩国半数的国土。那个时候,他便在想,为何如此天之骄子,愿意屈居韩国,只为那位公子做一柄冲锋破阵的剑?

  而此时,他已是大秦相国,那位公子已化为尘土。他却更加不明白,为何如此天之骄子,愿意一生流离背负恶名,还要担起那人留下的抱负与理想,在这已无他容身之地的世间,再搏出一片净土来。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流沙二字,束缚了自己的一生?

  “你们候在这里,我亲自进去。”李斯吩咐道,一敛衣袂,便向谷中走去。

  “相国!”那军士一惊,连忙道,“素闻此人阴鸷无常,残忍成性,卑职自请与大人一同前往。”

  “不必。”李斯沉着迈步,“我,知道他在乎什么。”

  ......

  赤练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眼神愈发冷漠。

  没有武功,一个人,没有兵器......那个人,似乎还和当年一样,有着在龙潭虎穴也泰然自若的能力。他还当真无所畏惧,无论是韩国宫廷,还是鬼谷流沙。

  她面上微笑,神情悠然,背在身后的手却攥成了拳。

  卫庄的目光在她手上落了一瞬,又无声移开。

  终于,蓝衣的儒雅男子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片刻,他便站定,向面前众人一拱手,目光却锁定了最中间的男人,“卫庄大人。”

  卫庄亦看着他,语气凉薄,“李大人。”

  目光相接,便仿佛将近十年光阴飞驰而过,物是人非。李斯早已没了当初凌厉尖锐的气势,而变得内敛沉稳,甚至有几分老态;而卫庄也愈发阴鸷,一双眼里再看不出当年的少年意气与骄傲自负,只剩下了无尽诡谲的风云。

  “能在此地拜访卫庄大人,李斯也十分欣慰。”李斯站直身体,缓缓道,“纵横之争,看来已经有了结果。”

  “尚未。”卫庄淡淡地驳了他,“鬼谷主人,尚无定论,师门之事,李大人就不必揣测了。”

  “既然如此,看来盖聂不仅是帝国重犯,也是卫庄大人的心腹大患。”李斯突然微微一笑,善意表达得恰到好处,“甚好。”

  “李大人怎知甚好?”卫庄眼神锐利。

  “每代鬼谷子会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纵横之胜负,决定着下一任鬼谷子的人选。”李斯慢条斯理,说道,“李斯来这一趟,恰好也能见证,在场诸位,是名正言顺,还是......”

  片刻,他吐出四个字,“鸠占鹊巢。”

  这四个字,在此地,总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白凤素来对李斯不怎么感冒,但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不快——流沙已经在这鬼谷中安顿了数年,难不成,还要再拱手让出去?

  果然,卫庄手指轻敲两下,开了口,“看来李大人这一趟,是与纵横的另一位有关了?”

  “皇帝陛下听闻,荆轲还有一个儿子留在世上,为了斩草除根,打击六国余孽,陛下便派盖聂去抓捕这个孩子。”李斯娓娓道来,“未承想,他找到那个孩子之后,便杀死了前去接应他的人,再也没有回到咸阳。”

  卫庄不声不响地听完,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这的确是盖聂会做的事情,他那迂腐师兄若是能接连斩杀荆轲与其幼子,事情反倒有意思了。

  “所以,你们皇帝陛下终于决定,要舍弃盖聂了?”卫庄的语气似乎多了几分兴趣。

  “他是陛下的一把剑,陛下要他除掉谁,他便必须除掉谁。”李斯用着最和蔼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剑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背主的剑,只能折断他的利刃。”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话,着实凉薄。

  卫庄从来都明白,人与人的关系多数建立在利用之上。什么鬼谷,什么纵横,在江湖上乍一听占尽风头各国争相拉拢,实际上,也不过是上位者手里的一把剑而已。追随多年又如何,兵器终究是兵器,说断也就断了。

  他曾遇到一人,难得不将他视作兵器,而是挚友。只是那人死了,他也失去了作为兵器的意义。他一度以为盖聂找到了足以一生为之驱使的剑主,没想到,如今也这般凄凉。

  “你来见我,是为了折断盖聂的刃?”卫庄盯着他,眼神玩味。

  “鲨齿是天下名剑的克星,被鲨齿折断的利剑,数不胜数。”李斯负手而立,气度巍然,“包括,渊虹。”

  “折断渊虹,流沙能得到什么?”卫庄继续道。

  “鬼谷的继任者多年无果,卫庄大人这些年来,恐怕从未放弃纵横之决。”李斯洞悉地看着他,“我得到那个孩子,你得到盖聂,届时他的生死在你手上,这鬼谷,便真正是流沙的天下了。”

  卫庄眼神一利——这条件,似乎的确很诱人。

  李斯拿出一块令牌,“卫庄大人拿着这块令牌,我今日带来的所有大秦士兵,皆由大人驱使。日后,还会有更多。”

  赤练慢慢走过去,接过令牌。她与白凤对视一眼,白凤也给了她答案——随李斯入谷的有几百人,鬼谷之外,还有一支千人的大军。

  这位相国大人,果然是大手笔。

  “如此,李斯便不叨扰了。”李斯躬身一揖,与卫庄对视一眼,便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已有了高贵的气度,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权力的浸润。或许国事操劳让他过早有了老态,但那般俯视天下的傲然,依然让这个将近中年的男人拥有分庭抗礼的资本。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锁定在卫庄身上。其余人,他不必看,也不屑看——

  仿佛,那一笔记在旁人心头的血帐,于他,不过是后世传记朱笔的一抹红。

  浩荡大军的步伐渐离渐远,直至无声,留在原地的三人,却不言不动了许久。沉默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每个人仿佛都有各自的心事,又仿佛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良久,卫庄的目光向白凤一扫,“去查,盖聂的行踪。”

  白凤微一颔首,身形几个起落已消失在远处的山林中。赤练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似有些出神,又似有些萧瑟。

  卫庄看了她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赤练将手中的令牌放到了卫庄手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无论这令牌代表着妥协还是其他,他们都明白,今昔不比往日。流沙若还想在这江湖中存在下去,总不可能真的与天下为敌。

  时过境迁,毕竟当初那个无名小卒,如今已经是足以影响流沙的人了。

  “回去吧。”卫庄的语气,终究还是柔软了一点。

  赤练低敛着眉眼,许久,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

  树林郁郁葱葱,唯独在深处被人为地辟出一块空地,建成了一片村庄。

  进出来往的人样貌普通,衣着平常,做的也都是些日常的差事。但白凤看得出来,这些人行为警惕,做事配合有素,若非受过长期的训练,无法如此默契。

  他们,是军人。

  不远处的小屋里传出少年清亮的喝喊声,仿佛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不多时,几个身上青紫的人互相扶着走了出来,看样子,都被揍的不轻。

  白凤望着那间小屋,看了许久,眼中多了几分玩味——昌平君最后的希望,楚国最后的火种,似乎就在这里了。可惜,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何担得起这复国大业?

  如今秦国的车轮碾过天下,不知这少年是能够四两拨千斤颠覆这座巨辇,还是成为一只不自量力的螳螂。

  “无双,”白凤淡淡开口,“按照盖聂的路线,再过几天他们就会来到这里,截住他,之后等卫庄大人处置。”

  巨人缓慢地点了点头,身影隐藏在树林里无法辨析。

  “我还需去通知苍狼王,便不与你一起行动了。”想了想,白凤还是添了一句,“你与盖聂实力相差悬殊,不必硬拼,若力有不逮,以保全自身为上。”

  无双看了看他,并没有反应。白凤并未在意,身形一动,便消失在密林里。

  几日后。

  白凤落在一处树冠上,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连日来的长途奔袭让他着实有些疲惫,此刻能稍一歇脚,已让他觉得满足了。

  天上有月,无星,夜色沉沉。流沙定下在这处树林碰面,他左右略微一看,似乎除了他旁人都未回来。白凤倚着树干慢慢坐下,难得打算给自己多一些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晚风一波一波拂过山林,带着草木气味掠过他身边,尽管幕天席地,白凤却意外地觉得十分舒适。万籁俱寂,他合着眼,如同熟睡。

  叶片相接沙沙作响,像是一首安眠曲。

  突然,白凤眼一睁,右手一张一合间已擒住一条青色细蛇。他两指精确地捏在蛇口两边,逼迫蛇牙龇出无法闭合,细蛇状似痛苦身体乱扭,白凤都不曾放开。

  不远处似有女子走来,鞋跟击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不快也不慢。

  待她走近,白凤才将手中的蛇往地上一甩。那蛇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才缓过来,一溜烟盘到女子身上,游走几下便不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凤语气平静,但隐隐也能听出不快。

  赤练没有说话,神色却极为冷淡。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无双,死了。”

  白凤一怔,本来还有几分愠怒的眸子,顿时敛了下来。

  “百步飞剑,一击致命。”赤练回头,即使在浓重夜色中依然可以盯住白凤的双眼,“你让他一个人伏击盖聂,究竟是高估了他,还是低估了剑圣?”

  在过往与赤练的针锋相对中,白凤从来不落下风。只是这一次,面对赤练的诘问,他少有地一言不发。

  他还记得,当初在南疆遇见无双的时候,赤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终究欣喜得遇旧韩故人。这些年来记忆凋敝旧人零落,于她而言,但凡多得一个人在,她的故国便一息尚存。

  而现在,她的曾经,又被剜去了一块。

  “你是和无双一起去的,为何你却留下他一人?”赤练声音平静,不愤懑也不激烈,“还是,你预料到了今天?”

  白凤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张了张嘴,气息吞吐几次,还是没能说出话来。他情知无双已死,他所说的一切都太苍白,他纵然说出千般缘由,也挽不回无双一条命来。

  “我......并非故意。”许久,白凤只说出这一句来,又被风声遮掩了大半,“是我思虑不全。”

  赤练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静谧得可怕。

  她自然明白白凤不会是故意,他没有任何动机与理由将无双置于盖聂剑刃之下。只是,她心中的酸苦,又如何排遣。

  她想像寻常女子一般,是悲是喜都一股脑倾泻出来,纵然无理却也心中痛快。可听罢白凤的话,她又心中苦笑——她,哪里是寻常女子呢。

  她想为情绪找一个出口,可她的身边,多得是连那一句辩解都懒得给她的人。

  赤练拂了拂眼角,却发现,并没有泪。

  她看着干燥的指尖,原来,她已没有悲喜了。

  女子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如她来时一般飘忽无常。白凤看着她身影隐于山林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若是兴师问罪能让她宽慰些许,他倒也不在乎这分毫的委屈。

  心中郁垒,怎敌死别。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赤练在一处阴影下踟蹰许久,还是决定去和卫庄汇报一下最近的情况。

  在她印象中,自新郑陷落那一夜之后,流沙再无如此惨烈的折损。短短数日,无双死于盖聂之手,苍狼王也被击退——尽管是些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战力却是颇为惊人。

  她对盖聂的印象素来停留在当年那个稚嫩又冷冽的少年剑客上,未曾想这些年过去,此人实力有增无减,当真无愧于帝国第一剑客的称号。被这位宿敌接连剪去羽翼,只怕卫庄的心情会更加糟糕。

  她步伐轻悄,站在卫庄身后,“卫庄大人。”

  “嗯?”卫庄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回头。他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看得入神,竟无暇他顾。

  “盖聂......和那个小孩已经逃离了秦军的追捕,眼下似乎已和一部分楚国军人会合,”赤练语速不快,精简词句,“接下来,是否要再次围捕?”

  “围捕?”卫庄似是嗤笑一声,“有谁能捕得盖聂?莫看他如今重伤,他若是认真起来,就算将这偌大流沙全部剿灭,也并非难事。”

  赤练一时语结,半晌,又将语气放得更低了些,“无双之死,亦是我不曾细心考虑之失,日后必不会再犯。”

  卫庄静了一静,才将手上的东西收拢起来,“不过无名小卒罢了,你不至于为他负什么责任。盖聂不是你们能奈何的人,以后不必与他正面迎战。”

  说罢,他将手中的东西向赤练一递,“要取盖聂性命,不能被他牵着走,须走到他的前面。他如今无处可去,要想保命,也只能去这里了。”

  赤练接过,发现那原来是一卷竹简。她慢慢展开,只见上面标明了河流与建筑,应该是一副地图。

  “此处为崇山峻岭所挡,当是一处悬崖掩映的峡谷,只是这建筑井然有序,又像是人力开凿......”赤练看了许久,都想不出这是何处。

  “盖聂重伤,须及时医治,只是这普天之下,敢收治他这叛逃之人的,大概只有一处。”卫庄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是这天下,与嬴政最势不两立的地方。”

  赤练顿悟,“墨家,机关城!”

  “他杀了荆轲,不会主动去寻墨家,可他既然与楚国人同行,事情又不一样了。”卫庄轻笑一下,似乎心情很好,“楚国人应该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对于这样一位与秦国为敌又身受重伤的剑客,他们也必然敬佩。如此,为了给盖聂疗伤,他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镜湖医庄。”

  赤练此时已是恍然大悟,“镜湖医庄归属六国势力,不受秦国统辖,是那些楚国人最理想的疗伤与藏身之地。盖聂若不想暴露身份,就不得不去镜湖医庄。”

  镜湖医庄虽是世外之境,但实际上隶属于墨家,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回馈给机关城。无论盖聂是被押解回机关城听候发落,还是作为反秦的一份子被加以笼络,他最终的去处,都是这座墨家机关城。

  “只是,”赤练也很快发现了问题,“墨家机关城百年经营,如今已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加上墨家各种离奇古怪的机关术,他们若真将盖聂带进机关城里,只怕我们也束手无策。”

  “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卫庄并不在意,“我们这边,有墨家的死敌。“

  话音刚落,赤练便听见身后有机括活动的声音。她回头,也是猛的一惊——一条绵延数丈的巨蛇,正缓缓向她游走来。

  不,不是真蛇,赤练冷静下来再看,便发现那是一条极其逼真的机关蛇。那条长蛇以巨大木块连缀而成,各处关节以同样规格的金属球连接,活动起来便极为灵活,有着蛇类柔软无骨的姿态。蛇头处镶嵌着以假乱真的眼珠和蛇信,阴冷可怖,有数人之高。

  巨蛇行到二人身边便停下了,不多时,从机关蛇身上,走下来一个老人。

  赤练自觉向来不以貌取人,但看这老人一眼,她也不由得有几分皱眉。此人瘦小干枯还有几分佝偻,一双眼睛深藏在眼窝里,透射着狡黠与野心的光。仅这一眼,赤练便能看出,这人必是毕生都压抑不得志,才有如此不甘又疯狂的目光。

  “卫庄大人,久等了。”老人开口,声音嘶哑阴沉。

  卫庄转身,看他一眼,却是朝赤练开了口,“这位,是霸道机关术的公输仇先生。”

  机关,公输,这两个词在赤练脑中转了一圈,她便回忆起了从前读书时隐约的记忆,“是公输班的公输?”

  老人呵呵一笑,“惭愧,时至今日,靠的还是老祖宗的名声。”

  此时,赤练便是真正明白了。她幼时读书,不喜那些诸子经典,唯独爱看野史故事。她曾读过,公输班与墨子在楚王帐下以机关代兵卒,整整演兵九日,模拟攻守,以决宋国存亡。最终,墨子大获全胜,公输惨败,从而保住宋国免遭侵略。也是从那时起,墨家机关术的名声,在百姓间如雷贯耳。

  伴随着墨家的声名鹊起,公输家从此湮没于浩荡时间中。公输班也是一时巧匠,其工艺堪称巧夺天工,但就是那一次惨败,非但摊上了助纣为虐的笑柄,还让机关术在墨家面前黯然失色,几百年都抬不起头来。

  要说这世上最嫉恨墨家的,非这位公输老头子莫属。

  卫庄也的确是想法独到,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人来对付墨家。让两大机关术互相消磨,足够流沙渔翁得利了。

  “公输班先生制作的机关锁,我幼时有幸见过,其工艺之精巧,至今难忘。”赤练一笑,昧良心的话说得十分流利,“私以为,墨家机关不过是占了道义之利,才博得百姓交口称赞,要说真正机关之精巧,还得是公输先生。”

  此话一出,连卫庄都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赤练巧笑嫣然,目光真诚。

  公输老头对她的奉承似乎十分受用,笑意更深,“这倒是。墨家的机关术自诩非攻,不过是哄一哄无知百姓罢了。当今天下征战杀伐,当大行王道,自然要我霸道机关术开疆拓土,博那些愚昧百姓欢喜,有什么用?”

  “只是那机关城守卫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不知公输先生有何良策?”赤练话锋一转。

  “要破机关城,唯有里应外合,”公输仇显得志在必得,“机关城要塞在于中央密室和墨家禁地,只要掌握了这两个地方,机关城便不堪一击。老头子我既然有了地图,那么里应便由我来,届时机关城从内部崩溃,流沙从外强攻,便易如反掌了。”

  赤练望着公输仇志得意满的神情,静了半晌,才将手中地图递了过去,“如此,便有劳公输先生了。”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公输仇接过图,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递到赤练面前,“这件小玩意,便送与赤练女侠做见面礼了。”

  女侠?赤练还来不及思索这个称呼,便见那方块突然一圈圈绽开,顺着她的手臂盘旋而上。她定睛一看,发现这所谓方块,竟是一条机关蛇!

  公输仇呵呵笑了两声,负手走开了。

  赤练的注意力却已然被这机关蛇全部吸引了。这条小蛇与那条巨型机关蛇一模一样,不过是体型变小,却也更显灵巧。她明白机关越小越见工夫,于是仔细观察,全神贯注——木块与金属球拼接,轻轻敲击可听到空洞之声,应是内设乾坤,可她翻来覆去都找不到是什么东西驱动这条机关小蛇,仿佛此物当真有生命,不需要外力催发。

  她自顾自研究着机关蛇,已全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卫庄了。

  卫庄倒是看她这个模样颇为新鲜。这些年来她沉稳干练,过得无欲无求,鲜少流露过什么喜好。未曾想,这区区一个小物件,竟能让她难得青睐。

  也是,寻常女子,谁不喜欢新奇灵巧的物事。她是流沙赤练,可她更是一个女子。

  “待攻破墨家机关城,自有无数机关让你慢慢研究。”卫庄淡淡开口,又添了一句,“收起来吧,莫要耽误行程。”

  赤练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讪讪笑了笑,将手背到身后。她这模样,就像当初在夫子讲课时她偷偷用凤仙花染指甲,结果被夫子当场抓了个正着一样。

  那时她也是慌忙将一大把凤仙花都攥在手里,掩耳盗铃地背到身后。结果鲜红花汁染满她整个掌心,红彤彤地,被韩非笑话了好久。

  看来,再多时间,她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盖聂不日便将抵达镜湖医庄,你须在那之前,将事办妥。”卫庄说道,“那个小姑娘白凤见过,让他带你去。”

  赤练眉头皱了皱,似是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不过还是应了,“是。”

  ......

  镜湖医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赤练很难想象世上还有这样一块不染尘俗之地,与世无争,岁月静好。若非有身份的羁绊,就算让她在此处就此颐养天年,她也是愿意的。

  小女孩背着背篓,笨拙地将小药锄系在腰间,向长着药草的后山走去。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个平凡的新身份,尽管没有锦衣玉食,却也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乱世中安稳地活下去。赤练明白,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隐居一生,是这个小女孩最好的归宿。

  可惜,造化弄人,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火魅术伤神,多半于她神智有损,”赤练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罢了,我多当心。”

  白凤斜了她一眼,“你不像是怜悯稚子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我一介女流,心软得很。”赤练并不在意,“更何况,东君现在生死不明,万一活着,知晓我胆敢祸害她女儿,还不扒了我的皮?”

  小女孩未走出多远,小木屋中又追出来一个女子,认认真真为女孩披了一件外衣。两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女孩安抚地笑了笑,又向后山走去。

  白凤看见那女子,眉头不明显地一皱。

  赤练倒没有放过他这一表情,轻笑一声,“看来当初在燕王宫伤了你灵池穴的人,就是墨家的端木蓉。”

  白凤听出了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并不出声,只是脸色更青了几分。

  “端木蓉位列墨家五首领,为她所伤,不算丢人。”赤练语气十分轻巧,同时又有几分玩味,“不过,端木蓉能给焱妃看孩子,墨家的人,应该早就知道高月公主是巨子的女儿......那他们为何不将这小姑娘同燕丹一起接回机关城,留在外面,平白多了风险?”

  “自高月公主出生至今,她虽常常回到机关城,与墨家众人亦关系匪浅,但燕丹从未让她正式生活在机关城里,”白凤应道,“听说,这是燕丹授意,他说机关城是墨家的机关城,是天下人的净土,非他一人一姓的家业。故而,他从不将家眷接进去。”

  “嘁,”赤练嗤笑一声,“连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天下人?他终究还是顾忌焱妃,不肯让这母女染指墨家的事罢了。”

  女孩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于山色之中。赤练手指一动,一条寸许小蛇便轻灵无声地跟了上去。

  “我去为高月施术,你不必跟着。”赤练站起身来,“不过我也奉劝你不要去找端木蓉的麻烦,思虑不周不但能送了别人的命,也能送了自己的命。”

  白凤明白她这又是在拿无双说事了。只是他眼眸一动,并未说话。

  赤练最后瞧了一眼这山清水秀的镜湖医庄——是个好地方。可惜,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沦为......战场。

  ......

  盖聂醒来时,看到的是一方木质的屋顶。

  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掷出剑的那一刻。那个身量高大凶狠野蛮的巨人,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在数年前的韩国,那是一个连流沙都深感棘手的人。

  而眼下......

  “天明......”他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不仅声音嘶哑无力,就连身上的疼痛都瞬间回到本体。

  那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是一个失去了父母双亲无依无靠的孩子......盖聂突然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连气血都为之一滞——他答应过那孩子的父亲,要让他平安地活下去。

  “调整内息!”突然一个冷厉的女声响起,随即便有指力封住他胸口几处大穴,“气归丹田,行一周天!”

  胸口的滞痛感减轻了一些,他依着那女声的指导照做,好一会儿才觉得气血平息下来。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些——他方才初醒时心念激荡,使得内息不稳,险些冲了经脉。幸亏几处大穴被封,否则他的内伤怕是就好不了了。

  半晌,他气息平复,抬眼,便看到一个女子正站在榻边,皱紧了眉看着他。

  那目光冷淡中隐约有几分凶悍,如同是在看世代仇人。盖聂一怔,那目光凉得像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竟让他不由得后背一凉。

  这......莫非是方才救他的人?

  定了定神,他还是开口,“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莫要乱动,快点养伤。”女子背对着他,手脚利索地将药草分类归好,看上去十分娴熟。她声音平淡无波无澜,“伤养好了就立刻离开。”

  一番话像是嘱咐,但更像命令,嫌恶之情也很明显。盖聂有些茫然,但也只道自己多半是运气不错遇到了名医——只不过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名医罢了。无论如何,他这一身的伤能够得到治疗,他还能活下来,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醒啦!”这时一个小姑娘走进来,捧着一个装着满满药草的大笸箩。

  盖聂微微点头,又道,“多谢二位。”

  “你的伤太重,若不是蓉姐姐连着几日为你施针,你还要好几日才能醒呢!”小姑娘将笸箩摆到阳光充足的地方,一边晾晒一边说着,声音柔柔糯糯,十分可爱。

  “月儿!”女子突然低声唤了一句,示意小姑娘莫要多言。

  被称作月儿的女孩眨巴眨巴眼睛,向盖聂看看,又向端木蓉看看,便知趣地闭上嘴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女子沉默地摆弄着药草,盖聂打量了一番四周,又看了看女子淡漠的侧脸,想问问天明的情况,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话就说。”女子捕捉到他的犹豫,说道。

  盖聂这才小心开口,“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应该就在我身边,他......”

  “他在外面,聒噪的很。”女子淡淡道。

  “对了,他天天嚷着要见大叔,蓉姐姐怕他吵到你休息,一直未让他进来。”月儿恍然想起,“我去告诉他你醒了!”

  说着,月儿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女子看着小姑娘的背影,顿了顿,又转头看向盖聂,“那小子损坏了我医庄的牌匾,由你来赔。”

  “是......”盖聂应道。既然天明还有能力破坏东西,看来没有大碍。

  女子说罢,便径自走了出去。不大的房间里充盈着清淡的药香,虽然陈旧,却十分整洁。盖聂看向那一方她刚刚莳弄过的窗台,各类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好,几株花草也生机盎然......这个女子,虽然性情冷淡,却也是一个十足细心的人。

  她是谁?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天明已经一阵风地冲了进来,“大叔!你怎么样了?”

  人未到,声先至,听上去还十分有活力。盖聂终于将心落回肚子里,看着一惊一乍的男孩子,不由得便笑了笑,“我没事。”

  “那怪女人,别看像个大冰块,竟然也有几分真本事!”天明挠挠头,嘟囔道,随即声音又软下来,“大叔,你昏迷了好多天,我都担心坏了!”

  “不过是一点外伤,不碍事。”盖聂说道,又问,“这是何处?我记得我们遇到了敌人,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这是那个怪女人的家,叫什么......镜、镜湖医庄?”天明回忆道,“当时大叔你一剑就杀死了那个巨人,但你也昏迷不醒,幸好还有少羽他们在,他们说附近有一个镜湖医庄,里面还有一个医仙,所以我们就带你来了!”

  少羽?怎么又有新名字?盖聂觉得他似乎错过了太多的事,“少羽又是谁?”

  “少羽就是......额......”天明拍了拍脑袋,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他是我的小弟!”

  这又是什么解释?盖聂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打算再深问——只要天明平安无事,自己也未死,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

  镜湖医庄......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那天明口中的医仙,应该就是那个冷淡的姑娘了。

  “大叔,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赶快离开吧!”天明突然凑近,小声道,“那个怪女人太凶了,虽然......嗯......月儿是挺好的,但是她......哎,渊虹也被她拿走了,我总觉得她怪怪的......”

  渊虹被拿走了?盖聂下意识地伸手一探,剑果然不在身边。渊虹相当于他的身份,那女子拿走了渊虹,可是......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心思电转,盖聂刚刚放下的心,一瞬间又揪了起来。只是他不欲让天明跟着担心,于是也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那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于我有如再造之恩,你不可如此无礼称呼人家。”

  “她本来就很怪嘛......”天明撇撇嘴,“冷眉冷眼的,好像我欠了她的钱一样,噫......”

  “我听说,你还损坏了人家的牌匾?”盖聂又道。

  “大叔,这你可真不能怪我!”天明立刻认真起来,“既然要开医庄,那总得救人不是?她可好,立了个什么‘三不救’?我带着你来找她,她却硬要把你往外轰,我一时生气,就......就把她那三不救的牌子用斧子给劈了......”

  “三不救?”盖聂敏锐地听到了重点,“哪三不救?”

  “什么......”天明努力回忆着,“秦国人不救,逞强练剑受伤的人不救,还有一个......姓盖的人不救!”

  秦国......练剑......姓盖之人......盖聂听着,越发觉得这三不救的规则,似乎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

  性情冷淡的医仙,奇怪的三不救规矩,以及镜湖医庄这个熟悉的名字......盖聂原本以为此处只是个普通的医庄,此刻看来,却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一路逃亡,渊虹在手,从来无所畏惧,但如今置身此地,连性命都被别人拿捏在手里,却不由得多小心几分。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却唯独怕天明又失了依靠,在这偌大天下,漂泊无依。

  “天明,”盖聂严肃道,“你们来到镜湖医庄的一路上,有没有再遇到一个......白发之人?”

  他担心的不是那位冷淡姑娘,也不是秦国追兵,而是他那位师弟——无双的出现,证明流沙也加入到对他的追杀之中。若卫庄只是落井下石,情况也不算太坏,他怕的是卫庄已经与秦国联手......他的师弟,他太了解了。

  卫庄其人,行事不择手段。为了一场胜负而与秦国合作这样的事,他做得出来。

  “没有,这一路上还算安全,我没有看见白头发的人。”天明回忆了一番,摇摇头。

  那便好。盖聂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卫庄还没有亲自动手,他便有把握护住这里的所有人。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便传来,“我们可以进来吗?”

  “少羽!”天明顿时来了精神,又问盖聂,“大叔,可以吗?”

  “去吧。”盖聂笑了笑,示意天明去开门。

  三人不多时便走了进来,一个少年,一个老者,还有一个中年人,身上皆有隐隐的行伍气息。那少年虽然年纪尚轻,然而气度不凡,看着盖聂笑道,“大侠无碍,我们便放心了。”

  “不知各位......”盖聂客气地笑笑,只是不知道他们身份,还是提着防备。

  “我是楚国项氏一族的少羽,这位是我的叔父项梁,这位是我的师傅范增。”少年一一介绍道,“在树林中,那巨人伤了我们不少兄弟,就连我也险些被他所害。幸亏大侠出手,一招制敌,这才救得我们性命。”

  “原来是楚国项氏一族,”盖聂心下顿悟,支起身体,“项燕将军的族人,果然不同凡响。”

  “大侠过誉,”少羽连忙去扶他,“如今不过是无国无家之人,又何必提当年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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