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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练】流沙秘史(授权转载)46-60

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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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四节 

  • 第四十六章

  红莲怔怔看着白凤,说不出话。

  “别愣着了,走吧。”白凤已经转身,顺手拉住红莲的手腕。几枚羽毛在空中一飘,白凤拉着红莲身形在羽毛上一点,转眼间已跃过极远。

  紫女又怒又忧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最终还是拉着张良全速向宫门外奔去。

  红莲本身轻功不差,只是与白凤相比还是逊了太多。而白凤似乎也没有要她全力追赶的意思,直接拉着她的手腕,靠自己的力量飞速前行。

  红莲觉得自己似飞一般,脚甚至都点不了几次地,而全依白凤带着她掠过夜空。风声在耳边呼啸,她微微偏头,便看见当年那个尚且青涩幼稚的少年,如今已长出了成熟的骨骼。

  他的轻功日益精进,而他的面容也愈发俊秀,红莲这许多年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白凤,如今一看,已与初见是天壤之别。

  浴火重生的凤凰,已长出了丰润的羽毛,可以于九天之上清丽长嗥,统领人间百鸟。他不再是初见时狭隘冲动的少年杀手,时光终于为他蜕出一副沉馥又强大的模样。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往日巍峨的宫殿在脚下一踏而过,耳畔风过如刀,身如幻影,片刻出神间,韩王寝殿已在眼中。

  “你父王应该就在那里吧。”白凤开口道。

  “嗯,”红莲应道,“他最近从不出寝殿,不会有差错的。”

  一双人影落在寝殿高檐上,随即身形一转落到地上。红莲甫一落地便急忙向殿门口奔去,大门并未关紧,里面却悄无声息,红莲心跳如擂鼓,预感越发不安。

  她迈进大门,抬眼一望——

  眼前景象让她生生刹住脚步,从眼前传到脑海的时间,如千年光阴一般漫长。其间空白中,红莲心头反反复复只有四个字——

  人间地狱。

  许久,她才发出声音,“庄......”

  矗立王座之旁的高大身影有微不可察的一顿,握着鲨齿的手紧了紧,随即慢慢地转过身来。

  遥遥地看着红莲。

  他神色平静,眼神无波,大概已做好了面对一切怨恨与质问的准备。这一座寝殿门口到王座的几丈距离,他已想到了中间会横亘无数家仇国恨,隔开他与那个女子,永世不能跨越,逼着他从此一个人走下去。

  他早就决定,那一晚踌躇再三后饮下的毒酒,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优柔寡断。

  白凤紧随着红莲进来,一入眼便是一地血红,大片洇染的颜色冲击着双眼使人几欲晕厥。他几步奔到红莲身边,不及多想,已经抬手遮住她的双眼——

  别看。

  韩王的表情凝固在一个扭曲的变化上,眼球凸出,嘴大张着,颈间青筋暴起。沿阶流下的血已结成黑色,铁锈一般的腥气阵阵冲击着鼻腔,使人胃中不住地翻腾。

  那不止是一具尸体,那还是她的父亲。

  再怨怼也不忍其死,宁肯背叛都不曾想过弑杀。在秦军将攻入王宫之际仍要回来一看安危,她终究还是放不下这十几年血缘情深。

  一个全心全意信任了仰慕了多年的人,即使有诸多不是,那也是心脏上的腐肉,哪怕伤及性命也不能割除。红莲对韩王如是,对卫庄亦如是。

  白凤手心捂着红莲双眼,连指缝都并紧不敢再让她看见丝毫。只是身边女子不再出声,白凤却分明感到掌心有凉凉液体流过。

  卫庄一步步从阶上走下来,步履缓慢又沉着。

  他渐渐走近红莲,愈来愈近,直到只有几步之遥。白凤看着卫庄,看他走到红莲身前,却依旧没有放下遮着红莲双眼的手。

  视野黑暗的红莲,也在听那逐近的脚步声。

  两人皆默默地等,等卫庄走到后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解释。绝处脱险,又专门折返,只为杀了这个折辱他的人。可他是否想过,他杀的人是红莲的父亲?

  他是否想过,他决断,红莲却不决断;他寡情,红莲却仍重情。可曾想过,他今日雪恨洗耻斩下的一地浓重鲜血,日后会成为她一生夜夜萦绕的梦魇。

  卫庄走到红莲身边,与她并肩。

  红莲复有两行泪流过脸颊和白凤的掌心——她宁愿他没有想过。

  可即使已走至红莲身边,卫庄也没有止步,而是继续缓慢而沉着的步伐走了过去。身影相错短短一瞬,如那一天朱雀大街十里红妆中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望,却不知这一回她是仍像当初一样不顾一切地逆流折返,还是就这样错过一生一世的时光。

  卫庄一言不发,脚步不停,越过红莲,走出寝殿大门。

  远处传来重物撞击宫门的巨响,隆隆似雷,激荡在夜空中仿佛是垂死的丧钟。秦军已攻至王宫,正用攻城器械强行逼破韩王宫的大门,宫内已无守军,宫城沦亡已是须臾间的事了。

  白凤放下遮着红莲双眼的手,顺便抹去她脸上未干的泪。殿中已可以听到宫门被撞裂的声音,白凤一把攥住红莲的手腕,开口之时,已带着她如电激射冲出寝殿——

  “就算有泪,也要活下来再流!”

  一声巨响,重木迸裂,紧接着便是千军万马如潮水奔涌而进,大地震动不止。

  白凤紧紧环住红莲的腰,在涌入王宫的秦军头顶上飞快掠过。前面不远处,宫门至殿前的廊上秦军连人带马死伤大半,而其间仍有剑光若隐若现。

  卫庄在前面,为他们斩出一条生路。

  然而多数秦军已进入王宫大门,两旁依然有秦军并未被剑光冲散。一名将领抬头望见白凤,当即高呼,“韩国余孽在上面!放箭!”

  一时间万箭齐发,飞矢如蝗。

  白凤身形一转,避开箭矢,随即漫天白羽飞射而出,直刺下面秦军咽喉。夜空中一声长嗥,暗色中四面响起振翅之声,愈加接近,诸多秦军正欲拿起弩箭防备来敌,却猛地被眼前突如其来之物啄了眼球。

  各色百鸟在空中盘旋,灵活小巧,趁秦军不备便会俯冲下去啄其双眼。

  与此同时半空中风声大作,冷气如割,凌厉之势直向白凤冲来。白凤身形微落,脚尖抵住一马头顶,随即借力向上一跃,力竭之时,一个巨大白影正飞到白凤脚下。白影飞过速度不减,而白凤已稳稳落到它背上,衣袂飞扬。

  下面秦军一片惊呼,不敢再动作。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鸟,通体雪色,长羽飘飞,凛然气势如百鸟之王。其身长足有两人首尾相接,而双翅并展则覆了半个王宫广场,尾羽划过,似流光星尘。如此巨禽,在暗夜中也清晰可见其遮天蔽月,下方人马与其一比渺小如沙尘,便不由得战栗敬畏,再不敢动。

  方才那一声长嗥,必定是这白鸟之声。

  白鸟速度极快,转瞬间已飞过半个王宫。白凤仍紧抓着红莲,抬眼遥望远处新郑城中的兵荒马乱,手不由得又紧了些——

  这一夜的国陷城灭,家破人亡。

 

  • 第四十七章

  白鸟迅速飞过王宫上空,脱离了大部分秦军的包围,便全力向新郑城外飞去。白凤向下一瞟,新郑城内街道皆空,只有列队执戈的秦军在来回走动,各处可见守军横尸。

  红莲脚下踏着白鸟坚实的脊背,心中亦有惊异。她从未见过如此巨禽,更没想到它会听从白凤命令,韩宫数年她从来没见过白凤召唤这只白鸟,而若非今晚情况紧急,恐怕白凤仍不会将其动用出来。

  城中多处民房被焚,烟气滚滚笼罩全城。火光四起,百姓多被秦军赶到一处,街道反而一片死寂。风声呼啸,白鸟几个振翅间,新郑城门已遥遥可见。

  城墙上皆是秦军,此时见一巨鸟猛冲而来,敌我不明,皆是惊惶。几人架起数架硕大床弩,挽上腕粗的丈许长箭,一边对准白鸟,一边厉声高喝,“什么人!”

  白凤双眼微眯,冷光乍现,身处白鸟背上转瞬间已到了秦军头顶。清冷声音从高处落下,同时有一物疾速打向高喝之人的面门——

  “韩国禁卫军统领白凤,何人敢拦!”

  那人被正正打中前脸,当即双眼一黑晕眩不止便向后倒去,其余人迅速围上来,拾起那击人的东西,定睛一看,正是一块禁卫军统领的令牌。

  “是韩国余孽!”几名秦军高呼,立刻跑到床弩边,拉紧弩簧。白鸟身影未远,而弩上长箭已对准空中目标,床弩威力强劲射程极远,这一箭足以将那白鸟射个对穿。

  几支长箭射出,冲破空气,携着刺耳鸣镝之声向白鸟刺去。床弩弹射簧片之力极强,白鸟加力展翅,仍不能飞出弩箭的范围。

  千钧一发之际,白凤拉住红莲突然一跃而下,如坠石般向地面落去。与此同时,白鸟身形猛然拔高,一提数丈——几支弩箭便从人与鸟乍然拉开的空隙中射了个空,在暗色夜空中消失无踪。

  红莲听见白凤微微冷笑一声,轻蔑傲然。随即两人身形轻捷如燕,几下起落,已在黑夜遮掩下奔得远了。

  城墙上秦军还欲再用弩箭,只是床弩笨重再装箭矢耗时太多,而手弩的射程已远远追不上白凤拉开的距离。众多秦军明知出城两人是韩国居高位之人,然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可奈何。

  深色夜空被新郑城中四起的火光映出奇异的红色,如天幕染血,四方共泣。白鸟已离去,城外灌木中只有一抹淡淡白色若隐若现,疾驰如风,渐渐隐入黑暗的密林。轻柔羽饰挟裹着凛冽的风飘然欲去,而被疾风吹卷的淡红纱衣却裹住长羽乱舞之势,纠缠不休。

  红莲双手扶住白凤的肩膀,头颈都蜷缩在他胸前,不想再看远处那一片火光冲天。这一夜的奔忙仿佛一场无休的逃亡,而她宁愿就这样一直逃亡下去,不必回想从前,也不必设想以后。

  然而白凤脚步乍停,她便不得不回头。

  密林之后,是一片开阔地势。几人站在那里,都是熟悉身影。

  数名流沙杀手,紫女,张良,还有他。

  这是新郑城外的一处山丘,可以俯瞰半个新郑以及整个王宫。此时流沙众人聚齐,都不由得看向下面那一片兵荒马乱。

  “你们回来了。”紫女似是松了口气,“这下所有人都从新郑撤了出来,如此便好。”

  她的话却并没有人应答。卫庄面色无波,淡漠俯视远处沦陷的城池;张良脸上看不出悲喜,目光虚幻不知落在何处;白凤双手环在胸前,不言也不语;而红莲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不知是因为国破,还是其他。

  “子房,”紫女却并不在意,转而看向张良,“你的家眷可都安排妥当?”

  张良突然一震,仿佛在恍惚中被惊醒,许久才回过头来。白凤心里一紧——若谍翅鸟消息无误,那他......

  “家眷......已安置了。”张良眼中似是有些哀伤,又有些悲凉,他看上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仿佛又大不一样。那般似是而非的变化,像是骨髓被改变,从而流贯全身的每一滴血都变了样子,明知不同以往,却又说不上来。

  紫女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子房,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红莲也看向张良——从进入死魂牢起,她也发觉了张良的不对劲,他今日魂不守舍,究竟出了何事?

  “张家并无变故,只是”张良的目光落在虚空,嗓音如静静水流散在夜空里,无边落寞,便忽然从他身上铺展弥漫——

  “只是,祖父已经薨逝了。”

  众人皆惊,就连卫庄都回了头。

  “怎么会......”红莲想起张良今日姗姗来迟,心中一时不知激荡的是震惊还是伤惶,“相国大人向来身体康健,为何突然之间就”

  “祖父本就有旧疾,这次告病,情况一直都不见好转。”张良似乎已经过了最悲伤的阶段,此时说这些,语气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秦军攻破新郑,王上不曾调兵遣将,反而为苍龙七宿扣押卫庄兄,致使城外守军无人指挥一击即溃......祖父得知,怒急攻心,痰气上涌便大去了。”

  他说的无波无澜,众人心中却已是滔天骇浪——张开地为人虽固执死板,然而他一心为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个老人最终都对韩王抱有幻想,希望他幡然悔悟,放弃苍龙七宿的传说而专心国事。只是在秦军攻破王都的最后关头,他还是失望了。

  卫庄远远看着张良,似乎也想起了那许多年前,他与那个老人见的一面。

  那时他跟着韩非,见到了这位传言中的国之柱石。老人守旧却不顽固,保守却又精明,一个鬼兵劫饷的案子,一个司寇的职衔,他也与韩非讨价还价算计了许久。老人虽事事都计较,然而在国家面前,却从未有过分毫的私心,那诸多的勾心斗角,归根结底,终究都是为了韩国。

  直到后来,他杀了姬无夜,当上了大将军。张开地一直不甚赞同,但也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不是因为他与张良私交不错,也不是因为他是流沙主人,而是,张开地明白他比姬无夜更懂得责任,更能为韩国在七国乱世中搏一席之地。

  一切,不过是为国而已。

 

  • 第四十八章

  卫庄从死魂牢出来后又折返,其实多数人都能猜到他回去干什么。红莲舍弃不下跟着返回,而张良从始至终,什么都不曾做过。

  卫庄明白,张良不过是有意地沉默。

  装作不知道,装作不明白,而由他去杀了韩王——国破家亡,至亲离世,张良所有的恨意,都借由卫庄的剑,爆发了出来。

  他从小被灌输了忠君的思想,可他看见更多的,还是祖父这十几年的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王座上的人逼走韩非在前赐婚红莲在后已让他不满,不过是为了祖父着想他才忍气吞声。而如今,他的祖父,却成了最后一位殉难者。

  忍让如斯,退步如斯,换来的就是至亲离世。

  张良望着远处沦陷的王都,眼神缥缈,神思不属。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有些人不是你退让了他便会见好就收,软弱只会让人变本加厉。若真正想在乱世中立足,只能智珠在握运筹帷幄,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才有论道天下棋局的资格。

  气氛又归于死寂,众人皆无声。

  “罢了。”许久,紫女才开口,“事已至此,追悔怨恨都是无用。今夜大家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商议该去何处。”

  卫庄突然动了脚步,默默地向远处走去。

  红莲下意识抬头看去,身子微一动,目光却又扫到了张良身上。温润如玉的男子眉间有少见的疲惫,双目阖着,似是在繁杂的心绪与悲伤中终于睡去。这一夜新郑绝灭,于她是国破家亡,于张良而言,恐怕是更为惨烈的脱胎换骨。

  在场的每一个人,固然有国破的悲凉,但在看过了尾大不掉积重难返后,也未尝没有不破不立的决然。

  巨大烟柱直冲天际,王宫一片火海。

  大概是看见了死去的韩王,所以秦军明白留着王宫再没有什么用处,终于一把火抛了过去。为了绝王室的后路,王宫被焚毁,其余贵族府邸也未能幸免。王族子弟及后宫嫔妃被聚到一处,剩下的王孙府公主府也付之一炬。

  相隔百里,尚可听见城中木质在火中断裂的声音。仿佛地府之门在人间打开,业火便拖拽着末路王权沦落,直至万劫不复之地。

  红莲站在山丘断崖之上,看着那一片火舌肆虐。

  物极必反,慧极必伤。悲伤到了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仿佛经历了那一瞬间的撕心裂肺与肝肠寸断后,便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坚硬的心脏。

  与白发少年初遇落花盈盈的南宫,与青涩杀手斗智斗勇乐此不疲的公主府,与儒雅公子共赏冬日芙蕖的相府,以及与机敏兄长嬉笑打闹的王宫......从此以后,尽化成灰,风吹过,便什么都不剩了。

  “这个肮脏的韩国,我们的韩国,从今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红莲身子一颤。

  他从后面慢慢地走过来,至她身边,目光同样落在远处燃烧的废墟上。夜色的沉与火光的亮在他眼中交织明灭,最终化成幽邃不可说的淡漠,尘埃落定,坚不可摧。

  英雄何用声声叹,断碑落残垣。

  “你杀死了我的父王。”她并不回头。

  卫庄停至她身边,也不去看她,一身血迹斑驳已成暗色,“我说过,任何挡住我去路的人,都只有一种结局。”

  先是姬无夜,再是韩王,如今卫庄说过的话似乎从不落空,总是会在一些人身上应验。只不过,若论挡了他的路,那整个韩王室人人有份,其中大部分人已在远处面临了他们的命运,只余一个落单者,此时站在他身边等候发落。

  红莲不言不语,等着她的结局。

  “至于你,你有两个选择。”

  不曾想他会这样说,红莲心里突然一颤,转过目光,看向他的侧脸。

  “第一个选择,从今以后,跟着我。我会还你一个更好的韩国,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韩国。”卫庄的目光落在远方,话音不高却十分沉稳,使人不由信服他可以说到做到,“第二个选择......”

  “我选一。”

  这一夜,卫庄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身旁的女子,似乎想看进她的灵魂里,不放过丝毫口是心非。

  红莲打断他所谓的第二个选择,不好奇,也不问这个选择究竟是什么。她目光淡淡,竟有几分超脱的模样,然而方才斩钉截铁不留退路,也分明是她。

  “你不想,知道第二种选择吗?”

  “我已经做了选择。”红莲幽幽道。

  诸般放不下,最终化为另一个选择,给她一条退路,也给自己一个理由。只是这个可能太渺茫,即使说了,他也不甚怀有希望,寝殿里该看到的她都看到了,平生不曾见过的场景她岂能轻易释怀?

  那么刚烈的女子,受不得半点委屈,容不得一粒沙子。她对感情的要求近乎苛刻,宁肯玉碎,不为瓦全,又岂会为了一个人,委曲求全?

  然而......

  连他自己都不信的结果,乍然峰回路转。

  卫庄一直觉得她是小女子心性,衣食无忧,才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从未想过他们会有以后,他是剑客,她是公主,总有一天他仗剑江湖,总有一天她会嫁为人妇。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别国的王后或后妃,那时他们若相见,便是河汉迢迢,当年的执着倾心,都是笑谈了。

  这是他想到的,他们唯一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她越过江湖路远,跨过岁月婆娑,从今生到来世,从红颜到白发,都不会再离了他半步。

  不知该喜该悲,只是隐隐觉得未来似有别的变数,似乎从此每一桩前路都会多一个人,于是也要多了许多打算。

  仿佛是死灰中又生出星火,不曾预料过,可他不抗拒。如斯结果,不也是他破例给出另一个选择,而心之所往的结局?

  红莲觉得似乎有烟气进了眼睛,有泪,却流不出来。

  她不忠,不孝,对不起韩国,对不起很多人。

  身边人杀了她的父王,葬送了她的家族,她本该卧薪尝胆手刃其为父报仇,岂能继续为儿女私情所缠?她应该和这个人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又岂能不辩是非继续跟在他身边,让地下亲人死不瞑目?

  她的选择,应让她死后在地狱不得解脱。

  可那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太多。

  那一日在南宫见韩非的最后一面,那一天朱雀大街上身不由己的十里红妆,那一夜白雪之舞后赐下的毒酒,还有张老相国的严厉目光,子房哀痛欲绝的脸......

  莫非她做出另一个选择,便对得起这些人?

  又岂能,对得起自己?

  心如在火中煎熬,将要为未来做一个决断,她本已打定心意结束这一段孽缘,可心中盘旋呼号不甘不止,又让她止不住有泪翻涌上来——

  舍不得,舍不得。

  胸腔里的心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而拼命嘶喊着舍不得。那些被烈火也焚不尽的情愫,尚且连着血肉筋骨,强行断绝如同凌迟,她疼痛难忍终究下不了手,无能为力便恨不得放声痛哭——

  卫庄,我舍不下你。

  世人顾虑太多,便不得尽欢。

  她不能去想从此山高路远再也见不到他,不能去想此后一生只能靠年少回忆度日,更不能想与他为敌不死不休......她还想跟着他,看他喜怒哀乐,陪他走遍河山,等他施展他的宏图大业。她心中如此希冀,天绝地灭,都不能消弭。

  她心中既如此所想,为何要背离?

  她刚烈,任性,不受半点委屈,无论这委屈来自何处——她只为自己而活,不担任何无谓的重负,她想笑便笑,想恼便恼,想亲近便亲近,想痛恨便痛恨——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心意,为何要被外事干涉?

  逆了心意,她会后悔。

  而后悔,本身就是无法偿还的代价。

  她向来遵从自己内心行事,抗婚如此,劫狱亦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前已做尽,再添一桩也无妨。百年之后的事,百年之后再论,这一世,她且率性而为,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向。

  于是,便不矫揉,不后悔。

  “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人。”女子的声音不悲不喜,却字字句句,直钉人心——

  “我会活到,你说的那一天。”


  • 第四十九章

  黄沙大道十分宽阔,上面纷乱的马蹄印尚且清晰。两人缓缓踏过,便模糊了这些踪迹。

  卫庄与红莲并肩而行,空寂的路上,只有一黑一红两个身影,从一个尽头无声地走到另一个尽头。旁边密林不时沙沙作响,似乎有飞鸟掠过,弹指间复又平静。

  有些事刚刚结束,有些事却刚刚开始。

  看似两人,实则三人,白凤不习惯与人一起走动,便也由得他自己行动。反正也走不丢,只要最后能够汇合,无论卫庄还是红莲都不在乎他用什么方式。

  只是也太冷清了些。

  红莲余光望了望身边的人,心中微叹一口气——她本以为此行的人会更多一些,没想到,竟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犹记得那一夜,他们终于需要选一条前路。

  卫庄说他们可以去鬼谷,那是江湖地界,又是纵横的地盘,无论哪一国都不敢轻易招惹。何况他那位师哥如今已经是秦王身边的第一剑客,而他师傅也不知所踪,谷中现今空无一人,倒是适合他们容身。

  毕竟此时的他们都还是韩国贵族,不适合别处露面,思来想去,也只有鬼谷可去了。

  众人皆无异议,只有张良戚然一笑,“诸位前往鬼谷,只是恕子房不能同行了。”

  “那你要去哪里?”白凤诧异。

  “齐鲁之地,桑海之城。”张良声音如静水流淌,淡雅自持,“韩兄曾在桑海小圣贤庄求学,师从儒家荀子,我多次听韩兄提起,十分向往,因而欲前去拜会。”

  “可你孤身一人......”红莲却不免担忧。子房虽有主见,只是从来都没有远行的经历,何况现在秦国铁蹄四处践踏,这一路山高水远,令人如何放心?

  “从此以后,有许多风景,是需要我一个人去看的。”张良微微一笑,眉目间已多了许多成熟,“游历多了,见识才广,若总是拘于方寸之地,也只能是坐井观天罢了。”

  “何况......”张良垂下眼睫,“我也想看看,能教导出韩兄那般风华的,究竟是何种地方。”

  众人默然不语。

  “我们就在鬼谷,有事传信。”卫庄丢下短短一句话,便转身离开。而张良也孤身一人,独自走向和他们不同的方向。这一别,不知何日才会再见,只是红莲隐隐觉得,再相见时,或许每个人都不会再是当初的模样。

  小圣贤庄,既然成就了韩非,那么也一定可以成就子房。

  江湖不适合他,如果真的可以在小圣贤庄立足,也未尝不是好事。红莲默默想着,目光状似无意地向卫庄看去,看他面色淡漠,却望不透他心里所想。

  说实话她对张良的离开并不意外,然而,她想不到紫女也会走。

  不知是否是她多心,自紫女走后,卫庄就更沉默寡言了些。

  那一夜,紫女说秦军大肆攻韩,想必远在秦国的韩非不会被善待。这些年来,正是由于韩非极力牵制,秦王攻韩的计划才一再被推后。而如今秦国正式灭韩可见韩非这一方牵制力量,彻底崩断。

  不用想都知道,作为韩国公子的韩非,境遇不会好过。

  韩非已许久没有传消息过来,虽然他们明白以韩非的机敏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心中还是放心不下。紫女说,她会立即前往秦国,无论如何,要亲眼见韩非一面。只要确认他还安然无恙,她便会去鬼谷与他们会合。

  所以,这一路,只有三个人。

  红莲明白,卫庄认识紫女比她更早,在处理流沙的大事小事上,紫女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那一个拥有强大的理智与能力的女子,若说有谁能让卫庄多垂青一眼,那必是她了。

  所以此时也是时时牵挂放心不下的吧?

  又或许是韩非——能让卫庄挂心的,无非就是这两人。然而红莲对韩非却是不甚担心的,她那哥哥的心眼比蜂巢还要多一窍,亏了谁也不可能亏了他。尽管秦国波诡云谲难以应付,但只要秦王重用韩非,想必朝堂中也没人害得了他。

  当初秦王下那么大工夫让韩非入秦,也定不会让韩非受委屈的。

  韩国被灭,七国间终于撕破了最后一层伪善的脸皮,开始了毫无顾忌的倾轧。他们去往鬼谷的路虽然偏僻寂静,但还是时常可以看见流民拖家带口艰难地逃往安全的地方。红莲不比其他王室子女娇生惯养,却也不曾见过此等惨状,当看了许多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百姓后,她才明白此时她能衣着体面地站在这里已是万幸。

  世间仿佛被横斩为两层,下层人如蝼蚁一般在战火中艰难生存,而上层人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光鲜在看不见的战火中苟活。然而世间万物并无区别,像他们这般从容走过,实际上与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也没什么两样。

  如斯走了半月路程,三人终于踏入鬼谷。

  那一刻心潮涌动,陡然生出奇异的敬畏——无论是红莲,还是白凤,都是屏息静气踏入这第一步——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纵横鬼谷,这一日,终于为外人所见。

  谷中幽静雅致,草木错落有致,处处都透着方外之地的超然。溪水潺潺流过,如玉带束腰,连起方圆数十里鬼谷景色,波光粼粼映出湛蓝天色。几间木屋便依着溪水而建,古旧简朴,历经风霜。

  鬼谷本就隐于自然,因此并未刻意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山上飞禽走兽可在谷中自由走动。红莲与白凤身在谷中虽然不闻人声,却不时可以听到鸟鸣与野兽长啸,竟是从未经历过的山野之趣。

  这般胜地,若是一生就此隐居,也是一桩乐事。

  卫庄对这些并不感冒,从前十几年司空见惯,如今无论什么变化也提不起兴致。房屋不多,不过幸在人少,如今连师傅和师哥也不在,更是清静。

  只不过望着谷中这两个外人,卫庄还是难免微怔出神。从来只有纵横家的鬼谷,第一次有世人踏入,这个地方见惯了不苟言笑的师傅和迂腐的师哥,如今陡一见旁人,心中便有抑不住的奇异与惶然。

  他本无所畏惧,然而这短短的一年半载里却经历了太多——便不由得使他对前路生出了些迷雾遮眼的惶惶。尤其是他破了鬼谷不纳外人的惯例,便似开了一个万事之始的头,总是觉得会由此生出更多事端。

  只是那又如何呢?卫庄收回缥缈的神思,定了定神,向谷内深处走去。他做多了离经叛道的事,也从不畏伤天害理的后果,他在碌碌世人中本来就是个异类,又何苦去担心那些异于世人带来的影响?

  这是他从最初就选好的路,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会走下去。


  • 第五十章

  谷内的生活,也如那溪水一般,每日都有旧水流去,又有新水流来。

  生活意外地安逸平静,红莲甚至觉得有些适应不及——她都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已有足够的心理去面对粗衣素食与四处漂泊,却未曾想如今还可以闲适度日。鬼谷不涉世事,即便她心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然而鬼谷里却是半点风声都没有的。

  仿佛偷的浮生半日闲,这里的一时一刻,都让人不舍度过。

  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投出一片斜斜的光斑,有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暖意。红莲望着窗外日光出了会儿神,许久才打开房门,乍亮的光芒有些刺眼,然而却使人通体舒畅。

  不远处有一株古树,不是很高,却枝叶茂密。白凤倚在一根树枝上,双目阖着,似在假寐,只是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时,还是微睁一下向她这里望了一眼。

  这般情形,已有许多天了。

  白凤的住处离她不远,她来往进出,经常可以看到他在那棵树极高的树枝上默默地看着远处。论起来,那树同样就在白凤门前,他在上面看风景,实属正常。

  然而,却也顺便看了她的房间。

  红莲清楚白凤的为人,明白他没有那种无事窥探的癖好。只是她同样清楚,白凤是有意选了那么一个能看见她房间的位置。既无意窥探,又有意去看,那么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了——

  或许,还是放心不下吧。

  血色铺染的破国之夜,溅上白练,不灭不销。纵然红莲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娇弱,但目睹了那一夜弑君与逃亡,只怕还是难逃梦魇。

  因而有些许的忧心,便不由得多去看一看——白凤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大概也只是想确定,她尚且安好。

  红莲站在木屋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仿佛一切都需要她重新认识。自从白凤叛离夜幕寄身于她府中开始,到如今这么些年,她从未留心过他有什么变化。每每想起这个人,都觉得那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她公主之尊比他强出太多,便须时时庇护着他。

  直到现在,他脸上已不复青涩模样,有了独当一面的力量。那一夜劫狱离宫,白凤在死魂牢中潜伏接应毫不逊色,之后在重重秦军包围中顺利离宫更是潇洒自如。那只白鸟出现时,红莲才意识到,白凤的实力早已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今日的白凤,已经不是昔日的白凤了。

  而她现在也已不是公主,一时间,红莲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白凤。

  树上有细微的簌簌之声,白凤身形起了半个,似乎准备离开。白影在浓密绿叶中已不甚明显,而那一刻,红莲鬼使神差地出了声——

  “白凤!”

  白影一顿,停在绿叶间。

  他在树上,她在树下,这许多年来,他们似乎总是保持着这样的位置。他在枝叶层叠中看不清眉眼和神情,而她在日光灿烂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清丽端秀。

  话音一出,红莲便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便要把白凤叫住。

  或许是终于察觉到他的变化,便不由得想仔细看看?

  白凤停在原地,也微微一怔。红莲常叫他名字,或嗔或怒,或开怀或悲伤,之后定有各种请求与事端。而这一次,她却似乎没什么下文,只是唤了一声,而已。

  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他名字。

  停了片刻,白影又动,只是这一次却是复又坐下,恢复了方才憩息已久的姿态。

  不言不语,仿佛方才并未准备离去。

  红莲慢慢踱出几步,走到树下,仰头看着闭目假寐的男子如一枚轻盈的羽毛与天地背景和然一体。她也习惯了这个姿势,白凤孤傲清冷喜欢俯视众生,她从不介意去维持这份代价太大换来的傲骨。

  许久,她才开了口,“你为何......还要留在流沙?”

  风声瑟瑟,吹拂花叶,柔和香气在山水中细细流淌。静谧空气安抚人心几欲惬意睡去,而白凤仍闭着眼,久久无声,仿佛真的已经入梦。

  良久,才有淡漠话音投下,“为何不留下?”

  “你当初迫于姬无夜的追捕,不得已才加入流沙,得一立身之地。”红莲走到树干前,倚着坚实的木质缓缓坐下,望着远处的风景,“如今姬无夜早已死去,就连韩国也已经覆灭,世间已没有能拘束你的力量,所以......”

  所以,又为何还要留下来呢?

  “当初韩非亲自劝我加入流沙,并不将流沙作为我暂时的立足之地,”白凤双眼依然阖着,“而是将其作为我离开夜幕之后的出路。既然如此,我便留下,不枉韩非一番打算,这就是理由。”

  “你会这么听他的话?”红莲不由得有些怀疑。

  白凤不再出声,似是懒得应答。

  “我一直觉得,你并不喜欢流沙。”最后,还是红莲又开了口,“当年的火雨玛瑙一案,庄与墨鸦在毒蝎门交手,也是流沙和夜幕第一次交手。你视墨鸦为至亲兄长,只怕恨极了流沙破坏墨鸦的计划,又怎么会对流沙有好印象?”

  无论是红莲,还是白凤,都不再避讳提起墨鸦。这个名字,是白凤心底的疤,却不是软肋,当某时某地乍然提及时,便会觉得那个人并未消逝在时光尘埃中,而是仍鲜活在记忆里。

  他终于不必逃避,而可以坦然接受那个用余生扶持他翱翔的人已经抽离出他的未来。浸骨的悲伤已经散去,他从此要做的,是活成墨鸦最骄傲的样子。

  “我留在哪个组织,从来都不是因为喜恶。”白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清冷的眸子无悲无喜地望着远处烟波,似有怅然,细看又了无一物,“哪里有值得我留下的人,我便留在哪里,当初墨鸦在夜幕,我便留在夜幕。”

  红莲抬头,从密密的枝叶间望去,可以看见白凤肩头的羽饰微微地飘荡。

  古有神鸟,其名凤凰,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那种傲气与生俱来,与年岁和处境都无关,历烈火焚身而不绝,经风刀霜剑而不灭。

  这样很好,她想。


  • 第五十一章

  默默坐了半晌,红莲起身,准备离开。她也有她要做的事,她同样需要一个留在流沙的理由。

  “紫女当初给了你什么?”突然,白凤开口。

  红莲全身一僵,当即便怔在了原地。这一句话仿佛击飞她的神思,就连垂下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当下红莲身上便散出戒备的气息,仿佛恨不得立刻与白凤隔开几万里的距离。

  白凤似乎并未觉得这话问得有什么不妥,一直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睁开,定定地望着下面的红莲。

  “你在说什么?”红莲再出声时,声音已经冷下来许多了。

  明明悲伤,明明不适应,明明不知该爱该恨该如何面对前路,却还是要作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此时的红莲,才是真正的红莲,像离开韩王宫那天一样,没有任何故作的轻松与坚强。白凤看得出她这些天来所有的轻快都是做给卫庄看的假象,只有此时竖起全身的刺去保卫悲伤的红莲,才是真正的经历了那一夜的公主红莲,“我说,紫女离开去秦国的那天,究竟给了你什么?”

  出于些许担心,当时他便多看了红莲几眼,不曾想便是这几眼让他看到了红莲与紫女在无人处彻夜长谈。他离得远看得不甚清楚,只知道紫女给了红莲一些东西,第二天她便说她要去秦国。

  之后红莲便有些不大对劲,似乎要背着所有人去做她自己的什么计划。白凤相信紫女不会让红莲去做不利的事,只是现在的红莲心绪不稳,难保她不会添上她自己的意志从而踏入某个未知的风险。

  “与你无关。”良久,红莲才应道,随即抬脚便走。

  “既然都在流沙,那就是同僚。”白凤无声从树上跃下,落在红莲身后,“现在,一位同僚鬼鬼祟祟不知想做什么,不知是想害自己还是害别人,还同我说与我无关......”

  白凤话音中讽意明显,“你觉得我会信么?”

  红莲眉间微皱,许久,又松开。

  “凭你如今的能耐,我也奈何不了你,有何可惧?”红莲背对着白凤,似乎笑了一下,“你现在比我强的多,我伤不了你,这还不够么?”

  有些落拓,有些自嘲,有些难以言说的难过。

  红莲身上那根戒备的弦方才一度绷紧,只是很快又松了下来,不是因为戒备消除,而是因为知道了戒备无用。白凤敏锐,察觉到了这丝变化,却觉得这个变化比红莲单纯的戒备更加令人不安。

  白凤许久都不再说话,红莲站了片刻,复又抬步走开。

  “不管紫女交给你什么,不要轻易去用。”后面还是传来了白凤的声音,“所有的事情,还没你想象的那么糟,还不值得用她给你的东西。”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白凤却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紫女不会害红莲,然而很多东西,就算是出于保护,却也比害人的东西更加刻毒。

  红莲脚步不停,径自走了出去。

  白凤聪颖,纵使不说他也猜到了七八。红莲苦笑一下——她又何尝想向那无间地狱坠去?凡人皆趋利避害,紫女指的那条路那么凶险,她即使做好了准备,也还是畏惧的。

  只是,她哪里有白凤那般的资本,去随心所欲?

  ......

  尽管不甚担心,然而红莲还是会时常想起韩非。

  毕竟紫女的话不无道理,秦国既敢攻韩,那韩非在秦国必是有了难处。无论如何,她也想听一句韩非平安的消息,不过确认一下而已,这样也就心安了。

  然而距韩王宫沦陷已有半月,紫女也走了半月,这期间竟丝毫消息都没有。

  再坚定的相信,也被时间拖成了不安,红莲坐在谷口,想着要不要出谷打探一下。流沙的势力仍散布在新郑各处,她若想调动,也不是难事。

  可需要知会卫庄一声?红莲琢磨着,觉得私自行动又不太好。

  正想着,不远处的树林突然哗拉一声响,随即便有人影迅速掠过。红莲惊觉,立即站起,顺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一看,果然是一个人!

  当下她便运起内力追了上去——无论来人的目的是鬼谷还是流沙,都是胆大包天,莫不是摸透了谷内现在只有三人,便放肆来袭?

  又或是秦国的人?得知了他们的行踪,便追杀过来?

  那人行动并不快,身上似乎还有伤,因而不多时红莲便追了上去。只是红莲虽然追上,却没有去擒,只不过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方才接近时,她察觉到这人有伤,便怀疑不会是找茬的人;后来更近了些,她顿时认出,这是紫兰轩的人!

  紫女手下的人,流沙的杀手。

  不是敌人,红莲便放下了心,正待停下脚步,她的心又突然一提——这人如此重伤,却还运着轻功一路奔行,似有急事。而且看他行去的方向,分明是卫庄所居的院子。

  不知是什么事红莲想着,脚步也未停,追着那名重伤杀手,并未打扰,一路奔去。

  那人果然一路奔进卫庄的院子,甫一跨入便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卫庄正负手而立遥望远处,闻声便转过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方才动静不小,他早已发觉。

  只是乍一看眼前的人,他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猛跳了一下。

  红莲伏下身,躲在灌木丛后,放缓气息悄悄望着远处两人。卫庄神情有微微的变化,但不明显,只是那个杀手脸上已有悲戚之色。不安立即在她心中弥漫,红莲直觉觉得,这个杀手一旦开口,定不会是好消息。

  卫庄亦如是,这人是紫女颇为信任的手下,当初跟着紫女一起去了秦国。如今此人重伤回来,目有悲色,那紫女......

  那人面朝卫庄,拼命支起身体,跪在地上,声音仿若痛哭,“卫庄大人姑娘她......”

  “如何?”卫庄并不看他,只应两字。

  “姑娘她......”那个杀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面如金纸,双目血红,“她在秦国大牢里,遇害了......”

  秦国......

  大牢......

  遇害......

  阿紫——

  红莲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马上又双手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脑中却霎时一片空白......阿紫......死了?

  肌化泥,骨化尘,从此阴阳两隔,再不闻音容笑貌,至死不得相见......这样吗?

  怎么会!她那么强大,那么干练,怎么会......

  卫庄嘴唇张了张,似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右手握在鲨齿剑柄上,指节突兀到发白,现出交错的筋络,似要捏碎那一方短短的铁木;而他的眸子颤了颤,还是平静地问出下一句话——

  “那,韩非呢?”


  • 第五十二章

  那,韩非呢?

  红莲死死望着那个杀手,嘴唇嗫嚅,同样问道。

  “非公子......”那人的生命随着这句话也耗到了尽头,“也于秦国大牢里,遇......害......”

  一句话尚没有说完,人已倒地气绝。

  他从秦国千里迢迢逃回来,身后是无数秦国杀手追杀,他拼尽最后气力回来,一定要告诉卫庄紫女与韩非身死的消息。

  话一旦说尽,意志便散,当即命绝。

  都死了......

  似乎有人在红莲耳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到了。

  寒气从骨髓袭入,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僵了血液。她五感仿佛失灵,听不见,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触碰,只是眼前迷雾茫茫,有锦绣紫衣翻飞铺延,时隐时现,带着昂扬气度一往无前,风华绝代。

  她去追,不顾一切。

  有人转身,笑意盈盈,眉目如初。他伸手抚平她鬓间乱发,气息温软,像以往每一次她刁蛮霸道,他都弱不禁风地任由欺凌。转过身,所有世事肮脏,都击打在他身上。

  她茫然无知,依旧安乐。

  她从来相信,她有一个九哥哥,陪她胡闹,陪她闯祸,为她圆下所有的谎。她不必面对黑暗,那个人会把黑暗挡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韩非啊......

  谁都会死,可你不会;谁都能死,可你不能。

  她恍然穿越时光,回到十几年前王宫花园,那时她还是垂髫小童,望着面前笑得无害的小小少年,稚嫩问道,你可就是我的九哥哥?

  小小少年点头,咧开嘴笑,露出洁白牙齿。

  此后经年,如上元节灯火轮转,一幕幕掠过眼前。他说,他一直想有个妹妹,奈何他不甚受父王重视,宫中的公主都不屑与他玩耍。

  他说,那些大家闺秀娇弱有余英气不足,不如莲儿文武兼修。

  他说,大丈夫不能拘于一方天地,须游历各国,因而他要去桑海求学,拜儒家荀夫子为师。

  他说,韩国积贫积弱,七国中最末。但若是推行改革,制裁权贵,未尝没有逆转的机会。

  他说......

  红莲望着这光影流尘泪流满面,却还是现出笑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他为她做的一切她也记得,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故作柔弱任她欺负的哥哥,亦与宫中那些争权夺利口蜜腹剑的公子们是天壤之别。尽管她这么多年矜持着不肯开口,却还是希望他能明白,你亦是我在宫中唯一亲切的哥哥。

  那最后一幕,是几年前的南宫,她剑势太利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他却并未指责。那天他来告别,亦是此生最后一面。

  他说,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这就是流沙。

  锦绣衣袍愈行愈远,她终于再也追不上,那人在前方尚且还是气度从容优雅得体,她却万望他不要继续前行而留在此世再陪她一程——

  “韩非——”

  刹那间撕裂鸿蒙,破开混沌,白雾飞卷如大厦将倾,哗啦啦尽数崩塌在了眼前。红莲猛地睁开双眼,一声悲鸣,神志未醒尚不能视物,大睁的眼中却已有凉凉的泪流下。

  “红莲!”

  仿佛有人在她面前,叫她的名字,然而她却并不能回神。方才梦境真实得心悸,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异指引,那个身影洒脱向前,这短短弹指恍若还未走远。

  可这一醒隔开的是阴阳两世,纵然相立对面也无法得见了。

  红莲觉察自己躺着,便挣扎着坐起。梦境余魇很快散去,她四处一看,白凤正站在她床边,而不远处,是卫庄。

  是了,此时身边若有人,也只能是他们二人了。

  她顾不及其他的事,当即便向卫庄双眼望去。

  若说陌生,此时的卫庄,便是他们相识这些年来最陌生的一次。无关其他,仅仅是目光,她记忆中卫庄的目光从来冷淡自持,今日却是第一次有了特殊的东西。

  极深的悲,极深的伤,不欲为世人所窥的惶然,以及细微又刺骨的疼。

  生平第一次,他不能对视,避开目光。

  幽邃双瞳一躲,红莲顿时就明白了。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红莲声音微哑,尚有着自欺欺人的平静,“我梦见阿紫死了,韩非也死了。”

  “是真的么?”她死死盯着卫庄,有些偏执,又有些恐慌。

  “是。”卫庄看着别处,一字出口却并未迟疑。

  果然啊......

  红莲呼吸一窒,整个人突然就松懈下去。

  卫庄就算负她,也不会骗她。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所以她有任何怀疑,都会向他确认。

  卫庄说过,靠逃避真相来苟且偷安,令人不齿。

  这个准则,适用他身边所有的人。

  红莲不知道自己此时已是面色如雪,苍白得像一团雾气随时都会消散。她收回目光,默默地垂着头,许久都没有反应,仿佛失神。

  白凤也无声地看着她,不想惊扰。

  他以为她会流泪,会痛哭,可是她没有。

  她意外地平静,眼眶也是干干的,似乎那个消息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可白凤知道她是悲伤的,不需要眼泪去表现,她即使不言不语不动弹,然而身周的每一寸空气都是悲伤的气息,哀痛欲绝,浸润骨髓。

  像无声泣血,在死寂里流了千行。

  红莲想哭,想嚎啕大哭,想把所有的压抑都嘶喊出来,可是不行——韩非死了,这种事,岂是哭喊就能了结的?岂能简单如斯?

  那是她的至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她恨不能沥尽血肉去抵消痛苦,恨不能打散魂魄去追回逝人。如此,又如何去哭?区区眼泪,如何排遣失去至亲的痛苦?

  韩非赴秦,秦布兵边境,寿宴赐毒,劫死魂牢,新郑沦亡,韩国破灭这件件桩桩,一步一步地压到她的心上,她以为她能承受,原来不过是,还没到最后。

  还没有等来,这压垮她的最后一个噩耗。

  红莲低低地咳嗽两声,蜷起身子,长发披散。突然,她身体一僵,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随之身体软倒,人事不省。


  • 第五十三章

  卫庄站在高处,望着手中之物,静默良久。

  锻金镶玉的项链,沉沉甸甸,是韩王室饰品的风格,也是红莲曾经喜欢过的样式。这项链曾被韩非典当了换酒喝,又被张良千辛万苦赎了回来,之后红莲便勒令韩非今后再不许摘下。因着项链一事,红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和韩非怄气,此后韩非也果真乖乖戴着,不敢再摘下了。

  如今却在这里。

  那名流沙杀手将这项链也带了回来,只是还未及给红莲,便已气绝身亡。处理尸体时,卫庄看到,便收在自己身上,本想等红莲醒来就交给她的,然而此时又变了主意。

  这项链不能被红莲看到。韩非之死对她打击太大,不过是一条口述的消息,已让她呕血晕厥,若是看到这条项链,她不知会怎样。

  不如先由他收着,待以后红莲悲伤渐缓,再交给她也不迟。

  卫庄攥着手中的项链,微微收紧,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如斯痛感,不断地提醒他,韩非死了。

  紫女与他同葬身于秦国大牢,当日流沙初建的四人,竟突兀地少了两个。其实这也是他曾一闪而过想到的结局,韩非在秦国身陷囹圄,紫女要么救他出来一起回来,要么但凡韩非不能平安,紫女是不会自己独逃的。

  毕竟,是那么隐秘又深刻的喜欢。

  很久之前,夜幕兀鹫在紫兰轩与紫女一战,本来胜券在握,却被突然出现的韩非搅了局。万箭齐发生死攸关之际,韩非扑在紫女身前,为她挡了无暇顾及的一箭。

  仍然风流,仍然轻浮,然而箭簇深入血肉,还要无谓地笑。

  卫庄自觉自己不瞎,故而当时便察觉出来。

  所以他对紫女这一行的结局总有预感。当时他或许还不能理解,但如今他却明白,也许韩非与紫女对于彼此,就像红莲对于他。

  如同风入山林,一身桀骜都被打散,只能化作细碎的气息。如果不能在最初就席卷摧折,就只好散成千缕万缕,绕在每棵草木间,无力毁灭也不能离去。

  于他们而言,或许这也是圆满。

  昔年华服公子闲适走过喧嚣长街,从容优雅风神俊朗。他独立高楼栏杆,淡漠俯视那人文弱模样不掩胸中沟壑,暗自嗤笑他心气不小,只恐命薄。

  而那人明白他不屑,赠他机关密盒,里面唯有五蠹二字。

  他不介意浪费些许时间成全那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野心,却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那人的左膀右臂,为他找寻线索,为他以身犯险。他们像是世间最默契的组合,那人运筹帷幄,而他决胜千里,那人文可安邦,而他武来定国。

  像契合的榫卯,彼此成全,独一无二。

  直到最后,那人说,世间有无形的力量,是为流沙。

  韩非。

  卫庄其人,天性凉薄,性情淡漠,不屑于结交朋友,也不愿为人驱使。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是愿意在你身前,斩断腐朽,刺破黑暗,去等待你允诺的那一天。

  世间唯有韩非值得卫庄全力以赴,唯有韩非,配得上卫庄的披荆斩棘。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卫庄握紧手中鲨齿,闭上眼,仿佛可以感受到那遥远西方传过的风。仿佛可以听到韩非在濒临大限之际,口中喃喃——

  卫庄兄,流沙,交给你了。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以刑止刑,以杀止杀。

  那是无形的力量,我们的流沙。

  纵然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纵然岁月蹉跎,青丝白发,我们却仍然记得当初坐谈饮酒畅论王侯。乱世未定,雄心未成,流沙的前路并没有结束,而仅是刚刚开始。

  或许要走过沧海桑田白云刍狗,或许要走到血肉销尽肌骨成泥,我已不能再陪你走下去,然而我会看着你——看你霸业既成,纵横天下,看你带着流沙制定出世间之法,看你将当日梦想踏成脚下的实路。

  届时,我会欣慰,此生认识了你。

  卫庄突然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望着远处茫茫山河。从此刻开始,他终于明白,他的人生里不再仅有纵横,而还有流沙。

  韩非从来都不是流沙的首领,而是流沙的灵魂,流沙一日不灭,韩非一日不死。

  他从前只需站在韩非身后,而从今日起,他须站到最前面,将韩非留下的一切,担在肩上。

  韩非啊......

  卫庄无声道——

  我会替你将这条流沙之路,走到尽头。

  ......

  日光漏进几寸,光斑稀疏,如地面开出明亮的花。

  红莲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目光一动不动。

  “醒了?”木门吱呀一声,白衣人影一闪而进。白凤慢慢走到榻前,便看到红莲毫无反应,依然望着屋顶。

  好不容易醒了,却是这个样子。

  她连遭大变,积郁过多,心神本就不稳。韩非之死冲破了她最后一线心防,直接导致她内息大乱,真气冲撞,差点就走火入魔。

  几天前她吐血昏迷,已是极危险的了。

  “卫庄呢?”突然,红莲出声。

  白凤一怔,随即又自若,“他在谷后断崖。”

  红莲又久久没有说话。白凤看着她,一时竟摸不透她在想什么,许久,只好又开口,“你要见他?”

  红莲不言,只是自顾自地从榻上坐起来,半晌,才低声道,“不见,此后半月,我都不会见他。”

  白凤微讶,良久,才应道,“好,我会告诉他。”

  “还有你。”红莲语气不变,目光也不在他身上,一切都显得出奇的冷静,“半月之内,你也不得踏足这间屋子。”

  “为何?”白凤反问。

  “没有为何。”红莲缓缓地下了榻,走到房中铜镜前。镜中女子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看上去弱不禁风,如斯弱质模样,令她厌恶。

  “鬼谷不是王宫,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决定。”白凤冷声道,“或许,你能给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我便遂你的意。”

  “话多和好奇,似乎不是你该有的样子。”红莲漠然道,从镜前案上拿了一根缎带,慢慢地将长发束起来。

  白凤双眼微眯,露出危险的光。

  “出去吧。”红莲束好了发,走回榻边,从始至终,未看白凤一眼。

  白凤觉得胸中似乎有些许怒气升腾,双手握紧。

  几天前红莲吐血昏迷,久久不醒,竟是药石都无效。卫庄并不医治,甚至不来看望,一连几天不见踪影。鬼谷中没有医者,他无奈,只能日日给红莲渡息调理,好不容易将她狂乱的内息平静下来,才等到今日她苏醒。

  结果她一醒来,居然就是这么一副态度。

  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这么几天照顾,竟连个好脸色都换不来。莫说好脸色,就红莲现在这模样,活像是他欠了她巨额的银两,比初识时还要冷漠三分。

  好,很好。

  红莲听得身后木门开了又阖,之后一切归于沉寂,悄无声息。

  她微微一叹。

  白凤那性子万万受不得半点委屈,今天被她这么一激,大概半月之内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她了。

  这样也好。红莲俯身,从枕后拿出一个木盒。木盒打开,里面一个玉瓶,一卷锦帛。

  那一夜王宫沦陷,他们逃亡城外,夜半不眠,她走到树林中,遇见等候她已久的紫女。

  那一夜她们说了很多,像是交待尽了此生所有需要交待的事。很多话她已渐渐忘去,然而唯有一句话,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心头一跳,仿佛被击痛了灵魂——

  红莲,你愿不愿意坠入到最可怕,最黑暗的地狱?

  愿意吗?

  那一夜之后,红莲经常问起自己这个问题,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今天,她在昏沉中苏醒的一刹那,突然就有了答案。


  • 第五十四章

  白凤决定,再不进红莲的屋子了。

  他的耐心从来都不是什么充裕的东西,经不起挥霍,偶尔的关心已是他极难的付出了,若有人因此觉得他是个善心泛滥的人,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红莲既然喜欢独处,那他也不介意让她孑然一身。

  谷中鸟儿不少,从鹰隼到麻雀,种类极多。白凤日日望着这些猛禽弱鸟间的弱肉强食,总是不由得想起当年的墨鸦,想起当初他们打赌谁才能率先从猎鹰喙下救出白鸟。他总说乌鸦伴随着死亡,然而他如今才明白,凤凰往往在死亡中重生。

  那个他曾不屑的通体漆黑的鸟儿,正是在他濒死之际将自己燃成一团墨羽之火,成全他在绝境里涅槃。一切肮脏衰朽都在那黑色火焰里燃烧殆尽,继而供他重生,换一身月白无瑕高傲圣洁。

  那就是哥哥吧。

  白凤自觉他对韩非并没有多么的感情深厚,然而乍一听韩非的死讯,心里还是空空落落。他认识韩非太晚,还不足以了解或信服,只是与红莲相处的这么多年里,他也能感觉到韩非之于红莲的重要。得之不觉,失之痛惜,这个感觉,他还是熟悉的。

  一如当年,他和墨鸦。

  故而当他知道韩非死后,便不断地想起墨鸦。同样如父如兄的两个人,一个离开了他,一个离开了红莲,他在这些年里已经愈合了伤口,然而红莲却是堪堪遭遇了如此打击。

  意外相似的境遇,便使他不由得感同身受。

  当年的白凤尚有红莲连嘲带讽地时常开解,可如今红莲也在一夕间痛失至亲,又有谁能开解她?

  思及此,心中忿忿似乎略减了些。

  只是红莲那般态度却是万万原谅不得的——白凤自顾自向虚空白了一眼。他最不喜迁怒,红莲如今这般,与当初因他赠琴而杖杀奴婢的姬无夜有什么区别?

  既然这样,便让她自己冷静罢了。

  枝叶茂密间,突然传出一声鸟儿哀鸣,白凤一惊,立即循着声音看去。拨开树叶,便见一只白鸟翅膀染血,哀鸣不断。

  不远处,是一条斑斓的蛇。

  这蛇不知什么时候绕到树上,看见白鸟,便当作是猎物,径自便是一口。蛇液剧毒,白鸟哀鸣声渐弱,片刻后便没了声息,抽搐了两下便死去了。

  那蛇欲上前果腹,被白凤一枚羽毛刺穿七寸钉在树枝上,不多时也死了。

  白凤盯着那斑斓的小蛇看了许久,心中越发有些异样。鬼谷的确有蛇,甚至不少,只是在人居住的地方周围,为防止毒蛇伤人,都大量种植了驱蛇的药草。像今天这样有毒蛇绕树而上的情况,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偶然么?还是

  白凤向树下一望,当即心中一跳——

  地面上,数十条毒蛇游过,冷血皮肉擦过沙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人不禁头皮发麻。而蛇的数量如此之多,望而生惧,各色斑斓如幽冥鬼眼,蠕蠕地爬过。

  白凤顿时觉得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不知是惊异还是恶心,险些一个不稳栽下去。

  大量毒蛇,都向着一个方向行进,望之诡异。白凤顺着那个方向看去,背上寒意未消,心中又是一惊。那个方向没有别的,只有......

  他来不及多想,已迅速奔去。

  咣当一声,红莲的房门被猛地撞开。

  白凤人未站定,便看清了屋内的一切,生平第一次毛骨悚然,正是此刻。

  地面上盘踞着各种蛇类,不时吐着红色信子,嘶嘶作响;而蛇的数量更是惊人,几乎占据了每一寸地面,容不下的就堆砌在同类身上,根本看不见原先的地面。这些蛇全部色彩斑斓,可见皆有剧毒,此时都直勾勾地盯着白凤,似乎蛰伏不久,便要上前食肉饮血。

  白凤全身僵立,不知该如何动弹言语。

  最为诡异,便是里面倚着床榻坐在地上的女子,长发遮住面容,无声无息。众蛇挤攘堆叠,却都停在女子身前几尺处,挤出一个半圆,仿佛那里有无形又致命的隔阂,便不能越雷池半步。那半尺方圆,便是整个房间唯一一块干净地面,将女子与蛇群隔开,对比鲜明。

  许久,女子抬起头,看向白凤。

  一瞬间,白凤突然想起当初他进公主府,那女子骄傲又明媚地看他的那一眼。

  那张脸,那个人,向来都高傲明艳,像盛夏开的花。她于皇族贵女中是个异数,于娇柔弱女中亦是个异数,她与任何人都不同,仿佛在众生中独得眷顾。故而,他觉得,她就应该这样明艳下去,秋霜冬雪,不得摧之。

  却不似此刻,沉暗,阴郁,如泥中朽木。那一眼,如同蛇的立瞳,深处隐着血色,锐利又冰冷。仿佛下一刻,她也会像地上那些冰凉的生物一样,露出剧毒的牙。

  “你......”良久,白凤才发出声音,“在做什么?”

  “你可以驱使百鸟,而我......”红莲环顾四周蛇群,竟笑了一笑,“如今也差不多了。”

  她抬起头,双瞳幽深,脸色却惨白。不过数日,她的下巴已瘦得显骨,似蛇尖尖的头颅,而她双唇显出异样鲜红,如饮了血。

  屋内蛇群突然迅速退散,片刻间已清得干净,仿佛方才的景象都是幻象。红莲眼中有满意神色,半晌,慢慢站了起来。

  “你究竟在做什么!”白凤猛地提高声音,语气从未如此凌厉。

  那些蛇,是她控制的?如他可以驱使百鸟,她现在可以驱使群蛇?

  然而怎么可能?当年在公主府,一条无毒的细蛇都将她吓得大呼小叫,那个出现蛇的花园她再也没有踏足过。如今又怎么可能去驱使这些东西,去直视,触碰,操纵那些恶心的东西?

  她明明,那么怕蛇的。

  “我可以控制蛇类,让它们为我所用,多好?”红莲施施然转身,长裙拂地,如夜半鬼魅,“比以前更强。”

  白凤不言,径自走进里屋,行至她榻前。未及红莲阻拦,白凤已经从她枕边掏出一个木盒,转向她,扬了扬手里的盒子,“这就是阿紫给你的东西?”

  红莲看着他,随即转开目光,不说话。

  “你这幅样子,都是因为这个?”白凤声音愈厉,充斥着怒意。

  红莲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白凤怒极反笑,笑意冰冷,“不说话?红莲公主一贯伶牙俐齿,怎么如今却不说话?莫不是公主威仪,不屑于答我这下臣的话?”


  • 第五十五章

  “我不是公主了。”红莲突然开口,语气静静,仿佛并未受白凤的怒气影响,“也不会再是红莲。”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语气淡漠,“阿紫给了我一瓶蛇王的血,和一卷毒经。蛇王血有剧毒,饮下后,毒会浸入骨髓。若饮下血后三天不死,骨髓就会浸透毒素,此后造出的血也带有剧毒。另外,饮下蛇王血,可以驱使蛇类,换言之,我就是蛇王。”

  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像染了霜雪,散在空气里,“你看,我没有死。”

  所以她消瘦如斯,所以她可以驱使群蛇。不过三天,于白凤于众生都是转眼即逝不痛不痒的三天,却无人得知昔日公主在陋室中饮服毒血,在生死中无声挣扎,数度濒临死境,只为换得一身剧毒无人敢侵,群蛇环伺无人敢欺。

  白凤突然觉得原先一腔怒气又倏忽消弭,只剩下心中空空落落,一时茫然。

  就像从未认识过红莲一样,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木盒尚在白凤手中,红莲上前几步,拿了过来,“从今以后我的血里便有剧毒,血液流经身体每一寸,就算是皮肤也会沾染。以后我碰过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再动。我现在不会解毒,你被误伤,我也没办法。”

  白凤手里一空,没能抓住。

  “为什么?”许久,白凤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他从不会多问理由,此刻却想知道,是什么能把一个人变的这么决然,不惜损毁自身,不惜搭上性命,仿佛要与过去一刀两断。

  “为什么......”红莲喃喃重复,突然一笑。

  “因为我不能再成为任何人的负累,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软肋。我要保护的东西,不能被任何人摧毁。”

  一字一句,如冰裂玉碎。

  红莲唇角有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如果我足够强大,当初就能阻止父王让韩非入秦,韩非不去秦国,最后也不会死。”

  “但凡有些势力,当初也能够让姬无夜忌惮几分,不敢在朝堂上公然求娶。更不至于因此陷子房一家于险地,自身难保。”

  “最起码,也不至被无知利用,成为父王要挟卫庄的筹码。也不至于害他被关入死魂牢,受尽酷刑,被人欺辱。”

  红莲直直看向白凤,目光中仿佛有箭矢,要钉进他的灵魂,“白凤,你问我为什么,莫非你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墨鸦为了保护你身死将军府,你心心念念的弄玉亦遭毒手,你我处境如出一辙,你莫非不明白我此刻心情?你这些年来不断逼自己变强,莫非不是与我此刻一样的初衷?不想再连累别人,想保护重要的东西这些,我们都一样。”

  红莲眸子颤了颤,便转过身去,“我要有足够的资格,留在流沙,让韩非在天之灵不必挂念,也不必担忧。从此,我的力量要配的上流沙,也......”

  她语气突然一软,“配得上卫庄。”

  木盒被她双手紧紧扣住,尖锐的棱角陷进掌心。白凤望着那个盒子,心中空茫,却又隐隐挣扎。

  她说的都对,现在的她,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他能理解她的悲痛,也能理解她此刻心情只是,却总有什么地方不够熨贴,不够信服,不想就这样妥协,想大声反驳。

  白凤掌边寒光一现,突然向红莲袭去。

  寒光乍现,如银瓶破,令人防备不及。

  红莲下意识一退,却仍退不出白凤的攻击范围。方寸之地,她根本拉不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便清晰地看见白凤掌边薄锐的利刃,直向她胸口袭来。

  那是羽刃,白凤从来不会轻易动用的武器。

  红莲脑海空了一瞬,似反应不及的空白,终是没有意料到白凤此时的举动。这一怔,刀刃已逼到眼前,之后是白凤墨蓝的瞳孔,看不出情绪来。

  尚未回神,臂间便是一痛,继而一空。红莲当下凝神,便看到臂间木盒已经被白凤击出,飞向一边,而白凤掌边羽刃去势不减,却突然变了方向,呼啸着向木盒劈去。

  红莲猛地一凛,当即从腰间抽出链剑,用力一甩横向劈去,“你干什么!”

  链剑旋出又急又快,却已追不上白凤的身形,眼看着羽刃距离木盒只剩毫厘。白凤眼眉一紧,声音更冷,“你说的对,因为自己软弱无能而连累至亲惨死,我们的遭遇都一样。”

  羽刃已触到木盒,避无可避。

  “因此,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变强。”掌间蓄力已久,在触到木盒的一瞬间,便绝不迟疑。话音未落,白凤手掌已劈了出去。

  红莲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竟是捕捉不到白凤的身形,只能听到他话音是前所未有的凌厉。一字一句,如楔如钉——

  “只是,任何变强的方式,都不是自弃,不是自伤。变强是向上冲,而不是向下落。”

  咔嚓一声,木屑飞溅,木盒在空中生生被劈成两半。玉瓶和丝帛跌落出来,透过光线,尚能看到瓶中还剩一半粘稠的液体。

  羽刃转向一折,正对上玉瓶掉落的方向。

  从威仪堂堂的公主,到与冷血毒蛇为伍,从金尊玉贵的王女,到毒入骨髓不人不鬼。

  这不是变强。这不过是与魔鬼做了交易,出卖了所有的尊严和高贵,换来所谓不敢进犯。

  红莲公主傲骨不摧,不畏风雪,在绝境里都要昂着头颅。如斯女子,又岂能堕入污泥任由腥秽沾染,至于那所谓变强的方法......白凤眼中寒光一闪,盯紧了坠落的玉瓶——

  不要也罢!

  薄薄玉质在羽刃下显得尤为脆弱,似乎下一刻也要同木盒一般变作碎屑。毁了它——白凤眼中只剩那越来越短的距离,弹指间就可毁了那剧毒的血液,尽管红莲现今的身体已经受到毒素侵害不知如何解决,然而毁了这剩下的毒血,起码可以让她的身体不至继续被破坏下去。

  突然,一袭红衣撞进视线。

  红色纱衣以决然不回头的姿态扑来,竟是以己身护住玉瓶,不惜被羽刃穿透肌骨皮肉。

  白凤一惊,身在半空,极力转身,才收回羽刃前冲之势,在堪堪触到红衣时收了回去。突然发生的状况令他动作乍变,身形已经不稳,然而紧接着锋利链剑盘旋袭来,白凤只能临时一躲,随即迅速退后避开。

  红白身影骤然相接,又立即分开退下,各自落稳。

  出手,收势,避袭,退下......白凤一系列动作都在转瞬之间,快得令人反应不及,仿佛眼前白光一闪。然而红莲偏偏跟上了他的速度,以前所未有的反应和爆发,生生逼退了白凤的动作,不相上下。

  链剑委顿在地,上面落了几枚残羽。


  • 第五十六章

  白凤眼瞳一偏,看到肩头几枚被割裂的羽饰。

  方才链剑来势毒辣,全力一击,若是他避开的速度稍微慢些,那被割断的就不是羽饰,而是他的脖颈。

  他眼一抬,看向红莲。

  玉瓶完好无损落在她掌心,而链剑尚握在她手中。骤起的冲突眨眼间又平静,只留一室死寂,无人出声,似心慢慢变凉。

  她用身体去挡羽刃的袭击,甚至用链剑要伤他性命,只为保护那个装着毒血的瓶子——白凤突然无声冷笑一下,目光似是落在地上残羽上,又仿佛落到别处。

  那个瓶子,于她还真是意义非凡。

  她在地狱泥沼中愈陷愈深,他去拉她,她视而不见,甚至要砍断他伸出的手腕。

  如斯自作多情,如斯多余。

  当真可笑。

  红莲犹豫许久,才抬起头去看对面的白凤。本以为会面对怨责,然而白凤一言不发,就连眼神也并不看她,仿若神思不属。

  甚至没有初时的怒气,只有沉默。

  他不明白这些东西对她的重要,不明白她的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么无论生死都要继续走下去。她已入了地狱的门,谁都救不了她了。

  她意识到白凤好心,只可惜根本没用。

  “这些东西不能动。”许久,红莲才开口。

  想解释明白,却又觉得那么多言语太过苍白。毕竟方才不惜以命保护瓶子是真的,下狠手险些伤了白凤也是真的。

  最终,只剩下这一句。

  “原来如此。”白凤突然笑了一下。

  四个字,消弭了所有情绪,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他难得多管一次闲事,果然,不适合他。

  红莲察觉出白凤似是正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从眼神,从语气,从每一寸无形的气息中都可以感觉到。愈发冷漠,愈发遥远,愈发像最早认识时,拒人千里之外。

  像这些年来从未熟识,从未来往,因而还如最初一样,冷淡,疏离。

  若说多了什么,大概是放弃。

  好意被浪费,努力被糟践,由此生出的厌恶,由厌恶生出的放弃。

  懒得愤怒,懒得指责,仿佛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想尽快放弃尽快抽身,省的继续为自己招惹不痛快。

  便是这样的放弃。

  白凤静默片刻,便径自走了出去。

  红莲如泥塑木雕,不言不动不看,许久才回过神来室内只剩下了她自己。空气似乎有些稀薄,她便觉得呼吸有些费力,仿佛要大口地喘息才能暂缓,才能消除胸口梗阻的气团。

  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过往的许多人都在这短短数月内从她身边离开,亲人也好朋友也罢,都猝不及防地从她生命中抽离。以至于她现在总恍惚觉得,她什么都留不住,无论是谁,总会离开的。

  所以要独自走下去,不必同行,也就不必分开。

  她的重生,本来就是堕落到地狱中最污浊的泥里,受毒物浸染,业火灼烧,一寸寸渗透灵魂。之后,便百毒不侵,脱胎换骨。

  不是谁都能在岔路遇见指向光明的人,她并不幸运。

  所以就和那些向往着光明的人分道扬镳吧,她已决心在暗夜中走下去,走到尽头那一天。

  ......

  卫庄闭着眼,双手拄剑,仿佛出神。

  鬼谷的风总有熟悉的气息,他在十几年的日夜中无数次像此刻一般默默感受着,仿佛闭上眼就还是少年。然而纵使是风,却终究夹杂了其他的气息,告诉他,睁开眼就是现世。

  铮然一响,剑光出鞘,凌厉剑气在空气中一荡,锋芒就已经精确逼住来人方向。

  不偏不倚,分毫不差,再进半寸,就是一条性命。

  白凤并不看抵住自己咽喉的鲨齿,面无表情。

  “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我出剑的速度。”卫庄缓缓睁开眼,收回鲨齿,漠然道,“记住这个,你还可以多活些时日。”

  “这是你的忠告?”白凤目有讽意。

  “是你保命的准则。”卫庄漠然道。

  “那我还要多谢你?”

  “违心就不必了。”

  风拂过山峦溪流,吹散所有声音。山崖前草木葱茏,掩映两个身影,渊渟岳峙,各不相让,仿佛明暗相接。

  许久,才有声音打破沉默,“你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卫庄一顿,才开口,“知道又如何?”

  “韩非只剩下这一个血亲,如今变得不人不鬼。”白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莫非这也是你纪念他的方式?”

  “韩非是韩非,她是她。”卫庄声音平静,“我对她如何,与韩非无关。”

  “这是你放任她自毁自弃的理由?”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卫庄淡淡道。

  白凤盯着卫庄看了许久,都看不出丝毫的恻隐。

  莫非是真的已将红莲视为陌路,所以才可以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众人皆以为卫庄对红莲有意,否则在韩王寿宴那一晚又怎么会替红莲饮下毒酒,又有了后来死魂牢的种种。

  然而白凤明白,那樽毒酒,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卫庄有他要走的路,有他要做的事,区区儿女之情根本不足以牵绊他。那樽酒,让众人更让他自己清晰看到他的软肋,向来无懈可击的人,因那一樽酒空门大开。

  众人都认为卫庄会就此好好保护他的软肋不再被任何人利用,却不曾想,卫庄从来都没有保护的打算。既然发现了软肋,那便毫不留情的割除。

  索性舍弃,索性抛去,之后才能潇洒利落地继续行走。

  这也的确是卫庄的性格。

  白凤早在韩宫未破时就已想到了这些,只是也没想到卫庄当真就如此之快地割舍了红莲。那个女子为了他抛弃家国抛弃过往,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回头一顾,然而他当真不曾转身,仿佛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她,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劝都劝不住,执意也要走这条路。

  这两人还真是契合。

  一个决意辜负,另一个甘愿被辜负。

  或许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相处之道,别人没有权力干涉,也干涉不了。白凤总觉得红莲不应该就这么沉沦下去,然而如今看来,这也许就是她认准的路,她甘之如饴,而带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也不为所动。

 

  • 第五十七章

  他该做的,都做完了。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舍弃的过程,该离开的就让他离开,妄图去留便成了执念。白凤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迎接许多东西自然地到来,又自然地离开,不挽留,不强求。

  所以他自由,落拓,无羁无绊。

  对于红莲,他已经破例了。

  风来得无声去得也无形,仿佛浮尘刚起,人影便成单。卫庄漠漠向一旁空开的地方投去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将手中长剑缓缓插回剑鞘。

  金属相磨有细微的铿锵声,一寸寸擦过,直到咔嗒一声鞘与柄相触,严丝合缝,归于沉寂。

  卫庄眼瞳微阖,仿佛长叹。

  许多年前,紫女便说过一定要让红莲更强,尽管这个过程艰辛无匹,却是势在必行。

  他无意,他说他卫庄手下的女子,江湖上无人敢欺。

  紫女却向他嘲讽一笑,“那若是你死了呢?”

  他无言。

  “加入流沙,就注定命运多舛,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这是紫女原话,“与其让她寄托于你的庇护,不如让她自己强大起来,即使有一天离开你,她也可以在这个乱世,这个江湖,安然地活下去。”

  “流沙的女子,不依附男人。”紫女眼眸依然妩媚,却暗含风雷。

  既然把她带上了这条路,便不能不管不顾。

  尽管已经决定舍弃,决定将她剔除出自己的未来,然而还是不能不考虑她的前路。流沙未必是她此生安居之所,若有一天她终于决定离开,而那时流沙早已积仇无数她总得有一技傍身,才不会被连累。

  才能不成为乱世的牺牲品,强大,又坚韧地活下去。

  阿紫到最后都惦念着红莲的决定。韩宫沦亡之夜,也是红莲最终做出决定的时候,如果红莲决定就此脱离流沙与卫庄分道扬镳,关于蛇王血和毒经的事阿紫自然不会再提起。然而如果红莲依然决定跟着卫庄,那么,这就是她必经的脱胎换骨。

  谁都无法插手,那是红莲自己的人生,红莲自己的选择。

  而如今,他也不由得庆幸,那条遍布血与火的沟壑,她走了过来。

  从今往后,他会带着她,去走韩非未走完的路。他会履行当初的承诺,给她一个新的韩国,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韩国。

  尤其是她为此付出如斯代价,他便望她能走得更长,走得更远,亲眼看到那一天。

  四下静谧,悄无声息,卫庄无声阖眼,又无声睁开。从此刻起,新的命运,开始了。

  秦国终于开始了大一统的步伐。周末后近五百年的倾轧乱世,自他故国灭亡后,终于敲响了结束的鸣钟。韩国作为洒在历史长河中的第一抔血,以满城锦灰玉烬,昭告收割六国的开始。

  而他,作为那第一个亡国之人,冷眼看到了那风云伊始。

  以及那血色河山,万里宏图。

  ......

  南疆林深树茂,终年潮湿,不见天日。

  因而地面上总有粘湿的感觉,每一步踏下去,都会留一个浅浅的泥印。赤练望着身后长长脚印,犹豫片刻,不过转头一看卫庄对此并不在意,她也就放下心跟了上去。

  就算有人来犯,他们也能应对自如。

  从鬼谷到南疆,他们已走了整整一个月,如今终于踏上这块土地。尽管不知道卫庄来南疆是何用意,然而既然他有意要来,赤练自然也是要跟随的。

  即使她仍受残毒折磨,形销骨立,尚未解脱。

  幽深古林不见日月,不辨道路,只有白色羽毛落在藤蔓上,算是指路的方向。两人顺着白羽指出的路,步步深入。

  赤练顺着白羽方向望去,也不见其主人。

  一月前,她为保住木盒,堪堪与白凤动了手。之后她继续饮蛇血改造身体,期间也再未见过白凤,而她刚刚出关,便被卫庄告知要前往南疆,白凤已先行出发。

  这一个月,竟是没再看见白凤一眼。

  不过想必他也知道了——她从此不再是红莲,而是赤练,不再是王族公主,而是一柄杀人的剑。那个名字,仿佛已在蛇毒浸染中埋葬在岁月的尘封里,如今走出来的,是新的故人。

  当初收留白凤的是红莲,与白凤相处的也是红莲——都不是她。她不再是红莲,因而过去红莲的一切都要舍弃,包括过去的人。即便与白凤的决裂令她有些空落,然而最终一想,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局。

  她本就已经准备斩断过去的羁绊,这个结局,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她看向前方,从今以后,她追随的人,只有一个。

  密林深处,出现几幢木屋。

  一些男女站在屋前,警觉地望着来人。赤练也不言不语地打量着对方,发现这些人服饰奇异,且衣着褴褛,不像是中原风格。而他们低声交谈的话语漏了一些出来,落在赤练耳里,也不是她能听懂的语言。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来这里?

  “这是西方蜀国遗民,一路避难至此。”卫庄淡淡开口,依然与那些人远远对峙,“秦国出兵韩国,同时出兵蜀国,巴蜀之地早在宣太后时就已被秦国控制,如今一攻即破,蜀王被俘。这些蜀国子民不愿归附秦国,就一路东逃,直到南疆。”

  原来如此!赤练默默琢磨了一番,却还是不甚明白,“可他们与流沙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蜀人。”卫庄眸光锐利又危险,“通巫蛊,懂阴阳,他们是祭师一脉。”

  说罢,他上前一步,扬声道,“流沙卫庄,前来拜访。”

  赤练跟上,目光也直直对上对面的人,毫不示弱。

  木屋前的蜀人目光不善,然而片刻后,还是有一个男子走了出来。这人身形健壮,臂上肌肉虬结,径直走到卫庄面前,“原来是卫庄大人,我们已等候多时了。”

  话虽客气,气势却丝毫不让。

  话音落,男子向里一伸手,示意卫庄与他一起走到里面去。赤练正欲跟上,却被一条手臂一挡,她扬眉望去,只见一个蜀国女子,正抬起手臂挡住了她,“除了那个人,祭师大人不见其他人。”

 

  • 第五十八章

  赤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冷漠。

  反而是那个女子,垂着头,眼神并不往赤练身上落。眼前人一身红衣艳丽,偏偏不肯好好遮蔽身体,脖颈胸口都露出大片肌肤,像无声的引诱。同为女子,她都忍不住为眼前人感到羞耻。

  若是正经女子,怎会如此放荡?

  赤练却突然笑了,眼波流转,打量着面前蜀人女子,“妹妹好生纯情,这是脸红了么?”

  那蜀女眼中有愤愤之色,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既然不见,那便不见好了。”冷漠之色一扫而空,赤练语气轻松,眼眉带笑,当真也没有再进,“所以就让我站在这里?”

  “里面有为客人准备的房屋,这位......”蜀女也不知该称呼赤练为什么,干脆也就含混了过去,“请随我来,稍做歇息。”

  赤练慢悠悠地转了身,这空档间,便将对面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挨个看了一遍。这些人,说是遗民,却看不出半点逃亡的狼狈与疲惫,反而个个平静淡然,还透露着几分锋芒。看上去,不像是秦军把他们逼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方,反而像他们自己主动选择,背井离乡,保留实力。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忍耐,也有自尊,仿佛只等着时机成熟便东山再起,在此之前也容不得任何人轻贱。

  这帮人有点意思。赤练仍保持着笑意,收回目光,跟着那蜀女一步步向里走去。

  比起前面几幢木屋,后面一大片建筑仿佛才是居住的地方。赤练远远打量那些房屋,建造都十分精细,甚至暗合阵法,便更确定了这些人绝不是普通的遗民。

  真正的亡国遗民,省下这些建房子的心思和工夫,还不如多逃几里。

  “你既然是流沙的人,那便与先前来的公子是一起的,你就在他附近好了。”蜀女将赤练带到一间屋子前,便止了步。

  先前来的公子......赤练向旁边屋子一望,又收回目光,“这屋子不错,南疆闷热潮湿,如此建筑正好清凉又防潮。看不出你们虽是逃亡,闲情逸致,倒是不缺。”

  蜀女冷哼一声,“我们又不是丧家之犬,谈何逃亡?”

  “不是逃亡?”赤练转头看她,眉毛一挑,“倒也是。这里房屋众多,非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看样子,简直是要在秦国灭蜀前就要动工了。且房屋建得这么精细,就不像暂住之所,倒像久居之地......”

  赤练笑得温和无害,“说是受秦国兵祸之苦,却早在秦国进攻前就在南疆建好了房屋;说是东逃的遗民,却打算在离蜀地并不远的南疆久居......你们与一般的蜀人,还当真不同。”

  蜀女眼神惊异,张口结舌。

  这女子初到之时,只跟在卫庄身后一言不发,加上她衣着暴露举止妖媚,众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个暖床的随侍。未曾想,她竟细致至此,不过是几间房屋而已,她便能推断出他们不是简单的遗民......之前种种,还真是轻视了她。

  最后,赤练眼中笑意渐消,语气肃然,“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

  “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同样的话,卫庄也说了出来。

  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卫庄对面,迎上对面男子的森冷目光,竟也觉得心头一凛。这般目光,根本不是盘问,而是确定,确定他的回答一旦符合心中推测,就毫不留情出手格杀。

  那是复仇的目光。

  蜀山大祭师望着卫庄,联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有关韩国与流沙的消息,暗叹一口气。

  “你猜的不错,我们不是普通的蜀地子民,我们是蜀山。”大祭师语气平静,神色淡然。

  卫庄握着鲨齿的手一紧,杀意已掩盖不住,“通巫,擅蛊的那个蜀山么?”

  大祭师并不说话,算是默认。

  “看来我得到的消息不错,这次来,也找对了人。”卫庄慢慢拔出鲨齿,“蜀山咒术,七国之内,都很有名声。”

  冰冷剑锋,架到了大祭师的脖子上,“既然如此,你们也应早该料到,杀我流沙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大祭师仍然未动,并不看脖上逼近的鲨齿,而依然盯着卫庄的眼睛,“你所说的那个人,是当年赴秦的韩国王孙,公子韩非么?”

  卫庄呼吸突然一紊,剑锋又压近几分。

  “韩非死在秦国大牢,我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卫庄手持长剑,语气却依然平静,“然而流沙传回消息,韩非死时皮肤上有可疑纹路,那是中了咒术的迹象。普天之下,会施巫蛊咒术的......”

  鲨齿随着话音,割进血肉——

  “只有蜀山!”

  “非也!”突然,大祭师语气一厉,手掌挡住了脖上逼近的剑锋,“对公子韩非下咒的,另有其人!”

  “你垂死挣扎的样子,实在可笑。”鲨齿迫近之势不减,仿佛要直接砍断手掌割破脖颈。大祭师挡剑的手已被划破,鲜血汩汩流出,顺剑刃淌下。

  “我并未打算在鬼谷传人面前挣扎。”大祭师仍盯着卫庄,苦笑一下,“纵横卫庄之名,天下皆知,我也明白我骗不过。”

  鲨齿停住,卫庄不言。

  “所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骗你。”大祭师放下手,仿佛看不见那伤口一般,“韩非所中咒术,确与蜀山有关,但绝非蜀山所为。我蜀山的清白,也由不得你信口雌黄。”

  卫庄缓缓放下鲨齿,语气冷漠,“那你用什么,来证明你蜀山的清白?”

  “你既然能想到蜀山,大概也能想到,秦国阴阳家。”大祭师说道,“世上会施蛊下咒的,并不只有蜀山。”

  “阴阳家现世不过三百年,如何会施那种古老阴毒的咒术?”卫庄冷笑一下,“相比之下,你蜀山早在商时已有了名声,你如今让我怀疑阴阳家?”

  “蜀山与阴阳家,本来就是同宗同源,三百年前,还是同门。”大祭师突然一笑,垂下眼,叹息一声,“如你所言,蜀山巫蛊术自商时就有了名声,这九百多年来,也流传下来许多古老阴毒的咒术。这些咒术,伤天害理,逆天反命,一直被列为禁术,任何蜀山子弟不得学习。若是用其去害人性命,则更是族中死罪。”

 

  • 第五十九章

  “然而,直到三百年前。”大祭师眼神有些缥缈,“诸侯争霸,诸子百家纷纷参与其中。当时的阴阳家一脉想参与诸侯之战,为自家博取地位声名,便窃取了那些巫蛊禁术,意图用其为祸七国。蜀山一脉自然反对,两派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蜀山分裂,阴阳家分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门派,与蜀山分道扬镳断绝往来。三百年来,一直如此。”

  卫庄并不说话,眼神依然冷淡,然而他神情微动,看上去也是听了大祭师的话。

  “所以我说,韩非之死,许是阴阳家所为。”大祭师眼神一凝,看向卫庄,“听你所言,韩非临死前的症状,大概是禁术中的六魂恐咒,这也是禁术中最为阴毒的一种。当年阴阳家携禁术出走秦国,之后便一直为秦国犬马,公子韩非赴秦中咒术而死,与阴阳家定脱不了干系。”

  话音落,屋内一片静默。

  大祭师不再说话,卫庄也没有言语,一时之间两人只余死寂,静得令人心悸。然而卫庄虽然不言不动,身上的杀气,却明显已经淡了。

  “仅仅如此,你便想洗清蜀山的嫌疑?”许久,卫庄才开口。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却比方才少了咄咄逼人。

  “我言尽于此。你既为鬼谷传人,那么聪颖机敏,定不同于常人。这件事,你会有你的决断。”大祭师语气也恢复了平静,“蜀山避世,阴阳家出世,蜀山法度严苛不问世事,阴阳家野心勃勃参与七国争雄......相较之下,你自会明白,谁才有真正的嫌疑。”

  之后,又是寂静。

  半晌,卫庄转过身,缓缓将鲨齿插回剑鞘。随后,他径自迈步,走出木屋。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大祭师看着他的背影,良久,长叹一声。

  ......

  “我们是蜀山。”另一边,赤练也得到了回答。

  “蜀山?”赤练反问道,似乎以前是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擅巫蛊,通阴阳,号称可以知天命改人事的那个蜀山?”

  “是。”蜀女在赤练面前仿佛落了下风,眼神也更加不愿朝赤练落去,便只用一字回答。然而赤练却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眼神一转,兀自思索。

  蜀山算是江湖中一个极神秘的门派,又或族群。他们在蜀国有极高的威望,是臣民心目中神灵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必受王权所辖。按理说,这么一群人应该是极受尊崇的,怎么落魄到要迁往南疆来了?

  “那你们好端端的,来南疆干什么?”赤练看向蜀女,问道,“就算蜀国为秦国所灭,像你们这样通神的人,也是很受欢迎的,秦王想必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又何必来这里?”

  “你懂什么?”蜀女嗤笑一声,“就算我们不屑世俗王权,然而蜀国的子民也是我们的子民,蜀国的百姓也是我们的百姓。我们岂能抛弃他们,转而为秦国效力?破国灭家之仇,蜀山亦有,秦国于我们而言,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回换赤练嗤笑,“仇敌又如何?蜀国已亡,百姓皆入秦国为奴,剩下的少数人留在蜀地也已不成气候。就算你们蜀山有复国之志,然而你们人数太少,即便登高一呼,召来的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如此力量,也想与秦国抗衡?”

  蜀女闻言,脸上有恼怒之色,声音也高了几分,忿忿地看着赤练,“我们石兰一族,是蜀山的主脉,如今我族公主已经逃过秦国追兵,前往六国,定能为我们寻得复国的助力!我们留在南疆,就是要养精蓄锐,等公主回来,重振蜀国!”

  赤练一怔,转而又笑了。

  “区区公主而已,又能如何?”赤练面色一如既往,看不出丝毫异常,“亡国公主,单凭她自己,能掀起多大风浪?即使拼上性命,岂能挽回一国之颓势?你们将复国重任压在一介公主身上,也当真是天真得可笑!”

  “你——”蜀女气结,说不出话来。

  赤练也转过身去,不欲再与她争辩。

  林中忽又寂静,女子的声音乍停,便显出了难捱的沉默。蜀女兀自生气双颊通红,而赤练在一旁虽神情不动,然而眼神还是多了几分沉色。

  一番话,不知戳痛的是谁的心事。

  “韩国与蜀国同为秦所灭,也不知你们在此争辩,是为了什么。”突然,淡漠声音打破沉默,像暗夜中朗月乍现的一缕光,穿过所有蒙昧,得方寸清明。

  “公子!”蜀女闻声急急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月白人影。赤练听声眼神一颤,然而却并无反应,一动不动。

  白凤目光淡淡往赤练身上一掠,果不其然是一个执拗顽固的背影。

  “流沙亦遭灭国之祸,此仇,亦不共戴天。”白凤话音无悲无怅,漠然平静,却仿佛又有彻心之凉,“若说复国之愿,流沙亦有。”

  蜀女眼神闪烁,低下头去,不敢去看白凤。然而出口的话,还是余气未消,直冲着赤练,“你说蜀山的复国是天真可笑,可你们人数还不及蜀山,除却首领是鬼谷传人外,你们又用什么与秦国抗衡?”

  “他和你们不一样。”突然,赤练开了口。

  她仍然只给人一个执拗倔强的背影,出口的话,也带了固执的意味,“他和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们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

  蜀女被她这语气说得一愣,连白凤也将目光放了过去。赤练仿佛未觉,依然背着身,看不见神情,“我跟着他,可以等到我想要的那一天。”

  林中静谧,女子的嗓音仿佛绕枝不散。

  蜀女恼怒之色不减,然而终是未再说什么,一跺脚兀自跑开。木屋前只留下赤练和白凤两人,一个站在远处,一个背转着身,明明相见,又仿佛不见。

  谁都不开口,如同陌路相逢,漠然无言。

  赤练慢慢迈动脚步,朝蜀女指给她的那间木屋走去。她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白凤,先前路上看到的羽毛标记,足以证明白凤先行探路并打点好了一切,只留在这里等他们到来。何况,方才蜀女说与他们一行的公子也住这里,赤练便不用脑子去想,也该知道这人是谁了。

  只是却仍未做好相见的准备,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毕竟上一回的不欢而散几同决裂,他们再不同于往常,白凤还是上次那个白凤、她却不是上次那个她了。

  如此,不如当作不见。

  “你不知道来南疆的原因么?”突然,白凤开口。

  清冷声音在身后响起,赤练脚步一顿,许久,才应了声,“他带我去的地方,我都不问理由。”

 

  • 第六十章

  “只是这件事,却不算与你无关。”白凤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韩非在秦国是中了咒术而死,卫庄怀疑,是蜀山所为。”

  赤练霍然转身。

  顾不上什么别扭与隔阂,赤练直勾勾盯住白凤,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当真?”

  白凤也看着她,面无表情,“不能。”

  赤练不言,目光却更危险了些。

  “蜀山是大族,仅凭猜测就将其定罪,流沙也担不起后果。”白凤并不在意她的神情,“这要看卫庄与蜀山大祭师谈判的结果,如果确定蜀山是害死韩非的凶手,那么灭其全族也轮不到你。”

  赤练胸口起伏几下,继而平静,仿佛压住了情绪,“这就是此行的目的?”

  “你不知道么?”白凤反问道。

  她的确不知道,卫庄不说,她也不去问。然而如果这一行真的是为了韩非,她又岂能懵懵懂懂不闻不问?任何事她都可以不在意,唯有韩非的事,谁都不能瞒她。

  “蜀山石兰一族,江湖上谁都开罪不起,他们如今尽管没落,却是在养精蓄锐。”白凤站在远处悠悠道,“他们那位公主,是真正的继承之人。”

  “所以,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赤练突然冷笑一声,“让我知道蜀山的嫌疑,又不让我轻举妄动,如今在这里与敌为邻,有意思么?”

  “我说过,现在还不能定蜀山的罪,此时就将他们视为敌人,为时尚早。”白凤衣袂飘扬,仿若谪仙,“至于你,不过是看你一脸无知,着实可笑,便让你活得明白一点罢了。”

  “我已经活得很明白了,”赤练复转过身,“不需要任何人让我再清醒。”

  她的身段被一袭红衣勾勒得艳丽妖娆,仅是背影也足够勾魂夺魄,再不复以往青涩的模样。

  白凤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诸多红尘女子,眉眼弯弯,言笑晏晏,一言一行都是相似的美艳,一举一止都是相同的柔软。她们用大同小异的面貌,存活在乱世里,锻炼出一身魅惑铠甲。

  曾经以为不同的人,终泯然众人矣。

  白凤眼睫一垂,余光便扫到一只鸟儿正急速飞来,状若奔逃。他心一提,当即便转身,向鸟儿飞来的方向望去,而那只鸟儿飞到他这里已然力竭,一头撞在他胸膛上,半晌都不能动弹。

  那个方向......

  赤练听白凤许久都没有动静,竟不与她嘲讽相争,一时也有些淡淡奇怪。白凤那个性格,言语上是半分也不肯输的,被她顶撞一句,最起码也要回敬三分。怎么现在一言不发了?

  想着,她微微偏头,向身后看去。

  突然,地面一阵震动,一下一下,仿佛巨人之足踏下。赤练一惊,身形一歪又慌忙站好,随即立刻向震动传来的方向看去。大地震颤,伴随着隆隆的声音,树木折断草木压伏之声也不绝于耳,而这声音极有规律,仿佛一个人的步伐,似乎真的有巨人朝这个方向一步步走来。

  白凤身形未乱,然而眼中也有惊异之色。

  “怎么回事?”赤练问道。远处烟尘蔽天,席卷而来,如魔神降临。

  白凤身影一动,转瞬之间人已在高树之梢,他居高临下向远处一望,双眉便皱得更紧了些。

  “你留在这里!”白凤抛下一句话,说罢脚下连点几下,人已朝那个方向奔去。

  “你——”赤练话还未出口,白凤身形已远。她眼中有恼怒之色,然而远处似有危机情况不明也不是生气的时候,乱乱地思索了片刻,她还是一咬牙顺着白凤的方向追了过去。

  倒是把话说明白了再走啊——赤练丝毫不敢松懈向那个方向奔去,心中恼怒却是冲天席卷。这地方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若是有强敌来袭,她留在那里莫非要束手待毙?

  何况,若是有强敌,白凤一个人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他未必也太高看他自己了!

  当初好不容易救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轻易就死了——赤练脚下不停,脑中思索也不停,同时右手在腰间一抽,链剑便如长蛇乍起盘旋而出。

  大地震动仍犹未断,赤练一路疾奔,愈行烟尘愈大。到震动最剧烈处,眼前几乎已经不能视物,目光所及皆是一片尘土茫茫,草叶翻飞,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极高大的身影隐在烟尘中,每一个动作,都是一阵新的震颤。

  看来便是那个人了。

  尘埃滚滚,稍不留意便会迷了眼睛,赤练不敢将眼睁大,只能眯着留一道缝,极力去看那个引起震动的罪魁祸首。看外形,隐约是个人,只是身形太过巨大,又令人不敢相信那是个人。赤练边观察边注意着躲避,唯恐稍有不慎,便成了那巨人的足下亡魂。

  行动间,她便看到一个白影穿梭,时隐时现。

  那必是白凤了!赤练想着,脚下又接近几分。看样子,那巨人似乎将白凤当作了敌人,每一下都是冲着白影狠狠击去。只可惜白凤武功走的是轻灵路数,躲避迅速,那巨人竟是连衣角都抓不到。也正因如此,巨人愈发狂怒,几乎摧毁了身边的一切。

  一直躲闪,也不是长久之计,像白凤这样早晚都会力竭。赤练脚尖一点,向上跃起,连踏几截飞溅的断木,人已近了那巨人的身——无论如何,先解决了眼前这大家伙,否则像他这样接连破坏下去,迟早会牵连到身后蜀山的聚居区,麻烦更大。

  但凡是人,脆弱的地方总是类似的——赤练在朦胧视线中勉强看见了那巨人的头颅所在,便直向其眉心而去。巨人高声咆哮,震耳欲聋,竟不顾已攻到眼前的赤练,仍一昧向白凤击去,看样子,竟是不杀白凤誓不罢休了。

  赤练咬紧牙关,眼神凌厉,心下一横。链剑节节拼起,转眼间便化为一把锋利长剑,直刺巨人眉心,而赤练随之身形离巨人越来越近,几乎能看清巨人相貌——她本不想无故杀人,然而若是用白凤性命去换,她也不介意冷血一次。

  一个陌生人罢了,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流沙中人。

  链剑愈发逼近,眼看着已刺透了重重烟雾,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擒住赤练肩膀,随即大力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扯——

  赤练心头一惊,只是突生变故令她始料未及,只能眼睁睁地离那巨人越来越远。她整个身体不由己地被向后拽去,而后扯之力不歇,生生将她带出了几丈远。直到脱离烟尘包围,抓着她肩膀的手才松开,她又急又恨地一回头,便看见了那个拽着她一路退开的人。

  是白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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