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望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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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第二节 第三节 第四节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第八节 第九节 第十节 第十一节
以上
第八节
第一百零六章
这一天的新郑,是一个阴天。
黯淡的云遮满了天,日光都不能刺透。天穹因这浓云显得格外低垂,仿佛一场迫近的灾难,降临大地,毁灭众生。
事实上,的确有人将要毁灭。
红衣的女子被押在刑台上,披头散发,面目污浊,全然没有了生气。刑台外围满了新郑的百姓,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各人皆有一副表情,不知是痛恨还是惋惜。
正对面的监斩台上,只坐着一人。
姜玺这一天穿上了正式的深青色官服,面目严肃,不言不动。府中侍卫各列两排,威严庄重,护卫在侧,偌大的场面,任谁也不敢轻视。
百姓也是少有地看见这位风风火火的郡守大人有如此严肃的时刻。姜玺常在城中巡查,大多数百姓都见过他,也知这位大人平易近人一腔正气。虽是秦吏,只是姜玺为人从来正直,新郑的百姓倒也对他印象不差。
而这女子掀起动乱,惊动秦王,险些致使姜玺被昌平君问罪。如今这女子被擒,将处以极刑,姜玺或许也能戴罪立功,保全自身。
只是又可惜了这个反抗暴秦的女子......国破家灭,人人心中都有愤慨,然而慑于秦国的严刑峻法,众人又终究是忍了下来。如今终于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复国之梦刚有了苗头,此刻却又将熄,每人心中,又不免一声叹息——
百姓,也是矛盾的。
一边是国家,一边是自己的内心。
都曾欣赏的两人,最终还是站在对立面上。
昌平君作为此时颍川郡实际上的统治者,不知为何却没有到席,只有姜玺一人端坐上位。而刑场上,五匹马已经驱策站好,每一匹后腿上都系着一根极粗的麻绳。五马的中心是一片空地,是真正的刑场。
这般阵仗,百姓多半已经猜出了将要进行的是哪一种刑罚。
车裂极刑,不但过程极为痛苦,其场面更是令人悚然。姜玺选了这么一种刑,不仅是要处死动乱匪首,大概更要以儆效尤,他向来以仁善示人,但他从来都是秦国的官吏,是严刑峻法的实施者。
百姓低声议论,胆小的已经默默离开。
姜玺端坐着,突然阖了眼。
如白凤所说,昌平君今天果然没有到场,这一场瞒天过海的戏,他可以一手掌握。与此同时,赤练应该已经离开了死魂牢,有白凤接应,她可以平安无事地离开新郑。
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似乎就是那一天在郡守府里,她突然回来。
而今天之后,他和赤练或许当真就不复相见。他在此地,偷梁换柱,她在那端,远走高飞,就这么一段相同的时空,便是他们命运轨迹的最后一次交错,从此,便愈行愈远了。
想道别,却无法道别,又该如何道别?
谢她去而复返解他囹圄?还是谢她几次出手相助?是回忆这半月以来点点滴滴,还是约定以后山高水远?
都不好。她是那么一个干脆果断的人,来不得这些缠缠绵绵的惜别,倒不如将那些优柔寡断尽数抛去,不去道别,反倒留有回想。江湖虽大,终不过方寸之间,终有一天,某年某月,还会重逢。
“大人,时辰到了。”一旁,一个侍卫附在姜玺耳边说道。
姜玺睁了眼,望了望一边日晷上淡淡的影子,停了片刻,才拿起面前案上一卷丝帛。细碎的人声随着他的动作一止,继而消寂下来,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都汇集到他身上。
姜玺慢慢站起身,展开丝帛。
“女犯阿红,新郑人氏,勾结故韩乱党,谋反作乱,违逆大秦律法。”姜玺看着丝帛上的文字,高声朗读,“寻衅滋事,杀兵卒十四人,作恶异常。”
那一天,她在朱雀大街上红衣如火,他一人一马单枪赴会。刀光剑影里,她像从地狱走出的恶鬼,眼眸里都映着血,偏生又招招克制,不肯伤他性命。他还记得,她一脸嫌弃,翻个白眼,走在押送士兵的前面,那般模样,像无冕之王。
“其言其行,不可仿效,且其顽固,不思悔改。”
那一天,她少有失态,大论七国局势,秦国野心。她有一分固执,总不肯湮灭,仿佛守着内心,就还守着故土。她没有妄想一己之力对抗大秦,却也始终不肯归顺宿敌,就这样孑然独行,不刚烈,也不妥协。
“依大秦律,处以车裂之刑。”读罢,姜玺合上丝帛。
那一天,他们走过新郑长街,看了她曾看过的花,赏了她曾赏过的月。那一天,他们惊鸿乍见,不需言语,仅是目光相接,便可托付性命——那一天,在他姜玺浩瀚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人,名叫赤练。
那个人,再细致的律法都不能界定是敌是友,再多竹简,都写不清纠葛的人情。
而今,一纸宣判,是了断,也是救赎。
他拼上他这一生的信仰,用最残忍的刑罚,来护她平安无恙。
女子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上麻绳,整个人俯面向下,伏在地上。马匹有些躁动,鼻孔喷着热气,四蹄不断踢踏,只是被驭马师拦着,不能随意活动。那一截关乎性命的麻绳,也随着马匹的动作时松时紧,有时垂地,有时绷紧。
姜玺面无表情,远远看着。
那不是她,不是她,将要处死的是一个本就犯了死罪的女囚,他执行的,依然是公正的法律——
姜玺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一遍又一遍。
可依然不能掩盖他陡然而生的一丝私心,他从来铁面遵守的法律,终是参杂了他自己的感情。这个女囚,终究是顶替了赤练的名号而死,而赤练,他终究不忍处罚。
这一场刑罚,他冷眼旁观,虽然心中天人交战,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毕竟庆幸——将要血溅当场的,不是她。
或许,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执法者了。
日晷上那一道影子,不断挪动,渐渐与刻印重合。姜玺慢慢抬起手,双目直视,看着远处的刑场。
驭马师都在看着他,缰绳慢慢提起。
“行刑!”姜玺高声道,手猛地落下。驭马师得到命令,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拉动手中缰绳,五匹马一声长嘶,向着五个方向一气奔出。垂地的绳索,也在这一瞬间,被拉起,绷直——
血仿佛可以溅上低垂的云,姜玺目光虚虚地望着天空,只看到了残存的一抹红。
像极了她唇上丹朱,红衣猎猎。
第一百零七章
五马奔出的一瞬,白凤片羽出手,先行刺进了那女囚的死穴。
活生生地被扯裂四肢和头颅,那种痛苦他终究心有余悸。看在这女囚是为赤练替死的份上,他可以额外出手,给她一个干脆的死法。
白凤站在暗处,看着姜玺示意行刑之后,整个人便虚脱一般,艰难地坐下。
这个人,也的确不容易了。
他以韩非为榜样,想尽己之力,治理一处遵法守纪的有序之地。可最后他却发现,法律并不完美,执法者并不公正,他的治世理想,还是抵不过权谋的倾轧。如此,他是就匍匐在大势下做一个平庸无闻的秦吏,还是不惜欺瞒主君,背负污名,来贯彻他心中的律法,保护他重视的百姓?
如今看来,姜玺选的是后者,尽管这样令他很痛苦。
可人生在世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称心与圆满呢?
这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活得肆意的时代,乱世行走,慢慢地就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有人曾是云端上的名花,如今只是泥沼里的蛇虫;有人曾是名门的传人,如今却成了令人不齿的杀手头目......谁不想明明艳艳地活着?只是有时候,为了一个目的,便不得不去走歧路,沾一身的泥污。
白凤在暗处看着姜玺,心中淡淡一笑。
可是,就算身上已是泥污斑驳肮脏不堪,只要心还是向着光,你不也是很欣赏吗?
这......就是流沙走的路啊。
今天救下的赤练,以及将来救下的颍川的百姓,都会让姜玺彻底明白——有些事情,即使弄脏双手,丢掉性命,也要坚持下去。
这一场隐天蔽日的大戏,姜玺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所谓去挟持昌平君的白凤此时却正监视着他,他不知道所谓命悬一线的赤练其实从来都没有性命之忧,他也不知道所谓铁面无私的昌平君其实早已和流沙沆瀣一气。
但不知为何,白凤偏生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看清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那一颗单纯而赤诚的心,那一份坚定不渝的信念,他们即使再嗤笑愚蠢,却也明白,这是最难得的。
赤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会在最适合脱身的时候,又义无反顾地留在了新郑。
而从此,一别千山,相逢无期......白凤看了一眼遥远的天际——姜玺,还能否这样炽烈地单纯下去?
还是,最终像流沙一样,本心未改,却要走一条血与火的路?
他也不知道了。
他看着远处那位郡守眼中一闪而过的沧桑,仿佛也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晚,女子眼中缓缓流下的凉凉的泪。
新郑啊......似乎从来都是一个让人蜕变的地方。
故国或是敌国,故乡或是异乡,无论是谁来到这里,似乎都要有一场磨练。
白凤转过身,身形轻盈一探,长羽飘飞,他像与这座城擦肩而过的飞鸟一般,一闪便消失在重重的高檐之后。
结束了。
新郑,抑或颍川。
......
“你,不去和他道个别吗?”
走了许久,昌平君突然停下,说道。
赤练眸光淡淡,看着眼前蜿蜒的黄沙道,许久才悠悠地叹出一口气。这条路径直出城,走下去,就当真是辞别了。
“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相遇已经阴差阳错,又何必依依惜别。”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目光浅浅。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每个人的相遇,都有意义。”昌平君静静道,随即又一笑,“罢了,我知你们做杀手的最不喜优柔寡断,既然你想这样离开,那也不必强作那小儿女的依依惜别之态了。”
“先生倒是豁达。”赤练回身,看向昌平君,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先生就送到这里吧。出城的路,我自己识得。”
“不急,白凤还没回来,等他到了,与你一同走,我便放心。”昌平君也微笑应道。
“那就在这里等他吧。”赤练想了想,也点了头。城中的百姓与士卒多聚集于刑场,这条偏僻的出城小路,倒是冷清得很。
“姜玺为人仁善,依我看,未必会如我们计划的那样做。”半晌,昌平君突然说道。他的目光幽深,仿佛能看透层层浓云。
“不,他会的。”赤练却清清浅浅地说道,“先生小看了他。有些人,外表孱弱,内心却刚强,虽然看上去不堪一击,只是倔起来,纵是铁骑都拦不住的。”
“可他如此迂腐,不知变通,又能在何时刚强?”昌平君看向赤练。
“当他所护之人被欺被侮时,他就会变得刚强起来。”赤练悠悠道,“每人心中都有一条底线,若不侵犯,一切都好说,一旦触及,便寸步不让。姜玺的底线,就是他的百姓,他再迂腐,都是为了百姓,可一旦有人要伤害百姓,他便会立刻强硬起来。”
“莫非在他看来,我便是那欺凌百姓的恶人?”昌平君失笑道。
“先生明知故问。”赤练斜睨他一眼,“先生难道不是早已看透姜玺为人,所以才以百姓为挟,迫得他有今日之举吗?”
“姑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昌平君一脸无辜。
“姜玺身为秦吏,对秦国忠心耿耿,对秦律奉为圭臬,想激起他的反心,并不容易。”赤练似笑非笑,淡淡道,“唯有从百姓下手,才能勾起他的不满。先生并非滥杀之人,却一定要遵颍川律行 事,大开杀戒,屠戮百姓,此举本身就是要引起姜玺的反抗。先生身为秦王重臣,大致等同于秦国王法,先生诱使姜玺与你对抗,不也正是诱使他与秦国偌大的贵族权臣之流对抗吗?”
听罢,昌平君一笑,“姑娘如此聪慧,之前竟是我低估了。”
“你让他看到,秦律也有残忍的一面,秦臣也有暴戾的一面。甚至,你会让他怀疑,他所追随的秦国,是否还如之前一般美好。”赤练目光幽深,看定了昌平君,“先生,如今看来,这离间之计,也不止有罗网会用。”
良久,昌平君才一抬头,“看来,我不得不庆幸,流沙是站在我这边的。”
“流沙只谈利益,从不站队,先生不必引为威胁。”赤练转回头,不再看他,“我不过是不想被当作掌中小丑,所以才多想了几分罢了。”
第一百零八章
“当真如此?”昌平君看着赤练的眼神却很温和,“依我看来,你分明是为姜玺考虑良多。”
赤练一顿,随即又笑了。
“天下众生,无法不立。”赤练慢慢道,“有国有家的,便遵循一国法度,像我这般无国无家的,只能遵循心中为人的法度。我的律法规定的很清楚,我对姜玺不能袖手旁观。”
“无怪你们依然承继了流沙的名号,原来最初的愿景,你们仍未忘记。”昌平君目光忽而有些缥缈,“遗志尚有继承,公子韩非何其大幸?”
赤练转头,看向他,目光幽邃。
有些话,她藏心已久,如今终究还是想问一问。
“先生,”赤练的语气云淡风轻,眼神却沉郁伤怀,“我可否一问,先生曾与公子韩非同朝为官,可知他......究竟因何而死?”
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昌平君看进她眼中。眼前这个曾在画中娇蛮无忧的女子,如今已然坚毅果敢,此时此刻,不再有半分失态。他不知三年前纵情肆意的女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成长为这般模样,但他明白,若韩非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这唯一至亲已可以在乱世中逆流而上。
只是,他似乎又能看到女子心里,依旧散不去的泪光。
“秦王欲攻韩,而韩非百般劝阻,最后惹怒秦王,被投入大狱,暴毙而死。”昌平君看着她,平静道。
“不,你明白,我问的不是这个。”赤练也盯着他,“我要听真正的答案。”
半晌,昌平君一声叹息,“为何不信?”
“秦王当年乔装入韩,只为与韩非见面。新郑一见,秦王便感念韩非才华,时时不忘。”赤练也缓缓道,“为帝王者心狠手辣,这我明白,韩非力保韩国而获罪,我也理解。只是,以韩非的智慧,绝不会如此触怒秦王以至死罪,以秦王对韩非的重视,也绝不会轻易将其下狱。这其中,必有隐情。”
许久,昌平君突然一笑。
“秦国设有左右两位丞相,我为右相,左相是荀子门生,也是韩非的师弟李斯。”他道,“李斯早年拜入吕不韦门下,曾为吕不韦的门客,颇受看重,而吕不韦于朝政上多有插手,和秦王素有龃龉。韩非入朝后,着手立法,损害了诸多旧贵族,尤如吕不韦等人的利益,招致些许不满。而那时的秦国朝堂,韩非与李斯时时论辩,政见往往不合。”
赤练一言不发,听得却异常认真。
“如你所说,秦王虽因攻韩之事对韩非有些怨怼,却也不至于要将他至于死地。只是那一道禁足的口谕,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押入死牢的命令。待秦王知晓后,韩非已于狱中,气绝身亡了。”
赤练呼吸一停,眼眸一颤。
“韩非死后,其尸体不允许任何人查看,我用了些手腕,才得以见了他一眼。”昌平君继续说道,“他素来身体康健,也没有外伤,一时很难看出死因。只是他身上经络呈暗紫之色,显现出来,犹如蛛网,密布全身。我请教了阴阳家一位高人,才得知那是六魂恐咒,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咒术。”
说罢,昌平君长叹一口气,又淡淡道,“公主,韩非之死,乃秦国秘辛,我本不能明说,只是因你是韩非胞妹,故而我才有所透露,却也只能言尽于此。宫围争斗,非尔等能干涉,与其困于逝者,不如明哲保身,或许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沉默许久,赤练才轻轻道,“先生,我愚笨,学不来明哲保身。”
昌平君看着她,不说话。
“人活于世,有许多理由。有人是为了宏图大业,譬如先生;而有些人,活着是为了那些重要的人,譬如我。”赤练目光投向远处,语气多了几分落拓,“他们活着,我自当随行陪伴,他们死了,我便复仇,不死不休。莫说韩非已经死了,就算他形销骨灭,魂飞魄散,那也是我心中至亲的兄长。伤他辱他的人,便是追到黄泉去,我也不会放弃。”
“一介女流,倔强如此,也不知是福是祸。”半晌,昌平君叹息一声。
“各有天命,不必多虑。凡是我选的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赤练一笑,“倒是先生,如今所作所为,日后不知是福是祸。”
“此话怎讲?”昌平君看向她。
“秦已灭韩赵两国,荡平天下,其势已成。想在这般情况之下求得故国尚存,实属不易。”赤练并不看他,只是说着自己的话,“先生多年筹谋,如今以颍川为引,大事将成,然而这是一步险棋,走好了自然一国霸业,走不好,功败身死,也是必然。”
“所以?”昌平君微一挑眉。
“在秦王眼底瞒天过海,纵是有天纵智慧,也未必能成。”赤练终于看向他,目光深处有隐隐的伤感,“先生,韩非已是前车之鉴,先生与韩非交好,更应知晓此事难行。先生大概也有家眷,他们虽与我无甚关联,只是推己及人,我也不想这世上再多几个赤练。”
昌平君静静地看着她,呼吸突然缓了几分。
他从来广袖博带,矜持有度,一双眼中的气质变换自如;他也对万物温和悲悯,如避世之人,不急不争;他仿佛便是那诗经中的君子幻化成人,符合世人一切对善的想象,楚歌中环佩香草的高人,如有模样,必是昌平君。
而此刻,他一双眼中,终于有了凡尘。
世间,还要再多几个赤练呢?
“若就此为秦臣,身居高位,权倾天下,的确一生无忧。”良久,昌平君望向远山黛色,“只是,我这一身赤血,裹挟的,终究是那汨罗江的江水。”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昌平君一字一句,如金断玉,“我忘却己身荣辱,唯不敢忘国殇。若终有一日,我立于这乱世的风口浪尖之上,自当全力秉心而行,胜固欣喜,败也从容。”
赤练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那一年,紫衣公子西去秦关,潇洒自若,气度高华。胜与败,不过信手拈起,欣喜或从容,都是后世笑谈。而她守在宫门之外,看见的,正是这样一个背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总有人为了故国,而离开故国,委身与敌。这西去或北上的千里,走过的不仅是列国的版图,也是一个人的一生,而他们至死不悔,拨开风云,跨过河山。
第一百零九章
“那便祝先生大事能成了。”赤练垂眼,再抬起时已是淡然。如今的世道毕竟是只余五国,往后的征伐兼并,都与她无关。
正此时,一人落在他们身后。
“看来我们要告别了。”昌平君看了一眼来人,才微笑对赤练说道,“颍川动乱,就此平息。”
赤练也转身,“事情如何?”
“该死的已经死了,所有流沙人员已经撤出新郑。”白凤的声音没什么感情,“姜玺先大人一步,已将平乱的奏书发往咸阳。”
昌平君一怔,随即又失笑。
“这个人,还真是开了窍,竟懂得抢我先机。”昌平君摇摇头,笑道,“这下,我也再没有理由留在新郑了。”
白凤默默地多看了赤练两眼,又移开了目光。看她的样子,看来在死魂牢里依旧没受什么苦,昌平君抓她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实际上大概也暗中照拂她。
而赤练的眼神在白凤身上停了一阵,也轻浅地挪开。当初不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回鬼谷,结果此时此刻还不是身处此地。虽说她不愿承白凤的人情,不过她也不得不说,有了白凤的协助,对于姜玺的安排便轻松了许多。
就当被他帮了一次,欠他个人情罢了。
“先生准备如何处理姜玺?”赤练看着昌平君说道,“他这次是当真不服管教了。”
“你已为他向我求过情,我又岂能置之不理。”昌平君微笑看她,“我说过,所谓动乱之事今日便终,剩下的,我不会计较。”
“是吗?”赤练却淡漠回望,“我怎么听说,弹劾姜玺的奏章,已经在去咸阳的路上了?”
“是有奏章,只是......”昌平君眨眨眼,看向白凤。
白凤会意,从衣中掏出一卷竹简,掷给赤练。
赤练接过,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大概都是在说姜玺的罪状。只是......这竹简在白凤手里,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弹劾的奏章被截下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昌平君一耸肩,笑了笑,“而且,我只有回了咸阳,面见陛下,才能知道我的奏章并未送达。”
到那时,起码已过去了半月有余,万事皆休,谁还有精力专门捡起姜玺去追究?
赤练抬眼斜睨着昌平君,终于相信,此人与韩非大概真的交情很好。
“那我便替姜玺谢过先生,网开一面。”赤练合上竹简,淡淡道。
“秦国有姜玺这样的官吏,能征伐四方,看来也不是偶然。”昌平君一边浅笑着,一边微叹一声,“这样的人,才是六国真正的对手,我本不欲留他,只是......”
昌平君眼神一垂,笑意依然,“或许这样的人真的难得,连我,都不忍加害。”
“各人自有天命,这也是他的造化。”赤练说道,随后转身,面向昌平君,“先生,此间事了,流沙也当功成身退,启程归返了。”
昌平君郑重一揖,“保重。”
“先生亦然。”赤练微微颔首,“若有再见,愿先生大事已成。”
说罢,她便踏上那条出城的黄沙道,再不回头。白凤也跟上她的步伐,二人愈行愈远,不多时,便消失在视线之内——
昌平君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深邃。
......
过了很久,昌平君才兀自开口,“卫庄大人,不与他们一起走吗?”
他身后极远处,有一方坍颓的断壁。他话音落下半晌,从那方断壁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是卫庄。
昌平君侧身,便看见卫庄慢慢地走过来。流沙主人,气度果然不与旁人相同,若说赤练白凤给人以惧怕,那么卫庄便是予人以威压。
和他师兄的气质,真是截然不同。
而他的武功......昌平君目光落在鲨齿上一瞬,又轻淡移开。卫庄将自己的气息掩饰的极好,他和赤练在此地谈话许久,赤练都不曾发觉。
“我有事问你,多留片刻。”卫庄并不看他,站定,手中的剑拄在地上。
“我所知之事,不过秦国种种,大人感兴趣的除了韩非,就只余盖聂。”昌平君与他并立,袍带当风,“韩非之事,我方才已经告知了,剩下的,就只有盖聂了。”
“那就不必赘言。”卫庄漠然道,“我所问不多,只一句,你可曾见过他,和我师傅?”
“师傅?”昌平君不由得反问,“大人说的是鬼谷子?”
“我莫非有第二个师傅?”卫庄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这......便不曾了。”昌平君讪讪一笑,“若说盖聂,我倒是经常见到,连他换了几套衣裳我都记得。只是......这鬼谷子乃是世外高人,行踪不定,我从未见过,若是连大人都不知道鬼谷子去向何处,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许久,卫庄都没有应答,也没有动作,依然静静站着,唯独眼神多了几分悠远。昌平君侧首打量着他,最终,目光停留在卫庄手上的扳指上。
“纵横胜负已定,新的鬼谷子已经出现,大人又何必在意那无谓的人?”昌平君转回头,不紧不慢道,“诸子百家,唯尔纵横,而纵横,如今已是大人说了算了。”
“不,胜负还没有决断。”卫庄目光向下一落,看向手上的玉扳指,“我和他,还没有论出输赢来。”
听罢卫庄的话,昌平君心中思索片刻,也明白了几分,“既然如此,这是鬼谷的家事,我也不能多问了。”
“他在秦国,还是那么受嬴政看重?”卫庄收回目光,又问一句。
“自然,盖聂先生剑术超群,在秦国已有第一剑客之称。”昌平君笑道,“他多年来都担任秦王的护卫,深受信任,在百姓中的声望也高。相比大人如今声名狼籍,盖聂先生似乎才将纵横的名声发扬得更好。”
话音刚落,昌平君便觉得脊背一凉。回头,果然发现卫庄正盯着自己,目光不善。
谁说卫庄开得起玩笑的......昌平君默默咽一口唾沫,冷汗涔涔——韩非!你误我!
“你对纵横似乎颇有见地?”不多时,卫庄又添了一句。
“不曾......不曾......都是道听途说而已......”昌平君打着哈哈,转回头,“再说盖聂先生也不是完全高枕无忧,近日秦国对燕国有些动作,不知为何,盖聂先生的心情却似乎有些不佳。”
“哦?”卫庄却是有些兴趣,“燕国?”
“听说是他一个朋友在燕国,是个游侠,若秦燕开战,他那位朋友恐怕难免牵连。”昌平君说道,语气又恢复了肃正,“不过也不知详细,盖聂先生少与人言这位朋友,我也难知更多。”
“秦军灭赵之后便陈兵易水,秦燕一战在所难免。”卫庄淡淡道,“燕赵之地,是农家的地盘,他那位朋友,怕不是与农家又有联系。”
第一百一十章
“不一定,我未曾听说农家有这个人。”昌平君微微摇头,“倒有可能是墨家。”
“你又对农家了解得很了?”卫庄斜他一眼。
“实不相瞒,我对农家诸多事务,的确多有插手。”昌平君温文道,眼眸安详,语气中似乎又有几分乖戾,“既然要做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又岂能不留退路?”
“你倒还算清醒。”卫庄淡淡道。
“自然,我若一人身死,也无畏惧,只是我身边的人,总还要继续活下去。”昌平君的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柔软,却又消失在苍茫的目色中,“他们是无辜的。”
“楚国项氏,加上燕赵农家,看上去足以和嬴政抗衡。”卫庄右手拿起鲨齿,“然而秦国外有王翦征战,内有阴阳家法家佐政,你的胜算有几分,尚未可知。”
“自当尽力而为。”昌平君看着卫庄,微一颔首,“农家侠魁田光是我好友,大人不妨结识。盖聂先生那位朋友若当真有难处,只需提我名字,农家自当鼎力相助。”
“盖聂的事,与我无关。”卫庄径自迈步离开,一个人向黄沙道行去,只留昌平君在原地,“告 辞。”
“那位赤练姑娘,”昌平君扬声道,“不让她知道你来过吗?她只知道白凤为了救她而奔走,却不知你千里迢迢从鬼谷赶来,还亲自威胁过我。”
卫庄脚步未停,头也没回。
“我说不定会暗示她啊!”昌平君又添了一句。
卫庄已走得远了,依旧没有回头。
昌平君只好讪讪一笑,负手而立。这一天似乎是结束,却也是开始,他往后死生难料的命运,都将从这一天开始。
流沙,果然有趣。卫庄,也很有意思。
他依然记得,韩非被侍卫带走的前一刻,正与他饮尽了最后一盏酒。韩非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卫庄——
流沙卫庄是我好友,你不妨结识,若日后有难,只需提我名字,他必会助你。
尽管再见便是阴阳两隔,韩非这句话,他却是再也忘不了了。
而如今,他终于见到了韩非口中那位值得用性命托付的朋友。他终于见到,有一种人,愿意担负起另一个人的一生,千难万险也要走下去,纵使被玷污了名号,也在所不惜。
能认识卫庄,韩非的确很幸运。
他也很幸运。
......
一路上,赤练与白凤都没有说话。
白凤少有地与她一步一步走着,反而令赤练有些不习惯。这次新郑动乱的任务,她也算是成功地完成,只是计划之外又多了许多变故,也给白凤添了不少麻烦。
若白凤当真袖手旁观,她也乐得祸福自负自由自在,偏偏白凤终究还是出手帮了她一把,便令她不得不欠一个人情了。
她明白,白凤虽是个随性的人,却不是个任性的人,大事在前,白凤也从没有含糊过。故而他们二人虽素有嫌隙,不甚友好,白凤也从不曾拿她的的性命开过玩笑,每逢关键处还是会出一把力。只是她又明白,若不是为了任务不被搞砸,白凤是万万懒得管她的闲事的,他尽管出手,心里怕是也烦得厉害。
她素来晓得此理,所以从来也是能不麻烦白凤则绝不牵涉他。未曾想怕什么来什么,她几次任务,终是和白凤也脱不了关系。
“这段时间,还是多谢你。”踌躇半晌,赤练还是开了口,声音淡淡,“姜玺之事,帮我不少。”
“不必。”白凤平平道。
两人之间又是一片沉默,只有脚步声连绵。
“姜玺......今日如何?”一方面顾虑着白凤,另一方面也惦记着姜玺,赤练想了想,还是问道。
“他比你想象的更果断。”白凤并不看她,“整场行刑,他都看下来了。”
如此......赤练垂眸,心中还是有些感慨。她本想姜玺若就这样单纯地过完一世也未尝不可,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心中终究也蒙上了现实的尘埃。
果然没有人能在此间天下独善其身,既然见了那真正的风刀霜剑,以后便把自己磨砺成无坚不摧的模样,对抗世间的棱角。
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若从此能世故一些也是好事,太单纯了不好。”赤练应道,眸光如水,掠过道旁树木花草,“草木鸟兽尚且趋利避害,人又岂能只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不问祸福。”
“他此次从昌平君手中捡回一条命,自然会长记性。”白凤面无表情,却还是应和了一句。
赤练却停了步,转过头,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白凤也随即止步,却被赤练的眼神看得颇不自在,不知这人又想起了什么。
许久,赤练才似笑非笑道,“你当昌平君真想杀姜玺?你真以为他是听了我求情才放过姜玺的?”
“否则?”白凤一挑眉。
“昌平君心机极深,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赤练又重新迈步,悠悠道,“他从来就不曾打算杀我,也不打算杀姜玺。而他在新郑做出那么一副非杀不可的姿态,不过是周旋于各方势力,让所有人都欠他人情罢了。”
“欠他人情?”白凤眼中微疑。
“他想让所有人明白,无论是我,还是姜玺,他都可以轻易要了我们的性命。至于为何不曾杀了我们,只不过是他懒得动手而已。”赤练语气轻巧,眸光却深邃,“他与流沙合作,本不能轻易动我,却依然把我投入死魂牢。他这么做,只是想尽可能多地拥有谈判的筹码,或者说,让流沙欠他一个人情,让流沙明白,他根本无所谓与流沙的合作或是流沙的威胁,随时都能要我的命。而他放了我,这就是流沙欠他的。”
“他就这么肯定流沙会在乎你的性命?”白凤嗤笑一声。
“若只是一个杀手,他当然不敢下这赌注。”赤练倒不生气,继续道,“可他知道我的身份,他知道韩非创立的流沙组织,绝不会对韩非妹妹的性命置之不理。”
白凤不言,心中也不由得多加思索。
他承认,初听昌平君要杀赤练的消息时,他是相信昌平君干得出来这种事的。而当昌平君答应偷天换日放过赤练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而之后他配合昌平君拦截书信欺瞒秦王,都是基于此。
原来,都不过是算计而已。
“至于姜玺......”赤练唇角一弯,“我打听过,他在朝中是受李斯引荐,才被秦王指派来到颍川的,算是李斯一派的人。昌平君留他一命,算是给了李斯一个面子,日后在朝堂上说起新郑动乱一事,李斯也不得不掩护他。当然了,也顺便给了我几分薄面,他日后若有求于我,我便是看在姜玺一事的份上也不能袖手旁观。”
“你既看得如此通透,又何必任他摆弄?”白凤看她一眼。
“我若敢不配合他,他便敢真的置我于死地,顺便杀了姜玺。”赤练一笑,“昌平君的心机,不在于使阴谋诡计蒙骗旁人,而是将一切圈套都明白展示给别人看,却让对方不得不入毂。”
“阳谋。”白凤言简意赅道。
“那个人很有意思。”赤练眸光幽深,“称不上君子,但也绝非小人,心中虽然悲悯,手段却异常狠辣。有这么一个人身在秦国朝堂,想必日后秦国必有大难。”
“秦王如今已陈兵易水,楚国亦在劫难逃。”白凤淡漠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百年前诸侯朝秦暮楚,如今却不知楚国可还能与秦国一战。”赤练的话音消逝在风中,红衣飞卷,慢慢划过新郑城外苍茫大地,“一代霸主,现在却只能靠一人抵御外敌,着实可悲。”
萧瑟原野,留下了两人的足迹,很快又被风沙掩盖。五百年征伐,七国间勉强维系的平衡,一经打破,果然往后便摧枯拉朽再不能挡。他们悼怀韩国灭亡,此刻才知中原六国终究一一灭亡;他们叹惜韩非命途多舛,此刻才知天下更有无数士人游侠,都在以血肉之躯对抗秦国碾压而来的轮毂。
彼处暗夜,此处黎明,彼处灭亡,此处重生......偌大天下,也不过是相同命运的不断轮转,每一处,似乎都写好了结局。
至于流沙,只留下了坐壁上观的资格。
而这万里风华河山,谁主沉浮,尚未可期。汲汲营营谋图天下的帝国,铁甲雄兵之下,未尝不是捕蝉的螳螂,终有黄雀伺机而动。身死国灭的诸侯,未尝没有后继者卧薪尝胆,一举颠覆列国版图。
这一场无尽的烽火流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秦王政二十年,咸阳出了大事。
彼时赤练刚刚回了鬼谷,还没有歇够。一日醒来,她便看见白凤候在窗口,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而经白凤一说,她才知道,秦国出事了。
事发突然,她还以为是昌平君终于行动了。
白凤语气沉凝,不是昌平君。
那还能有谁在秦国作乱——其时,赤练依然不以为意,毕竟如今的泱泱强秦,也不是什么宵小都敢犯上的地方。大概充其量也不过是游侠浪人小打小闹,引得一番惶恐而已。
她衔着一根丝绳整理头发,都懒得回头。
“有人刺杀秦王。”白凤语气沉郁,声音清冷。
她一怔,丝绳便从齿间掉落,落在地上。束着头发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再没有任何动作,许久,她才把手放下,任长发披在肩上,回头,看定白凤,“结果呢?”
“行刺失败,刺客被当场斩杀。”白凤双手环胸,倚着窗棂,“秦王剑术亦为了得,那刺客数处重创,又被人一剑毙命,当时便死在了咸阳殿里。”
“看来也不过如此。”赤练拾起丝绳,又摆弄起头发,“不过......咸阳殿?这刺客倒也好本事,咸阳殿是秦王朝觐议政的重地,他竟然进得去?”
“所以才是大事。”白凤眸光沉沉,“那个刺客,是燕国的使臣。”
空气静滞,不闻一声。尽管鬼谷地处僻远不问世事,可是这一刻吹过的风拂过的云,似乎依然带来了此时天下暗流涌动的气息。
不,甚至不是暗流,是风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飘杼,何况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秦国。一般刺客尚且累及王孙百姓,更何况是使臣......自上古至今,使臣行刺,闻所未闻,而今事败,更不知要招致多少祸端。
“燕王疯了么?”停了片刻,赤练便继续手里的动作,很快便束好了头发,“既然欲战,何必遣使?而既然畏战,却又演了这么一出。我若是秦王,都不好意思再留着燕国。”
“听说是燕国太子私自招募刺客,假称割地献城,实则藏匕首于图轴中,图穷则匕现。”白凤道,“燕王于此事,倒的确没什么关联。”
“然而秦王可会宽宥燕王?”赤练转过身,悠悠地看着白凤,“我听说那燕国太子原本就在秦国为质,费了不少周折才回了燕国,如今甫一回国便组织刺秦,其心昭然若揭。他是未来的燕王,秦王绝不会留他,秦燕一战,看来是必然了。”
“两国交战,在你口中便如此轻巧?”白凤轻嗤一声。
“如今五国兴亡都是常事,交战又算什么?”赤练目光揶揄,“总之与流沙无关,纵使天翻地覆,我们又操什么心呢?”
“是与流沙无关,然而与卫庄,却多少有些关联。”半晌,白凤突然道。
赤练眼眸一抬,目中已隐去了闲逸的神色,“怎会与他有关联?”
“你可知那刺客是谁?”白凤声音清冷,“行刺秦王的人,正是墨家的荆轲。”
“荆轲?”这下连赤练也不由得一怔,“素闻此人浪荡不羁,却是墨家第一高手。燕太子竟派他去行刺秦王......而又失败,如此说来,堂堂墨家荆轲,就这么死了?”
她心思电转,沉吟片刻,很快又道,“秦王剑术虽然不差,然而遇上荆轲那样的高手,终究还是难以抵挡。杀死荆轲的必不是秦王,而在咸阳殿中,能够保护秦王,又足以杀死荆轲的人......”
赤练最终说出那个名字,“盖聂。”
她看向白凤,白凤的目光告诉她,她猜对了。
无怪白凤说此事与卫庄亦有关联,毕竟这般大事牵涉盖聂,卫庄作为盖聂同门,难免也会被人说道一番。更重要的是,盖聂这次杀了荆轲,等同于与墨家为敌,而盖聂与卫庄纵横对立江湖皆知......不出意外,墨家便会是流沙的新主顾了?
“原来是要有生意上门。”许久,赤练笑了一下,“此人难杀,须多索些报酬。”
“荆轲生前,是盖聂至交好友。”白凤看着远天流云,目光幽邃,“听说荆轲于他亦兄亦友,二人交情匪浅。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匪夷所思。”
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赤练又觉得更加有趣。她看了一眼白凤,心中又了然——于白凤而言,盖聂能杀了荆轲,当然匪夷所思。
他虽见惯世人口蜜腹剑尔虞我诈,却总觉得那兄弟之情,当如他与墨鸦一般纯粹。白凤看待万事万物向来世故,唯独这一点,仍显得单纯了。
“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多了去了,不是谁都会把人情放在心头的。”赤练扳过铜镜,又照了照,“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以己度人的蠢事还是少做为好。”
“你当我是用人情揣度他们?”白凤眸子里有微微的不快,斜睨她一眼,“你可想过,能被卫庄当作毕生对手的人,岂会是小人?”
赤练将他的话听进耳中,也不由得忖度起来,若有所思。
也是,卫庄鲜少看得起什么人,盖聂算是少有的一个。这么些年来,尽管家国己身命运颠簸,卫庄却从未放下与盖聂的胜负与高下,重视如斯,盖聂又怎会是那种蝇营狗苟之人?
尤其是,当初在韩国,她与盖聂有过一面之缘,又常听闻韩非夸赞盖聂剑术高超为人正直。这样的人,若说是为了名利而杀了挚友,她也是不信的。
“秦国的消息传到鬼谷毕竟有缺,其中若有内情,还要多加打探。”赤练道,“你也上点心,此事既然与盖聂有关,想必卫庄大人也是在意的。”
“哦,对了......”停了停,赤练又想起一桩事来,正待回头说与白凤,一转身,白凤却早就不见了。
“着什么急?从不听我把话说完。”赤练低声诽道,“罢了,还是我自己去。”
......
鬼谷中有一处断崖,环境幽静,少有人至,是卫庄常去的地方。
赤练行至崖上,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孤独地站在那里。
“卫庄大人。”她慢慢地走过去,声音也轻,似是唯恐惊扰了那人的安宁。此间只有她的脚步声,与风声相应,再无声响。
卫庄微一偏头,算是回应了她。
“荆轲刺杀秦王一事,我方才知晓。”赤练站在卫庄身后一尺处,“我们可需有所行动?”
“不必。”卫庄淡淡道,“秦燕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
“若是秦燕战事,流沙自然不必插手,只是那杀了荆轲的人......”赤练顿了顿,还是没有明说,“多少,也有些份量。”
“你是说盖聂?”卫庄反而并不避讳,“你怎么确定,就是他杀了荆轲?”
“荆轲是墨家第一高手,秦王虽然略有武艺,却也绝非荆轲的对手。”赤练道,“而盖聂是秦王身边护卫,向来随侍左右,如今又有剑圣称号,只有他有能力杀死荆轲。”
“想的不错。”卫庄微微抬眼,看向远处,“不过这也不是秘密了。秦王因此对盖聂大加赏赐,天下皆知,就连荆轲刺杀时用的那柄残虹剑,都被秦王重新铸炼,赐给了盖聂。”
“只是,不是说盖聂与荆轲是至交好友吗?”赤练又疑惑道,“我记得盖聂为人正直,岂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知道,盖聂为何跟随秦王,甘心做他的护卫?”卫庄冷冷一笑,语气漠然,“因为他认为,嬴政才是那个一统天下的人。他追求安宁太平的方式,就是辅佐一个最为强硬的人,最有效地结束乱世。”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也难怪他会杀死荆轲了。”赤练听罢,仍有些讶异,“只是,我所记得的盖聂,却又不是这般冷酷无情的人。”
“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我也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卫庄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你来此处,有什么事?”
“荆轲刺秦一事震动诸国,牵涉颇多,有许多细节流沙都不甚清楚。”赤练微微颔首,“加之又涉及盖聂,依我看来,不如我去一趟秦国,调查清楚。”
“不必。”卫庄却直接回绝了,“流沙当下的任务,不是盖聂。”
“那是......”赤练不解,却见卫庄递过来一份帛书。她接过,细细看去,目光愈加惊异,帛书文字不过寥寥,她却反复看了数遍,许久,才移开目光。
“这......是什么人写给大人的?”赤练手中捏着帛书,心中依然诧异。
“燕国太子妃。”卫庄并不回头。
“既然是太子妃,那又为何......”赤练话刚说出半句,又哽在喉中,“素闻燕太子夫妇鹣鲽情深,怎么到了生死关头,太子妃却有如此请求?”
“燕丹不死,秦王的怒气便无以纾解,燕国也难逃一劫。”卫庄突然极轻一笑,辨不清情绪,“况且,燕王喜此时也是同样的想法,太子妃的请求,不过是顺应了所有人的心意。”
“可燕王莫非真的要交出燕丹?”赤练皱眉,目光沉沉,“秦国对剩余四国虎视眈眈,无论有没有荆轲之事,交战都是必然。燕王就算杀了燕丹,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又能拖得住秦军几日呢?”
“有些人只要解渴,也无所谓饮的是鸩酒。”卫庄语气淡淡,却又有所指,“这样的君王,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
赤练心头一凛,突然又想起那一夜寝殿地毯上殷红的血。她有片刻失神,只是呼吸之间,她又稳下了思绪。半晌,她才开了口,“那我们,将如何见到燕太子妃?”
“去蓟都。”卫庄道,“在燕王与秦王之前,找到燕丹。”
说罢,他便径自转身,漠然从赤练身边走过,独自离开。赤练不由得一偏头,却也只是看到那个人离去的背影,那个身影一如既往地从不回头,她看了许多年,从来如此。
所谓深情,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以前从不会去想这些,也不屑去想。只是此时此刻,不知怎的,这个念头便突然闯进脑海,萦绕不止。
她手中还拿着那份帛书。她抬起手,又将帛书看了一遍,却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答案。
......
燕国,蓟城。
不过一处行宫,却也是处处雕梁画栋,雅致非凡。庭中草木整齐,可见时常有人修剪,就连各处院落的用具,也是一应俱全。如此周全,不知是主人有意做好的迎客的准备,还是往常便有人住在这里。
赤练站在院子里,望着唯一的那棵参天古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的公主府。
燕国的宫廷风格与韩国迥异,唯独这座行宫,处处都有些熟悉的感觉。略微一问,才知是燕王当年有一位夫人,是韩国和亲的公主。那位公主思乡心切,燕王出于宠爱,便特地建了这么一座有韩国风格的行宫,算作纾解夫人的思乡之苦。
她想,若她的人生不曾有波澜,那么她大概也应该和亲别国,成了一位不知名的夫人。
那一夜烽火连天万念成灰,他给出的所谓第二种选择,恐怕就是这样。
只是她没选,于是如今便在这江湖上来去漂泊。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做久了金丝雀,总也该自由地为自己活一次,能跟随自己喜欢的人过不受束缚的生活,她甘之如饴。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卫庄与太子妃见面,你不去?”
“卫庄大人有吩咐,我今天不可打扰他们。”赤练淡淡道,“事关燕丹性命,想必太子妃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她仅听这个声音的方向便知道那人是谁。那参天古树枝叶茂密,向来是他偏爱的栖身之所,她见怪不怪,头也懒得抬。
“莫非不是怕你失态?”白凤轻飘飘地落下来,“你若见了太子妃,多半要惹出祸来。”
“我能惹出什么祸来?”白凤这话说的奇怪,赤练也不由得转过身来,“莫不是我与那太子妃有仇?”
白凤目光却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半晌,他才开口,“卫庄不曾告诉你?”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令赤练更加疑惑,却也让她直觉感到有些事她被蒙在鼓里,“告诉我什么?”
“罢了,既然卫庄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不能多嘴。”白凤却又不说了,转身走开,“你今天权当我没来过。”
“等等。”尽管白凤今天让她觉得反常,只是除开这些,她又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你今天去了哪里?”
“这是卫庄交代的任务,你不必知道。”白凤脚步不停,并不回头。
“你的脚步比以往沉重,身法也不如以往灵活,我若没有猜错,你应该是伤到了灵池穴。”赤练也淡淡道,“灵池穴对擅轻功者至关重要,你若是耽误了,这一身轻功迟早要废。”
白凤停下了。
“若让我看看,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她又补了一句。
白凤不动了。赤练兀自一乐,慢悠悠地走到白凤身旁,又绕到他身前。白凤的目光有些凛然,满是怀疑,而赤练并不在意,只将两指搭上白凤的腕脉,垂下眼眸。
半晌,她突然两指一抬,直冲白凤胸腑而去。白凤一惊,下意识提手去挡,而赤练似乎预见到他这一动作,化指为掌,当即钳住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飞快一刺,两指极重地戳住了白凤肋间——
白凤眉头猛地一皱,身子一俯,便吐出一口血来。
那一口血红中泛黑,可见凝结已久。白凤不由得又咳了几声,果然感觉肺腑间轻快了许多。
“伤你的是什么人?”赤练双手环起,“能如此精准地伤你灵池穴,看来是个高手。”
“不过是燕国公主身边的侍女。”白凤抬手拭净嘴角的血,语气平淡,“她善使银针,精通穴道,应该是医家的人。我本用羽毛挡下了她的攻击,只是有一枚针藏于其他针影中,我未曾注意,才着了她的道而已。”
“应是你当时躲避得快,所以针才刺得不深,只是稍有淤血而已。”赤练一笑,转过身去,“否则那枚针刺穿灵池穴,你的轻功当时就已经废了。”
白凤神色平静,仿佛并不在意,只是眸子里又有光几许翻腾变幻,许久才平息下来。
“最近不要运功,加以休养,过几日便好了。”赤练自顾自地走出院子,“能找来武功如此之高的人为公主做侍女,看来这位太子妃也有几分本事。”
“你要去见她?”白凤看向她的背影,“卫庄未必允许你去。”
“只是看看罢了。”赤练并不理会他,走了出去。
白凤留在院子里,看着赤练愈行愈远,眉头微微一皱。半晌,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又抚了抚方才被赤练刺住的地方,一阵阵隐痛还是蔓延出来。
医家......不,医家出世,那侍女又岂会为太子妃效力?看她身法,分明又有几分墨家的架势,莫非,此女是燕丹手下墨家的人?
燕丹......墨家......太子妃......白凤思索着这些人,心中又是浅浅一叹——若让赤练知晓了那位太子妃的来历,又不知将有怎样的波澜。
卫庄,又何尝不是有意瞒她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赤练走到一处绿篱掩映的围墙外,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尽管她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只是此刻这般鬼祟的举动,又多少有些下流......犹豫片刻,赤练却还是没有离开——她只是看看那位太子妃,看过了,她立刻就走。
卫庄似乎也对这位太子妃格外上心,她观察到的种种,都显示出卫庄与太子妃绝非第一次打交道。而又是什么人,连白凤都可以知其身份,她却被隐瞒了底细?
她的仇家?故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六指黑侠死后,他对我便疏远不少,所谓流沙的借口都是欺骗旁人的,他一眼便能看出来,黑侠是死在了我的手里。”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雍容华贵,矜持有度。话语的内容似乎有些伤感,只是这女子说出来,不过轻轻淡淡,仿佛万千劫波,都击不破她的高傲。
“我还以为,他会对你感恩戴德。”卫庄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你做的,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或许我手段肮脏,终究为他不喜。”女子似是笑了一声,赤练看不见,也不知她是冷笑还是苦笑,“本性难移,我做事,也改不了方法了。”
“他若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高,当初便不应接下那巨子的位置。”卫庄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只是赤练能听出来,那其中分明有几分不屑,“他承认了黑侠是我所杀,又接过巨子之位,命令荆轲,刺杀秦王。他拜你所赐,得偿所愿,如今却还要摆那假惺惺的姿态么?”
女子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你何必如此说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关心他是怎样的人,我在意的是,我会有多少胜算。”卫庄还是波澜不惊,“他是会接下你的心意,乖乖地被我杀死,还是要摆那巨子的架子,为了黑侠,与我殊死一搏?”
“你应该在意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女子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你必须毫无破绽,骗过天下人,甚至骗过他!燕王的态度已经明确了,秦王那边也很快就会有动作,你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燕国!”
女子的声音冷厉态度强硬,面对卫庄,竟也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架势。赤练听在耳中,心中却也极不舒服——流沙现在名声在外,就算是昌平君见了卫庄也需恪守礼仪,这太子妃一介女流,竟敢对着卫庄大呼小叫了?
如此修养,也堪做太子妃?
只是卫庄似乎并不生气,面对心情不佳的太子妃,他便显得格外的冷静与淡定,“我做事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既然急于求成,不如自己动手。”
太子妃冷笑一声,“只怕此事你没有选择。杀死黑侠的六魂恐咒,你应该不想尝试。”
卫庄终于轻笑一声,语气多了几分轻蔑,“你亦没有选择,当今天下,能杀了燕丹的人,只有我。”
之后他们似乎又说了很多,只是赤练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她的思维停留在太子妃的一句话上,停在了那句话......最为惊心的四个字上——
六魂恐咒。
凉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卫庄为什么要隐瞒太子妃的来历,还有这次任务的内容。
她心中震惊,气息不由得也乱了几分。她已与说话的二人隔着足够远的距离,身体也屏息静立不敢有半分动作。
只是焱妃眉头一皱,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随即,焱妃突然运气,双手飞快结印。刹那间,一线红光从她手中横斩出去,如同实质,将途经草木齐齐斩断,而去势不减,直冲赤练而去。赤练亦是一惊,下意识地抽出链剑,提在身前一挡——铿锵一声,如同金铁相击,火星四溅,赤练连退数丈,才稳住身形。
血腥味涌上喉咙,她又用力压了下去。
“没死?”焱妃轻蔑地笑了一声,“看来还是有武功的人。”
说着,她又结了一个手势。
赤练心道不妙,刚想起身,却又痛的俯下身去——那一道红光刚中有柔,虽然攻势被链剑挡下大半,却仍有残力直接击伤了她的肺腑。她尚有武功,内力护体,所以此刻还活着,若是普通人,怕是早已横尸当场。
这种招式......是阴阳术。
她咬牙支撑,心思电转——六魂恐咒,加上方才的阴阳术,没想到燕国的太子妃,居然是阴阳家的高手。
然而以她现在的状况,是绝不可能躲过第二击的了。那样的招式只要再来一次,她今天多半就得死在这里。
“她是我手下的人。”突然,一个淡漠的声音插进来,中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焱妃眼神一垂,便看见鲨齿的剑鞘正挡在自己两手之间,阻止了结印。她眸子一斜,便看见卫庄持着剑,她这一眼,正对上卫庄无悲无喜的目光。
“她偷听我们谈话,居心叵测,留她不得。”焱妃看着卫庄,并不让步,双手也并未放下。
“流沙的人我自会处置,不劳费心。”卫庄依旧冷漠,鲨齿同样没有放下。
“我不会为此事留下任何隐患。”焱妃冷冷道,语气不容回绝。她右手红光复现,仿佛准备再次攻击,无视手上的鲨齿。
“高月公主聪慧可爱,想必白凤也见过了。”千钧一发之际,卫庄依然慢慢地开口。夸赞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意味便有些复杂,他语气虽波澜不惊,却又分明有几分威胁。
红光乍灭,焱妃眼神凌厉如刀,直刺卫庄。
卫庄平静地与她对视,神色如常。
半晌,焱妃冷冷一笑,“你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总会找到正确的筹码。”
“随意一提罢了。”卫庄面色淡漠,目光却有翻涌的戾气,“区区一个东君,我若想杀,倒也不难。”
日光明媚,草木葱郁,院落中仿佛岁月静好。只是言语来往中隐而不发的凛凛杀机,仍在安静的院子中浮动,如同空气中看不见的浮冰,凝固了所有流于表面的友好。
许久,焱妃轻轻一笑,一拂袖,走出几步。
“这样的自信,还是留给你的任务吧。”焱妃端庄地走出院落,声音不怒自威,“你若能顺利完成,我便既往不咎,若不能......”
她冷笑一声,“我的月儿,也是你的流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卫庄眸中暗光浮动,如有风雷席卷,又渐渐平息。
焱妃慢慢地走出了院子,方才还迫人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缓了片刻,赤练勉力支着身体,站了起来,她就算不去看卫庄的神情,也知道他的心情不会很好。
“卫庄大人,我......”她的气息仍然不匀,肺腑间还在隐隐作痛,“愿受责罚。”
卫庄并不理她,转身进了房间。院中草木被毁的七七八八,一地狼藉,看上去颇为凄凉,赤练看着这些断裂整齐的植物,暗叹自己也险些和它们是一样的下场。
许久,卫庄的声音才传出来,“进来吧。”
赤练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她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房间走去,短短的一段路便走了很久。待进了房间,她才看见卫庄背对着她,坐在席上。
“你想知道什么?”她刚一站定,卫庄便说道。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她的行为并没有惹怒他,而他方才与焱妃短暂的对峙,也丝毫不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刚才听她提起......六魂恐咒,”赤练顿了顿,才说道,“她是阴阳家的什么人?”
“阴阳家东君,位置在五长老之上。”卫庄说道,“阴阳家习得六魂恐咒的人不多,她算一个。”
“那她......”赤练突然有些急切。
“她的确用六魂恐咒杀了人,但不是韩非。”卫庄淡淡打断她的话,“我说过,阴阳家也不止她一人会六魂恐咒。”
赤练垂下眼,眸中神色晦暗,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别的什么。就算是又怎样,她与焱妃的实力云泥之别,纵使真的满腔仇恨,又能如何?
何况,说来讽刺,焱妃那时终究还是敛了几分内力,不曾真的重伤她。她虽肺腑有损,然而只要加以调理,也没什么大碍。堂堂东君,若当真有杀心,她又岂能站起来呢?
“那,这一次任务,我们要做什么?”焱妃与卫庄的对话她虽然听到一些,然而毕竟不全,她还是不知道能让焱妃失态动怒的会是什么事。
许久,她听见卫庄极轻地呼吸一下,像是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还在邯郸的时候,她曾找过我一次。”他淡淡道,“当时燕丹联系了农家田光,意图刺杀秦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刺客。他看中了墨家的荆轲,但当时墨家巨子六指黑侠恐受燕丹牵连,严词拒绝。”
可是最后荆轲还是去了秦国——赤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知道此事必有下文。
“没有六指黑侠——或者说是巨子的允许,燕丹即使是太子也无法命令荆轲。所以,焱妃动手了。”卫庄眸光平淡,仿佛那个狠戾的女人,也不过是他随意略过的角色,“但她名义上仍是燕丹的妻子,燕国的太子妃,岂能有这样的污点?所以她找到流沙,为她背负污名,她用六魂恐咒杀了黑侠,对外只说是我对黑侠下了毒手。”
赤练微有诧异,未曾想在自己身处邯郸的时候,卫庄竟也经历了这样的事。
“之后,燕丹便接替黑侠,成为了墨家的巨子。”卫庄无波无澜地讲述着,从始至终都冷漠旁观,“他终于有了命令荆轲的权力,所以也有了后来的刺秦。”
赤练眉头微皱,听罢,又总觉得哪里不对,“燕丹如今是墨家的巨子?可是......墨家的人可知黑侠的死与燕丹有关?六魂恐咒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墨家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因为他们找不到黑侠的尸体。”卫庄道,“若我没有记错,燕丹应该是把黑侠的尸体藏在了墨家禁地内,那是只有巨子能进入的地方。”
“那么墨家若是知道了真相,又岂会放过燕丹?”赤练听罢也只觉得惊心,“拉拢不成便斩除,这般行事,未免也太下作了些。”
“为何不放过呢?”卫庄的语气轻轻浅浅,“杀了黑侠的是焱妃,又不是燕丹,燕丹可以说自己从不知情。何况,焱妃是阴阳家贵于长老的高手,阴阳家与墨家向来不合,这么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赤练这次已不是吃惊了,而是瞠目结舌。
“可......可是,”她艰难道,“焱妃......是他的妻子啊。”
在得知太子妃的真实身份前,她便听说过,燕丹的妻子是他在秦国为质子的时候认识的,二人同甘共苦情比金坚,故而燕丹回国后便立刻许下了太子妃的位置。的确,既然太子妃就是焱妃,那么她的动机与目的便值得怀疑,然而......赤练想起方才提及燕丹时焱妃的失态,她隐隐察觉,焱妃对燕丹,是一片真心。
“妻子又如何,权势面前,谁还顾得上妻儿。”卫庄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他痛斥了焱妃一顿,已经与她决裂了。”
仅是听着,赤练都觉得,仿佛有冷水浇在她心上,让她全身发冷。
“那么,”赤练有些慎重,“焱妃究竟是为了阴阳家而杀了黑侠,还是为了成全燕丹的刺秦计划,自作主张地杀了黑侠?”
话音落下,卫庄许久都没有回答。
时间一点点过去,仿佛过了很久,卫庄的声音才传过来。不同于方才的淡漠,他此时的语气,有些缥缈,“这个答案,重要吗?”
应该,很重要吧。
是怀有某种目的而刻意接近,还是为了一个人抛弃了所有的地位与尊荣;是暗通款曲心怀叵测,还是为了这个人不惜手染鲜血身负骂名......焱妃其人,究竟可怜还是可恨,都系于这个答案上。
抑或说,燕丹究竟是揭穿了她不可告人的真面目,还是,他辜负了一个为他抛弃了一切的人。
“罢了,与流沙无关,便不必深究。”许久,赤练轻轻说道,放弃了那个问题。
明明只是别人的纠葛,她却突然退缩,不想再追问出个结果来。万一那个答案是她想听的,只是如今的结果又是这样一个事态,她又情何以堪呢?
“这个答案,也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可以自己找到。”卫庄似是不曾发觉她的犹豫,继续道,“你忘了,她委托我们的事情?”
赤练一怔,这才想起那天在鬼谷看到的那卷帛书。
“燕丹此时只怕已是惊弓之鸟,莫说别的,就连接近他也未必容易。”赤练正色道,“加之他现在有墨家众人保护,我们该如何对他下手?”
“有焱妃为我们引路,此事不难。”卫庄站起身,看她一眼,“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你和白凤不得有任何行动。”
“是。”赤练敛目应道。
卫庄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院墙外万里晴空,在浩荡天穹下,只有一处高耸的建筑最为明显,那是燕王宫。那一处檐角,此时已成为两国博弈的中心,中原诸国的观望,以及江湖大势,都取决于那檐下人的生死。
而那人的生死,取决于他。
第一百一十五章
在荆轲刺秦事发三十二天后,燕王下诏,囚禁太子丹于王宫,择日问罪。
秦军驻扎在易水岸边,没有更多的动作。两国使者已经议定,秦国将遣人押送燕丹归秦,由秦王裁决。
这一年燕国的冬天,格外的冷。
宫人们捧着手炉与炭火穿梭在廊下,忙不迭地送进房间,又悄悄地退出。屋内榻上,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睡得正熟,她的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皮毛间只露出一张莹润的小脸,煞是可爱。
端木蓉站在门外,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又呵出些许热气,捂了捂手指。
前些天连下了数日的大雪,如今正值雪融,比平常都要冷出更多。
一袭红色大氅映入白雪皑皑的院子,四处走动的宫人纷纷躬身行礼,问安声连成一片。她向那边一看,也赶忙走下阶,迎了上去,“太子妃,您回来了。”
焱妃一伸手,便拦下了她的礼,“我说过,你见我不必行礼。你是保护月儿的人,又不是这宫中的婢女。”
端木蓉赧然一笑,“我名义上还是公主的侍女,宫中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月儿呢?”焱妃问道,望了一眼清雪的院子,并不见那个总是闲不住的小姑娘。
“公主今日玩得累了,已经睡下了。”端木蓉一边应着,一边带着焱妃走进房间,“这几日雪大,公主每天都玩得尽兴。”
焱妃进了房间,脱下大氅,目光停留在熟睡的女孩脸上。她眼中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那柔软的眸光,终究是漏出了掩不住的温情。
端木蓉看看女孩,又看看焱妃,不由得也露出微微的笑意。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明白,太子妃并没有她示人的那般温婉柔弱。不知为何,她总能从太子妃身上感受到隐隐的凛然之气,仿佛这个女子惯居高位,便再也改不了凌人的气度。然而她保护公主多年,也与太子妃相处了多年,无论太子妃示人如何真实又如何,她每每看到太子和公主时眼中那份深切的温柔,总是瞒不了人的。
“这屋中还是有些冷气,可是炭火少了?”焱妃坐下,掖了掖狐裘翘起的边角。
“不是少了,是我叫人去了几盆。”端木蓉应道,“过犹不及,公主年幼体弱,炭火太足,恐遭了热毒。”
“也是,这调养生息上,果然还是你们医家擅长。”焱妃站起来,微笑道,“我最近不得闲,月儿就有劳你了。”
“太子妃客气了。”端木蓉笑道,“公主懂事,从来不叫人操心的。”
“对了......”忽的,端木蓉想起来,“今天,有一人窥伺公主举止,我与他略有交手,只是未能生擒,还是被他逃了。”
“哦?”焱妃一挑眉,“说来听听。”
“此人轻功极高,若不是他大意露了声息,我也无法察觉。”端木蓉严肃道,“当时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相貌,只能用银针刺了他的灵池穴。擅轻功者以灵池穴为要害,若是刺中,那人的轻功多半已经废了。”
“是吗?”在端木蓉看不见的地方,焱妃眼中的意味深长一闪而过,随即唇角带了一丝蔑然笑意,“下次若再有窥伺月儿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必留他性命,直接断其心脉就是。”
这句话轻淡又狠戾,端木蓉一愣,还是应道,“好。”
“太子还在殿里?”焱妃又问道,“那里阴寒,我去为他送一件孔雀羽披风。”
“太子妃,”正当焱妃伸手去取衣架上的披风时,端木蓉出声唤住她,然而对上目光,她又有些窘迫,“太子说,他不见任何人。”
“包括我?”焱妃平静问道。
端木蓉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因为秦国?王上?还是荆轲?”焱妃却自顾自地取下披风,揽在臂上,“王上如今不过下了禁足令,在秦国使者抵达蓟都前,一切都有转机。”
“可是那秦国使者......不好对付。”端木蓉目有忧色,“盗跖传来消息,所谓使者,就是罗网组织地字杀手......和阴阳家长老月神。”
焱妃眸光一滞,手中的动作便凝固在了半空。她目光怔在虚空,尽管已经预料到那是一场凶险恶战,只是乍一听闻这些熟悉的字眼,还是有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一时静谧,偌大华室,只有燃烧的木炭毕剥作响。
“还有几日?”许久,焱妃平静问道。
“他们已经出了函谷关,最多再有五日,就会抵达蓟都。”端木蓉目中仿佛有化不开的雾霭,担忧隐隐,“盗跖和小高他们已经想办法阻拦了,然而......”
“我知道了。”焱妃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清清淡淡。
她将挂在臂上的披风仔细叠好,托在手上,又拢了拢发鬓,“月儿醒了,让她饮一碗姜糖水,去去寒气。我去为太子送披风,一会儿就回来。”
端木蓉目光停在披风上,尽管有几分担心,却还是应道,“喏。”
焱妃整了整衣袍,披上大氅,又走进了风雪里。这一次,她不曾叫宫人随行,只是独自向院外走去,端木蓉看过她那么多背影,高傲的,端庄的,都是太子妃应有的样子。唯独这一次,她恍然觉得,那只是一个妻子,而已。
同生死,共患难,纵然燕国在天下人眼中已是死局,她心心念念的,还是一件披风。
然而这死局又何时才能有转机呢——端木蓉看着榻上的女孩,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
赤练运了一口气,还是觉得胸腑中有微微疼痛。
尽管已休养了好几天,然而焱妃那一击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伤害。那个女子也当真狠戾,仿佛所有事情都随心所欲,不考虑任何后果。
如今燕国危如累卵,太子丹命悬一线,她如此行事,真的没关系?
“我提醒过你不要去。”一个声音在她身后突然响起,无波无澜。
“能见一见那个女人,此行不虚。”赤练淡淡道,没有回头。
她居住的是行宫里的一处院落,空旷安静,朴素雅致。房中香炉里焚着安神的香,窗边的帷幔遮住明亮的日光,赤练懒懒倚着矮几,突然觉得,这宫廷生活,终究还是不错。
“秦国的使者再有五天就会到达这里,你没有养伤的时间了。”白凤隔着帷幔看她,朦朦胧胧,似隐似现。
“一个燕丹而已,卫庄大人说杀就杀了,哪里用得着我。”赤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丝帛,“兴许今天,兴许明天,一剑的事,哪里还等得到使者呢?”
她说得轻巧,似乎墨家巨子也不足为惧。
“何况,”她接着道,“太子妃已经足够厉害,再加上她手下那个伤了你的侍女,燕丹现在恐怕连王宫都出不得,又何必在他身上费心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事会有这么简单?”白凤语有讽意。
“太子妃不是等闲之辈,她想要燕丹的命,燕丹还能活得到我们出手?”赤练斜睨他一眼,手一扬,轻飘飘的丝帛便如暗器般向白凤射去,“有那位东君大人在,莫说我们,只怕就连卫庄大人都不必出手,我们此行来燕国,不过是背个恶名罢了。”
白凤接住丝帛,还是展开看了一眼。尽管他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然而亲眼看到焱妃手书,他终究眸光一紧。
——荆轲身死,累及燕室,不除祸首无以息秦怒。特请流沙主人,赴蓟都,杀太子丹。
寥寥数语,却是一个女子亲手写信要杀死自己的丈夫。白凤本无意了解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的恩怨,只是夫妻一场,最后竟落得自相残杀,他也难免唏嘘。
“我当初还道这太子夫妇有多么伉俪情深,原来竟是一对怨偶。”赤练慢悠悠地扶着案几站起来,“燕丹如今的处境也是可笑,他的父王囚禁了他,他的妻子又要杀了他。”
“那么,她是为了燕国,还是为了秦国?”半晌,白凤开口道。
赤练不语,看向他。
“她是为了保全燕国,从而牺牲燕丹,还是,她作为阴阳家的东君,这本来就是她计划的结果?”白凤又说了一遍。
赤练怔了半晌,最后也没有回答。正如她不知道焱妃是出于什么目的杀了六指黑侠一样,尽管她嘴上说着焱妃阴险刻毒,可对于焱妃其人究竟是善是邪,她依然一无所知。
“我看你言之凿凿,还以为你有多了解太子妃。”白凤嗤笑一声,“罢了,还不如我自己去看。”
“你去哪里?”赤练眉一皱。
“燕王宫。”白凤转身,准备离开。
“卫庄大人不允许擅自行动!”赤练声音拔高几分,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不能让燕人知道流沙在这里。”
“闲来无事,四处走走,莫非也不允许?”白凤并不理她,“我还没有见过焱妃,可是好奇地紧。”
“你——”赤练眉头更紧,攥住了拳。
宫殿幢幢,唯独有一处重兵把守,水泄不通。
这就是太子丹被囚禁的地方?赤练站在一株古树的树干上,恰能将半个燕王宫收入眼底,偌大宫围,只有那一处甲胄纷密如镜,不像宫室,倒像囚牢。
“不是说要去看看太子妃吗?怎么到了太子这里?”赤练斜睨白凤一眼,语气不善。
“不是说卫庄不允许擅自行动吗?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凤语气平静面无表情,连目光都未动一下,便将那句话清清淡淡原原本本地顶了回去。
赤练一口气哽在胸口,好半天才顺下去。
她承认她对焱妃同样好奇,所以左思右想,还是打算来查探一番。而她自己终究冒险,白凤轻功不错,和他一起来也能确保顺利脱身。
结果,反倒成了被嘲弄的把柄。
“这里太远,能看到什么?”赤练看了半天,除了守卫森严的侍卫,连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她左右看看,准备找一个更近的地方。
“你是擅于掩藏气息,还是会寻找隐蔽的地方?”白凤不紧不慢地开口,依旧不看她,眼神在四下里逡巡着,“你选择和我一起来,难道不是为了活着回去吗?”
赤练正打算起身,听了他这一句话,又默不作声地伏了回去。尽管不乐意处处听白凤指挥,然而她也明白,白凤是隐蔽刺探的高手,处处都比她轻车熟路。面对焱妃,她没有任何资本给自己招致无谓的风险,最安全的就是和白凤一起行动。
许久,白凤看准一处背阴的宫墙,一跃而起。
见他轻灵地落在墙头,赤练也跟着跃了过去。这里有一株探进墙里的树,树干与墙头恰好形成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在这个位置,不仅能将太子宫室一览无余,而且也能将己身完美地隐藏起来。
赤练又往里一望,果然看见一个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案边,不言不动。
看来这就是太子丹了——赤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背影,暗自思量。无论结果如何,敢于刺杀秦王,这太子丹看来也有些胆量。而堂堂太子,不仅被送到秦国为质,如今又被燕王囚禁待诛,尽管为贵族,这命运也着实坎坷了些。
“秦国使者抵达那天,就是他的死期。”在赤练身后,白凤淡淡说道。
这方寸之地过于狭窄,他们二人也不得不紧挨着彼此。即使没有任何狎昵的味道,然而呼吸言语间,赤练还是可以感觉到白凤的气息,从未如此近过。
“他不仅是燕国的太子,也是墨家的巨子。”赤练眸子向后一转,看他一眼,“墨家那么多人,岂会袖手旁观?”
“墨家人多,然而大多数都是普通弟子,当不得什么大用处。”白凤倚着树干,姿态悠闲,“真正救得了燕丹的,只有几个武功高强的首领,不过他们仍需分心对付秦国的使者,也没有多余的人手保护燕丹。”
宫殿内外的气氛都十分压抑,不知是因为层层包围的士兵,还是沉默不动的太子丹。赤练看了许久,殿中的男人都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面壁跪坐,如泥塑木雕。
突然,一个红衣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太子妃?”赤练一惊,不由得低声道。尽管离得远,然而远处女子端庄的姿态以及凌然的气势,使她顿时就认了出来。
“就是她?”白凤语气一提,正过身来。
红衣女子步履从容,款款走入宫殿。她穿着厚厚的红色大氅,在未消融尽的洁白雪地上像一朵遗世独立的彼岸花,而冬衣并不使她臃肿,她身形依然修长瘦削,多了几分清冷的美。
“那般气度,燕宫中也没有第二人了。”赤练应道,目光依然在焱妃身上,“她怎么会来太子丹这里?”
“为何不会?”白凤似乎却并不惊讶,“她想杀了燕丹,无论为秦为燕,必然都有一番渊源。既然如此,她必定会来见燕丹一面。”
赤练回头看他一眼,“原来这是你盘算好的?”
说是去看太子妃,结果却到了燕丹这里,白凤果然不是随意这么安排。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反而一箭双雕,太子与太子妃都在场的地方,她怕是能看到更多更真实的东西。
白凤不置可否,不再说话。
太子妃臂上搭了一件衣服,色泽艳丽流光溢彩,赤练看了一眼便知不是凡品。这莫非是太子妃要带给燕丹的——种种设想在她脑中徘徊而过,最后,她还是决定静观其变,看看太子妃究竟是来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阴暗的殿内不通灯火,只有一人枯坐。
“丹,”焱妃慢慢走入殿中,“这里阴寒潮湿,我为你带了一件披风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温柔,像是囚室甲胄皆化作虚无,她的生活,从未起过波澜。
回应她的,只是沉默。
半晌,背对着她的男子才有声音传出来,“事已至此,你还来做什么。”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她并不在乎对方冷漠的语气,展开披风,缓缓向男子走去,“这座偏殿太过阴寒,你在秦国时便有寒疾,住不得这种地方,这件孔雀羽披风恰好能隔绝寒气,是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披风盖到男子身上。然而就在披风覆上脊背的一瞬间,男子似乎突然发怒,手一扬,便将披风狠狠挥开——刺啦一声,披风挂到一旁案几的桌角上,霎时便撕开一个口子。
“我若死了,岂不是正称了你们的心!”男子蓦然转身,声音冷厉,“你本就图谋不善,此时又何必假作温良?”
焱妃的手停在半空,还保持着添衣的姿势,许久,才慢慢放下来。她静静地对上男子的目光,仿佛已习惯了这样的指责,也不会动怒,“丹,我从未有过什么图谋。”
燕丹冷哼一声,一拂袖,背过身去,“这样的话你已辩解过多次了,我岂会信你?”
“你是否信我,与我如何对你,并无关联。”焱妃从地上拾起披风,看到那处破损时,目光终究多停了片刻,“是我做的,我不会否认。可不属于我的责难,我也不会承认。”
“不属于你?”燕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道六指黑侠不是你所杀?难道刺秦失败与你无关?”
“六指黑侠的确是我杀的,我并未否认过。但荆轲的死,的确与我无关。”焱妃重新将破损的披风揽回臂上,“盖聂师从纵横,即使是阴阳家也轻易动他不得,又如何能命令他呢?”
“那该如何解释荆轲的死?”燕丹十指攥拳,似在隐忍着悲痛与愤怒,“他与盖聂是至交好友,盖聂怎么会就这样杀了他?刺秦的计划只有太子殿的人知道,秦王又怎么会提前有所准备......绯烟,事已至此,你还想做戏到几时?”
焱妃就那样看着燕丹难以自抑的背影,目光中不知是平静还是怔忪。她从自己身上的太子妃衮服上一寸寸看去,恍然觉得,这金缕锦绣,看上去像天长地久,其实更像是有缘无份。
“我再辩称也无用,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许久,她还是不悲不喜,语气浅浅,“你既唤我绯烟,那我还是绯烟。”
说罢,她抬步,缓缓走出了大殿。
每一次,她都不会在他身边停留太久,可她每隔不久便会来,即使只是看他一眼。太子与太子妃不合已是宫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可人们不知,为何太子从来冷言冷语不肯有好脸色,太子妃却还是频频看望,惦念不放。
为什么呢......焱妃轻轻握住臂上的披风,想起端木蓉欲言又止的脸。连一个外人都明白她是自讨无趣,明白她每次都是被逐而归,她又何必纠缠不放,一次次地用真心贴冷面?
或许是那年秦国初遇,那一眼便误了她的毕生命数。喜之所喜,忧之所忧,即使这么多年的伉俪情深最终被怀疑与国恨消磨殆尽,她也总是忘不了踏入燕宫的那一天,她为自己立下的原则。
爱那个人,当是她自己的事,与谁都无关。
......
赤练看着焱妃走出宫殿,目光复杂。
“果然不和。”相比于她,白凤倒似乎没什么触动,淡淡道,“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吵了一架了。”
赤练没有说话,她看着焱妃揽着那件破损的披风独自离开直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心里有一丝不明不白的滋味,不知是什么。
“怎么了?”白凤发现了她的沉默。
“这不像她。”赤练收回目光,低声道,“若是我见过的那个太子妃,是绝不会任人那般斥责的。”
“那在你眼中,她应该如何?”白凤问道。
“若损毁了她的披风,还厉声斥责她的人是我,那我此时大概连全尸都没有了。莫说我,就算是卫庄大人敢这么做,此时也必是一场恶战。”赤练深呼吸一下,缓了缓心情,“一个曾是阴阳家东君,如今是太子妃,敢杀墨家巨子,还当着卫庄大人的面欲置我于死地的女人,你觉得,她会受谁的委屈?”
白凤看着她,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
“我很惊讶,方才燕丹如此对她,她居然没有任何怒气。”赤练看着远处恢复了寂静的宫室,“她若是真的与燕丹有龃龉,恨不能雇佣流沙杀了他,又怎会受这份气,还为他添衣?”
“你是说,她委托我们杀死燕丹这件事,并不像我们看起来那样?”许久,白凤道。
“我一直以为,只有恨一个人,才会想方设法杀了他。”赤练说道,“可如今看来,她并不恨燕丹。甚至说,于她而言,燕丹是最为特别的一个人,特别到让她放弃自己的骄横与狠戾,或是委屈自己。”
“你又如何能断言呢?”静默许久,白凤才道。
“能让一个女子放弃一切去追随的人,不会是她恨的人。”赤练眉眼低垂,语气淡淡,像是说焱妃,又像说自己。她已锻炼得足够坚强果断,只是这一刻,她周身忽然静敛,如同遇见相似命运,便突然间看得更清明。
白凤看着她,眸子深处有些晦暗,辨不明情绪。
“罢了,这是她的家事,我又何必揣测。”赤练活动了一下身体,跃下树干,“总归是她要杀了燕丹的,她心里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与燕丹之间,的确未必有仇。”白凤也跃了下去,停在她身边,“保护高月公主的那个侍女,是墨家的首领之一端木蓉,既然墨家的人尚且愿意听她驱使,她也信任墨家,那么她与燕丹绝非对立。”
“墨家端木蓉?”赤练微微挑眉,“堂堂首领为她保护女儿?万一那是燕丹的差遣呢?”
“若真是燕丹差遣,而太子妃与燕丹已成仇怨,端木蓉怎会不把公主送到墨家保护,而让她依然留在太子妃身边?”白凤展开手掌,一只鸟儿便落在他的掌心,“这次的任务,似乎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若此事真的牵涉墨家阴阳家两大势力,又有秦燕两国一触即发的战事,流沙这一次任务,只怕会成为各方关注,难以全身而退。”赤练目有忧色,眉头微皱。
“你在邯郸,被污蔑杀了赵及,得罪了整整一国王室。新郑动乱,我们与昌平君在秦王眼底瞒天过海,愚弄了秦国。”白凤看着远方天际,语气淡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流沙早已做尽了,还谈什么全身而退?又有何可惧?”
赤练一怔,看着白凤淡漠的脸。
他这是在......开导她?
“此时犹豫退缩,便不配留在流沙。”留下她,白凤独自走开,“之前的任务,但愿对你有点意义。”
“我何时退缩?”赤练反讥一句,跟上他,“带我出宫。”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几下翻飞,便消失在重重宫围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到自己的院子,赤练便看见了一个人。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停在原地,一路来的纷杂思绪也在那一刻四散飞走。她远远地看着那个背影,有点不能相信,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了他。
看样子......他在等她?
那个背影似乎有所察觉,转过身来。
“卫......卫庄大人......”赤练又是一愣,心中不知是惊是喜抑或连她自己都辨不清的感情。站了许久,她才试着走进这个属于她的院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相比她的惊讶与无措,卫庄就显得平淡很多,“你去见了谁?”
这一个问题顿时便让赤练回过神来,她脑中焱妃的脸一闪而过,然而她又立即明白,不能说。
卫庄明确说过他们不能再擅自行动,她这一行,在卫庄眼里多半就是闯祸。
她静了半晌,始终不说话。卫庄就那么看了她半晌,最后,才开了口,“是太子妃?”
赤练不由得一凛,却也不敢直接承认,只能继续不说话,算作默认。
而卫庄也没有再开口。他不言不动,气息平静,让她察觉不出任何喜怒,时间一点点过去,赤练心中原本微小的心虚,最后被拖成了不由自主的惶恐。
她就像做错了事一般,站在那里,等待指责与怨怼。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错在哪里,但是既然惹得卫庄不愉,那她就是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卫庄才松开看她的目光,随意地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
院中有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卫庄坐着一个,赤练便坐在了另一个上。她又看了看卫庄的神色,似乎,他也没有生气。
这么多年来,尽管她不曾了解过卫庄任何的想法,但对于他的情绪,她却意外地敏锐得很。即使她已经明显地违背了他的命令,他也依然平淡,并没有任何不快。
“你看到了什么?”不多时,卫庄开口。
“太子妃为燕丹送了一件披风,但燕丹并不领情,还与她起了争执。”赤练想了想,说道,“也不算争执,在我看来,那只是燕丹一个人在训斥太子妃,而太子妃几乎不还口,只是默默接受罢了。”
卫庄听罢,也不说话,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院中某处,似在想着什么。许久,赤练又试着道,“太子妃今日与她平时......很不一样。”
“她平时骄横跋扈盛气凌人,今日却格外温柔隐忍,是吗?”卫庄淡淡道,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他似乎早就知道赤练想说什么,并不意外。
赤练一愣,“......是,相比那天分毫不让,欲置我于死地的太子妃,今天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你认为是为什么?”卫庄又问道。
今日的卫庄有些奇怪,做了许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说了平日里不会说的话。赤练不知他今天为何会有些反常,但既然他问了,她就要答,“在我看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她要杀死燕丹,却又不能被燕丹察觉,所以假意安抚之;其二,便是她对燕丹夫妻之情未尽,故而格外忍让。”
话刚出口,她便又想起了焱妃离去时孑孑独立的背影。岂止是未尽......那般用心与退让,分明是情深。
“再有三天,秦国使者就会抵达蓟都。”许久,卫庄说道,“名为与燕王谈判荆轲刺秦一事,实则来取燕丹性命。作为此事主谋的燕国太子燕丹,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过一死。”
赤练明白卫庄这是要与她说些什么,静静听着。
“但,作为墨家巨子的燕丹,尚有一线生机。”
事关一人性命两国命途的惊天逆转,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卫庄口中说了出来。
赤练初时还不曾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重量,但她随即便悟出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一瞬间,她双眼大睁,心头如遭雷霆——
“你是说......”
卫庄终于抬眸,与她对视,“置之死地,而后生。”
赤练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慢慢地让这个真相从耳中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难道才是太子妃这桩委托,真正的用意?”她心中震动,一时不能消化。
卫庄的眼神告诉她,正是如此。
赤练心头又浮现了那时太子妃为燕丹添衣的手。那个女子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就连面对燕丹时也没有再显露出任何多余的感情,然而在那暗室之中,爱人身后,她眸中深情脉脉缱绻涟涟,都隐忍在一层淡漠之后,炽烈又决绝。
秦王的震怒,燕王的推诿,以及必死的命运......她选择站在燕丹面前,为他挡下这一切。
“你曾问我,她杀死墨家上任巨子六指黑侠,究竟是为了燕丹的大业,还是为了她阴阳家东君的谋划。”过了很久,卫庄才再次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就是答案。”
赤练垂下眼,不说话。
她记得,六指黑侠死后,燕丹很快承继了巨子之位。
她记得,为了摆脱得位不正的嫌疑,燕丹早已与太子妃决裂。
她记得,那件被撕损的披风。
而如今,又有了那封委托的帛书。关于焱妃,她并没有太深的了解,对于太子夫妇的感情,她也懒得去深思是真情或假意。但此刻,就焱妃这份死地求生的谋划,却让她觉得,无比唏嘘。
这份全力以赴不惜灭却己身的爱,让她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那......三日之后,她会怎样?”许久,赤练低声问道。
“秦国使者中,有阴阳家护法。”卫庄淡淡道。
赤练眸光微微一滞,又垂了下去。也是,若焱妃从始至终的一切谋划都是为了燕丹,乃至于有最后的荆轲一事,阴阳家又岂会轻易地放过她?
“如今所有的真相我都已经告诉你,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能靠近太子妃。”卫庄不再看她,转过身去,“今天的事,没有下一次。”
赤练默然低头,半晌,才应道,“是。”
得了她的应答,卫庄便独自离开了她的院子。而赤练怔立原地,久久都没有动作。
风拂过她的衣角,吹起一片粘附的羽毛。那羽毛悠悠落地,细微无声,赤练却看到了,她弯腰拾起,捻在指间看了片刻,又松开手指。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知道了真相。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桌上一小坛酒,两个酒杯。桌边两个身影,一红一白。
还是她的院子,还是那方石桌。北方的风早秋已有萧瑟,穿堂过户,几分落拓。
“不愧是韩国夫人的行宫,我在这里,还找到了韩国的酒。”赤练淡淡说道,一边打开了酒坛的封口。这坛酒不知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乍一开封便浓香馥郁,纵使是白凤这般从不饮酒的人,也知道这是难得的珍品。
不过他并没有什么表现,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赤练究竟想做什么。
赤练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给白凤倒,之后,又盖上了酒坛的封口。
“我身上既然有鸟羽符,想必卫庄大人对我说的话,你也都知道了。”赤练仿佛并不在意对方冷淡的态度,“我大概也不必再复述。”
“我还以为,你是找我来兴师问罪。”白凤终于也开了口,“我记得当年在公主府的时候,你便勒令过我不得用谍翅鸟监视你。”
“我当年说的哪句话,你是听进耳朵里的?”赤练不以为意,“若真的一件件追究下来,还谈什么同僚?罢了,不说这些无用的,你可是早就知道太子妃这桩委托的用意?”
“不,”白凤倒是干脆地否认了,“我最初只是知道太子妃欲杀死燕丹。但在看到那片丝帛后,我才有所怀疑,故而去燕王宫一探。”
“为何有疑?”未曾想白凤是从帛书中看到了端倪,赤练问道。
“她称呼的是太子丹。”白凤淡淡道,“若真有仇怨,称呼不至于如此客气,早就直呼其名。她既这么说,证明她的重点不是丹,而是太子。”
赤练仔细一想,倒也的确如此。白凤的心细,她倒是又有了改观。
“你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见她迟迟不说用意,白凤又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谈谈太子妃,顺便给你看看我找到的酒。”赤练姿态慵懒,悠哉悠哉。她晃着面前的杯子,看着里面清冽酒液一圈圈漾开,眸光不明。
白凤看了一眼面前空荡荡的杯子,冷笑一声,“果然只是看看。”
“你熟悉飞禽,那你可了解孔雀?”赤练突然转了话题,自顾自说道,“中原极少有孔雀,只有西南的蜀地才有它们生息繁衍的地方。而孔雀尾羽和冠羽十分美丽,雄孔雀赖此求偶,它们对羽毛的重视,胜过生命。”
她语气静缓,目光沉敛,白凤看着她,也不由得认真听她说的话。
“人们自然想用孔雀羽做装饰。但是孔雀一旦被拔去羽毛,很快便会抑郁而死,不仅会减少它们的数量,也会影响他们的繁衍。故而人们尽管喜欢孔雀羽,却不敢轻易去拔,偶有数枚,几近天价。中原王室也将孔雀羽视为珍宝,仅一枚尾羽,便是无价之宝。”
她眼眸一抬,放下杯子,“你还记得太子妃那件孔雀羽披风吗?”
白凤恍然明白她的意思。孔雀羽如此珍贵,连一枚都有价无市,那太子妃却用孔雀羽制衣......那件披风,恐怕已不能用千金来衡量了。”
“我有时在想,太子妃为了做那件披风,花费了多少钱财,又耗费了多少精力。”赤练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又似有着复杂的情感,“而那件披风被燕丹丢开,又被案角划破时,她的心情又是什么。”
白凤不言,心中也有些喟叹。
他知道孔雀难得,却不知道孔雀羽在中原珍贵如斯。燕丹那般随意地便毁了一件孔雀羽披风,当真也是暴殄天物。
不止披风,被践踏的还有一个人的真心。
“若让燕丹知道了这些,”赤练目光有几分缥缈,“他可会......”
“他不配。”突然,白凤说道。
白凤就这么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话,赤练有几分愕然,怔忪地看向他。
“燕丹与太子妃夫妻这么多年,从秦国到燕国,太子妃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岂会不知?”白凤也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不高,语气却不容置疑,“即使如此,他依然能对太子妃恶语相向,将其视作他成为巨子的工具,用罢则弃。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孔雀羽,也不配有人不惜性命背叛一切,为他奔走。”
第一次,赤练看见对万事都不在意的白凤,表现出了如此明显又强烈的喜恶。
不知为何,她原本胸中梗着的一团块垒,突然就通畅了许多。
扪心自问,白凤的话,也未尝不是她的一部分想法。她感慨于太子妃那份挚爱与决绝,却又总觉得,这份感慨随之而来的不是感动,而是心酸。她毕竟见过了燕丹那般恶劣的态度,纵使她与太子妃非亲非故也没什么交情,但隐隐地,她觉得不值。
正因见过了太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她才觉得,这世间万物渺小如芥子,白云苍狗,匆匆逝去——却唯有真心,万不能辜负。
“然而太子妃还是为他计划了这一切。”赤练一笑,“或许在我们看来燕丹无情无义,但在太子妃看来,他就是最好的那个人。”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谁又说得清呢?
“也未尝不是她钻了牛角尖,沉浸在过去的幻影里,不肯醒来。”白凤神色淡淡,“没有人会永远不变,她却还以为如今的燕丹还是过去的燕丹。”
“我们都不知道当年的燕丹在秦国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妃都发生了什么。”赤练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但如果燕丹当真给了太子妃更多的希望,更好的生活,让太子妃得以脱胎换骨,那么他也值得被念念不忘。”
白凤只是看着她,眸子里的光明了又灭,交织晦暗,辨不出含义。
“算了,不说这个了。”赤练打了个哈哈,换了话题,“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这坛酒的吗?”
“无非是宫中酒窖。”白凤随意应道。
“后园中有一棵枯树,连带方圆半里,寸草不生。”赤练自顾自地说道,“我察觉有异,便掘开树下土地,就发现了这坛酒。这酒有剧毒,其渗出的酒气毒性至强,毁及草木。”
白凤一怔,看向她面前杯子里清冽的酒水,又看了看自己的空杯。
“酒中有鸩羽,但仅是鸩毒,不至于如此强烈。”赤练继续道,“我略微研究了一下,才发现是因为这酒封存时间过长。鸩羽浸泡在酒中,埋于树下,将近三年不见任何天光,最后酿成了一坛剧毒。”
第一百二十章
白凤微微皱眉,“行宫中为何会有此物?”
赤练淡淡笑道,“我也奇怪,韩国夫人的宫中,为何会有毒酒,这酒还是韩国特有的梨花白。后来我查问一番,才知道当年那位韩国夫人住在这里,不到一年就抑郁而终,在此期间,她没有见过燕王一面。”
她拈起杯子,随意一洒——酒液倾倒在地上,不过片刻,便枯死了一片草木。
“韩国公主,和亲燕国,成为夫人。可惜,她并不受宠,甚至见不到燕王,将近一年的独守,她一边心如死灰,一边把鸩羽浸到了这坛随嫁的梨花白中。”赤练用手撑着下巴,语气清淡,说着别人的故事,“她期待有一天燕王驾临,她便用这坛酒毒死薄情的夫君,也结束自己。更可惜的是,直到她死,燕王也没有来,这坛酒就一直在树下埋着,阴差阳错地成了剧毒。”
讲罢,她莞尔一笑,“我给这坛酒起名叫鸩羽千夜,如何,好听吗?”
白凤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三年前,正是韩国灭亡的时候。这位和亲的韩国夫人,多半就是赤练某个不知名的姐妹。
母国灭亡,和亲公主也就失去了价值,燕王又怎肯施舍一顾?这位公主恰恰赶上了韩国灭亡前夕被和亲,作为公主,作为夫人,她都失去了容身之地。
“看到如此命运,我才知道,纵使我如今颠沛流离,然而我自由无束,已是难得。”赤练深呼吸一下,“带我脱离这般命运的人,是我毕生之幸。”
白凤想起在三年前的韩王寝殿中,他掌下双眼赫然流下的冰凉的泪......福兮,祸兮,幸也,悲也,原来都不是那么轻易能够界定的。她当年在殿上饮下的那樽梨花白,何尝不是纠缠她日日夜夜的毒。
她以为脱离了悲惨的命运,却不知又落入了另一段无解的命运中。她在鬼谷中饮下的蛇王血,在赵国练至化境的火魅术,又何尝不是与这坛梨花白同样的毒,她甘之如饴,岂知她走上的是一条比和亲公主充斥着更多血与火的路?
如此,她还以那带她脱离命运的人为幸吗?
“这是毒。”他说。
白凤站起身,身旁拂过萧瑟长风,他衣带猎猎,一如既往的飘逸独立。他看着这如今已静寂荒芜的行宫,目光淡淡,并无感伤。
她的毒种得太深,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
白凤丢下三个字,便径自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宫围间。赤练留在原地,怔忪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人,又一言不合就把她撇下自己不知所踪。
他每次都会听她说话,又不肯听完。
半晌,她又从坛中倒出一杯酒,慢慢饮尽。辛辣中带着些许梨花香的味道,她三年来刻意去忘记,却还是在这一刻尽数想起,连带那一夜笙箫白雪一舞倾城,汹涌而至。
白凤说的没错,这是毒。
三年前,那一樽梨花白代替了赐下的毒酒,结束她的懵懂无知,开启她此生噩梦。
三年后,剧毒的,是她的酒。
......
另一边,行宫庭院。
当初被一气摧折的草木又茂盛地生长起来,郁郁葱葱,看不出被斩断的痕迹。廊下案旁,还是那两个人,相对而坐。
“秦国使者的速度比我预计的更快,后天晚上,他们就会抵达蓟都。”焱妃笼袖而坐,姿态端庄,语气平缓,仿佛说的不是生死对手,而是庶民蝼蚁。
卫庄似是听着,目光却落在案上的酒樽上,尽管眼神中没什么感情,却也没有移开。
“罗网的人意图直取太子府,所以多半会从南边的承武门入,你们流沙需要在此设防,截杀罗网杀手。”焱妃继续说道,“阴阳家的人我来处理,你可趁两方力量被牵制时,进入太子府。”
卫庄并不抬头,“墨家呢?”
“端木蓉和雪女已经护送月儿离开,余下的人都在集中保护太子府,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调离他们,若有漏下的,你自行处理便是。”焱妃慢慢道,“如果和墨家人正面相对......以计划为上。”
卫庄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以计划为上......在这女人眼里,为了燕丹,莫非连墨家都可以牺牲?
疯狂的人他见得多了,然而疯狂之余还能如此冷静步步筹划的人,这位东君大人的确是第一个。
“还有一件东西,到时候你务必转交给丹。”焱妃又拿出了一个包袱,推到他面前,“此物价值连城,万不能损坏。”
卫庄并不在意,拨开包袱一角——露出来的一片衣角流光溢彩色泽华丽,质地紧实又轻薄,大概,是孔雀羽。
“用孔雀羽制衣,太子妃果然奢侈。”卫庄收回手,淡淡道。
“你一介江湖之人,原来还知道孔雀羽?”焱妃轻笑一声,并不掩鄙夷之意,“哦,我忘了,你当年大小也算个王室后裔,手下还有一个公主,想必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
“太子妃若管不住这张刻薄的嘴,我也只好任由燕丹受秦王发落了。”卫庄并不生气,回敬道。
“你和你师哥真是两个脾气,我当年在秦国时,你师哥对我可是客气得很。”焱妃也不在意,执起案上酒壶,为卫庄和自己各斟一樽。酒液流淌,是猩红的颜色。
斟罢,她拿起酒樽,却见卫庄只是看着,并不执杯。
“这是西域的紫泉酿,中原千金难求,莫非不合味口?”焱妃一挑眉,“还是你见识浅薄,不曾听闻过?”
许久,卫庄才移开目光,“我不饮此酒。”
“为何?”焱妃问道。
这酒,他毕生只喝一次,就是在三年前的韩国大殿上。自那以后,他便告诫自己,同样的事,他不会再做,同样的酒,他不会再喝。
他所谓的心软与感情,有那一次就够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并没有面对焱妃的问题,半晌,卫庄严肃又认真地看着她,“燕丹当真值得?”